九十年代初刚到美国读书的时候，我跟古典文学教授艾梅岚上中国古典小说课。在这个课上，我们阅读的中国古典文学书目中包括李渔的《肉蒲团》。那个课我写的学期论文就是《肉蒲团》的叙事结构。从《肉蒲团》，我开始阅读中国古典色情小说，还到学校的善本图书馆比较过中国古代色情小说明清的各种版本。俄乐岗大学图书馆里有全套的中国古代色情小说全集，台湾出版的，上百本，我借出来读，基本把中国古代色情小说都读过了。

阅读色情小说是一种享受，虽然有时候故事和叙述结构未免千篇一律。但是色情是一个神秘的领域，是让人着迷一个题材。中国古典色情小说，男男女女的欲望写得直接而有趣，很多小说是爱中国文学的人必须读的。记得这些书中我非常喜欢的是《痴婆子传》。这部薄薄的小书，不仅语言非常好，而且从一个女性的角度写性的快乐和欢欣的，非常有新意。读多了从男性角度写的色情小说，叙述方式不免重复，而看女性的角度叙述的，耳目一新。我那时正努力寻找中国文化中女性的贡献，忍不住想，这本书要真是一个女性写的，那该多么了不起，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多么大的成就。虽然我的研究说明，到底谁是作者，非常不详，我幻想就是女性写的，希望中国的女性有一个我们母亲的花园，这个花园里不仅有李清照，班昭，陈端生，还有痴婆子，那该多么棒。我们的母亲种的文学花园多么灿烂和美丽！我当时就立志研究中国女性的自传小说写作。这后来果然就是我博士论文的题目。

看了这么多古代色情小说，对中国文化有很多意识和觉悟。当时最大的觉悟的就是中国人对性的态度是开放而享乐的，虽然明清的色情小说都借用佛教的因果报应做框架，好像是说教，但是内容本身却是挑逗和激发并举的。中国文化人对性的理解，与中国文化中对食物的理解非常相象。把性看得很自然，很平常，所谓食、色，性也――食物和性欲望，是人的本性。这种对性的态度，自然而健康，是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一种表达。

性是物种生存的根本动力。没有性的欲望，任何物种都不能生存。中国古人对性的态度相当健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中国甚至有很多书，指导人们怎样享受性的快乐。这些蔚为大观的色情小说，就是这种指导的一部分。给男男女女很多启示和性指导。在一个没有性疗医师时代，这些书有非常可贵的实践意义，我猜给很多男女带来人的本能的快乐。

当然中国古代统治者也常常时不时就禁书，禁得非常愚蠢，比如伟大的小说《金瓶梅》《肉蒲团》就都在禁书之类。中国禁书的状态是这样的：统治者或有权有钱的人三妻四妾，天天沉迷在肉欲里，可是却不允许这些精辟地描述人生的书让大众阅读。到二十世纪下半页，中国全面与自己的传统过不去，统治者愚蠢到了极点，比明清的统治者还愚蠢，不只禁古典色情小说，古典小说基本都禁了，古典文化全禁了。性，更是一个让他们极度神经疯狂的领域。性这个字都不能提了。性被看作低级的活动，只有学习毛主席著作或革命或种粮食才是高级活动。性活动只做不说，只见中国人口增长，不明白是怎么增长的。

不仅不能谈，性还成为一个让人恐惧的力量。好像一谈性，人的道德品质就变坏了，就不革命了，就不积极地建设伟大的祖国了。性，成为人们道德高尚和向前的绊脚石。举国禁止谈性，不但性，连爱情都不能谈。《我们夫妇之间》这样的小说题目都给作者找来麻烦。中国在二十世纪突然拥抱西方中世纪的性禁忌时代。几乎没有理由，除了一条理由，那就是性成了特权阶级享用的奢侈品。举国禁性的时代，是政治局正在周末组织舞会，给领导人献上年青的女性，让那些年老的男性享受的尽性时代。

时光轮回，改革开放了，性的观念也开放了。中国的大街小巷都是性用品商店。2001年我回到到中国，非常惊讶中国性商店的普及程度。网络当然也带来了性观念的改变。中国似乎一回就回到解放前了，就回到明清时代之前了。虽然性是普及了，但是普及的思想基础却是父权制的彻底回归。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曾经非常强调男女平等的统治者，放弃了男女平等的信条，他们不再相信打碎不平等的世界，而转变相信钱可以统治一切。向钱看是中国的意识形态，而性成为有钱的男性和女性的特权。在这种特权之内，统治者时不时来一次扫黄运动，似乎是在整顿风纪，实际上什么风纪都没整顿，不过是一阵风，一会儿是洗脚洗澡的到处流行，一会儿突然谈性色变。实际上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思想武器整顿，他们既走不回去传统中国对性的自然开放道路，也走不回禁欲的道路。所以扫黄运动就好像一个男人突然无事可做，灵机一动到洗澡堂子洗个澡。他不是天天保持清洁，而是突发性的，觉得该清洗自己。三天之后，他还是味道难闻的要命。他还是该嫖就嫖，该按摩就按摩的。

最近的扫黄运动风声炸紧。我天性不相信任何说得好听的人，任何人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孩子的人我都怀疑他暗地里是要谋害儿童。凡是说不喜欢色情的人，我小女人之心都认为他们其实都是大色狼。凡是说要清理色情低俗的人，表现得很清洁很高尚的人， 可能最喜欢的就是低俗。虽然喜欢低俗也没什么错误。

我承认我喜欢看色情小说，还把中国古典色情小说基本都看过，我也写过《肉蒲团》的论文。如此喜欢色情，这次清理低俗网站博客，清理到我的头上，我就想，干脆我就站队站到色情里去算了，免得名不符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