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文艺的革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972 次 更新时间:2001-10-08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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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天  

时间:9月28日(周五)

地点:一教101

主讲人:张广天

张广天:男,上海人。上海一所医科大学毕业,曾参加学运,坐牢3年。出狱后,因找不到工作,当流浪歌手,在南方的省市,如上海、贵州、昆明的街头、歌厅、酒吧歌唱。后到北京,当广告策划人。又进行电视、电影的制作。

大家晚上好!没有作什么准备,所以今天这个也算不上讲座或报告吧。我带来了我写的一个新剧本,和同学们交流一下吧。

我的剧本叫《红星美女》。它写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在座的是否有内地的同学,在重工业区出生和长大的同学。我写的是西南一个大的矿区。现在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文艺作品(如电影)很少反映矿区这样的生活,而多是反映城市。那是怎样的城市,高高的楼,宽宽的路,。推开门,老板拿着手机打电话,一边是小蜜。那不是真正的城市。比如在张艺谋拍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中有一个女角色的头饰是反映旧上海的。这样的设计师在上海找不到,只能去香港请人。以前老上海的手艺特别好,但现在没有了。到后来,哎呀,这个房子也不好,这个家具也不好,都得重做。但都没有,只得另想办法。许多人就很难受了。但我却是这样看的:好啊,要是真的没有,找不到了,那才叫好呢。彻底的资产阶级所要寻找的富乐园已不存在了。我们的文化一直就是在想营造《大宅门》这样的东西。历史是让人感慨的。正如在《红星美女》中老纪说的,贵族,要三代是贵族,才是真正的贵族。因此,在这部剧中,我其实是提出了这样一种美学:在中国自己的工业上,我们有自己的,而非泊来的东西。一方面是,这是对美帝国主义美学符号的抵抗;另一方面,它是对小农经济美学模式的反叛。请注意,如张艺谋的美学,是与中国大众断绝关系的美学,而且包装得很好。李洪志也是如此。那个胡万林,很多人都是如此包装的。不过李洪志比较低级罢了。我们很容易识破李洪志,但我们不容易识破别人。所以我强调得是这样一种美学,这样一种美学符号。

转入正题吧。《红星美女》10月份开始在人艺彩排,11月份可在人艺演出。我前段就一直在赶写、修改剧本。这不是作广告。有兴趣得同学到时可以去看。今天我把剧本带来。现在我念一两段,听听同学们的意见。这个故事写的是:普通女子周萱,她很美丽,很小母亲就死了。在大西南她从小生长的矿区倒闭后,她只身到了北京。她受到了一个乐队的帮助,和他们住在一起。乐队的小伙子们帮她在电台找了一份主持人的活。后来她与乐队中的“垫子”相爱了……

在第一幕中,周萱在矿区。舞台是黑的,有一柱光射向她,以下是她的台词:

“我从小生长在矿区,矿区就是我得家。在这个地方,我从小看到钢铁、机器、厂房。矿区在一个大峡谷里,湍急的河流从矿区流多。夜里,月亮显得很大,从山峰边上升起。我总是担心,岩石的锐利会割伤月亮。我能够看见山很远处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白带子。我想起了月亮是布做的。从很小很小,我就有一个愿望,要在很远的白带子上写4个字:保持距离。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在我八岁那年,妈妈死了。我就只能跟爸爸一个人过。现在还记得妈妈是如何死的。那时,我看到地上有一支笔,我就想去捡起来。可有一支脚踩着它。我向妈妈求救。妈妈很轻易就把笔捡了起来,说,哪有什么脚踩在下面。但是她起身,一脚向后踩空,掉到了峡谷里去了。这时,月亮慢慢的从峭壁那边掉了下去,那块白布却是分明。我从此便做梦。梦醒后便得了梦游症。这种病,使我每每在午夜出去梦游。我失魂落魄在矿区游荡。有人在矿区、铁路、烈士陵园都看过我的身影。碰到好心人,他们会打开手电筒,照亮我前行的路,轻轻地唤我的名字,直到我醒过来。碰到坏人,会怎么样?我不敢想……

以下是戏剧地继续发展。这一天夜里,周萱又梦游了。她来到了烈士陵园。从墓里走出一个战士,他是陵园的纪念者。周萱在梦游中,不辨真假,不知死人与活人。他们交流了很久。烈士在快到白天地时候说:“我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以后也别再来看我了。这个陵墓就是空地了。人们可以把这个陵园推倒,建立学校、医院。”说完,他从帽子上取下五角星,说:“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他把五星送给了周萱。这就是“红星美女”的由来。周萱把五角星别在臂袖上,以后她就永远不再来了。但她的梦游症也从那时就好了。以后,她只身上了北京。在北京,她有一次把红星丢了,从此一直交上厄运。

我下面要念一段。就在红军战士把五角星交给周萱的第二天,矿井发生了一件大事,矿井塌方了。周萱的爸爸是救护人员,他马上带上氧气袋和天线通讯设备下井救人。所有人都被营救上来时,矿井再次发生塌方,她父亲自己被压在下面。矿井紧急请示上司。矿井的党委书记把周萱叫到塌方的地方,然后自己与周萱的父亲通话。他告诉周萱的父亲,矿上准备救他,但得炸掉坑道等,国家财产会损失几百万。周萱的父亲说,不用了,希望你们帮我照顾我们的女儿,她没父没娘。说完,他毅然扯断了电话线。

我们在舞台上试图表现这个场景,但又有不同。在舞台上空,我们预先准备了一块很大的黑幕,让它慢慢下落。这时,让周萱上去,念一首诗,试图撑起这块黑幕。后来,她的头撑着黑布。再后来,她一只腿跪下。接着,两只腿跪下,直至她倒下。

下面是周萱朗诵的诗:

今天是端午节屈原的忌日 你午餐的两只粽子还在家里 你的女儿在这一天魂不守舍 我一天一天 一夜一夜写成的诗句 你从来没有读过 你也从来不会读懂 一个是忠于他的君王 而另一个是忠于他的什么呢 告诉我 通往矿区的路上开满了鲜花 有一个旋律从你胸间升起 你想歌颂点什么 这条来了去 去了来的路你是多么熟悉 可你现在是去了 不再回来 你是为什么 你告诉我啊 爸爸 诗词啊 轻快的歌声啊 使我想起小时候 音乐是你的梦想 女儿的心和你的心跳得一样 沉默啊 发呆啊 突然傻乎乎地笑 你敏感的心 整天只在算着工资和发票 爸爸 那曲曲折折 凸凸不平的坑道 就像你地身体 你把黑暗留给了我 我是你漆黑的手抱紧 我是你呆滞的目眶流出的眼泪 无聊的日子里积攒着节日和盛年 你平凡的身躯 你平淡的工作 你的历史 就像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工人史 要么生 要么死 你是煤的主人 煤是你的主人 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在一起 难以分开 你的身体在逃避日落月升 难免有黑夜 就这样 这个世界没有了你 我的爸爸 你每日三餐 总是重复 深夜里你才归来 生气时扇我巴掌 而就这样永远消失 难以消化的粽子 好像总在等待难以复活的屈原 一个事故 仅仅是一个事故 一瞬间 仅仅是一瞬间 你执着地伸手向远方地天空 他站在来来往往的路上 满是运煤的车 在高楼大厦里 满是知识渊博的人 流动着琅琅的读书声 流动着欢歌笑语 在很多人的课堂 在亿万吨的轮船上 满载骄傲 祖国啊 这煤 让它乘风破浪 让夜晚礼炮轰鸣 礼歌响彻云霄 啊 这煤点燃了万家灯火 啊 遍地是煤 遍地是我的父亲 来无踪 去无影的男人 爸爸 一个人消失了 一百五十斤煤诞生了 这是消失了 那是一个指标超额完成 一百五十斤的人消失了 这就是我爸爸

以上就是周萱的朗诵,然后我想从中引出一些话题,进行相关的探讨。

在以上的情节介绍时,我不是讲到周萱与乐队中的“垫子”谈了恋爱吗?作为话题,我可以继续告诉你们一些东西。后来,乐队解散了。周萱与垫子结婚,但就在婚礼上,垫子被抓走了。原来,在这之前,垫子曾杀过人,受到秘密通缉。垫子很小的时候,也是在东北的一个重工业区度过的。他的父亲是火车站的检修工,负责扳道的安全等。他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站长一直想霸占她。一次,站长故意在信号灯上弄了一点手脚,使一辆开来的火车撞上一个车厢。而当时,垫子的父亲正和另外几个人在修理车厢,便都死了。他的母亲便被站长霸占了。北京一个高校的一位六十几岁的教授收留了他,在户口上写的是“父亲”。但是年龄相差太大。后来,他改称教授爷爷。因此,垫子是从小只有爷爷,没有爸爸妈妈的。他一直有一个愿望,要探问清楚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一路问去,回到了原来的火车站。有知道内情的人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他跑到妓院,把那个站长杀死。那时他已是高官,是所在的那个市的市长之类。

上面我们的故事不是讲到周萱的丈夫“垫子”在婚礼上被抓走了吗?周萱后来又嫁了一位大学生,是学财经的。他为了实现他的梦想,去南方打工。很快他就有了很多钱,买了一辆车。当他在街上开车的时候,他撞死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结婚才刚三天的新娘。周萱一听到这个就不行了,她的梦游症又复发了。她沿着铁轨方向走向她曾生活过的大矿区。西南是有很多隧道的,就是火车往往也要走三四分钟。她就这么穿过一个个隧道。一直走啊走。那个大矿区已经不存在了,只是一片废墟。但是月亮还是那么大,那么圆。从很远的峭壁那里升起来,升起来。但在这时,她又碰到了那个红军战士。他们进行了一次对话,以下就是剧本中周萱与他的对话。

周萱:你回来了吗?

战士:没有,只是路过。

周萱:还要走吗?

战士:还要走。

周萱:不好意思,我把你送给我的五角星弄丢了。

战士:不要紧,我又把它捡回来了。

(说完,战士从兜里取出五角星,放在衣服上擦了擦。)

战士:拿着,我在送给你。

(周萱犹豫了一下。在月光下看了看,终于接过去。

战士帮她别到她的袖子上,小心翼翼地。)

周萱:它好看吗?

战士:好看。

周萱:就是以前的那枚吗?

战士:是的。

(战士和她一起欣赏起来。周萱渐渐犹豫起来。)

周萱:请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战士:行军打仗很危险,有时还有冒着生命的危险,真的很艰苦。

周萱:我不怕。

战士:周萱,你知道吗?我认为你是一个好姑娘,其实你早已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了。但人不能回到历史,就让这颗红星伴你前进吧。红星是永恒的,道路是无边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就是专门为了再把这颗红星再送给你。

周萱:那以后我走什么路?

战士:沿着自己的路走。

周萱:那我怎么走?

战士:红星会照亮你的前程。

周萱:那你拉着我的手。

战士:好。但是我只能陪你走到下一个隧道口。以后还有很多路,很多岔道口,只能你自己走。

周萱:不管怎样,和你再一起的每一分钟经历,都是我一生最宝贵的。

(他们拉着手)

战士:那就走吧!让我们重温历史。

(他们一起走着。这时,周萱更分明地看到那片废墟,那曾经是矿区地废墟。也看到月亮,月亮还是那么白,那么大。她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在远处的白布上,赫然写着四个字“保持距离”。)

到这,故事就结束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写这个故事,我认为缘于我们这代人,包括你们在座的,是有着共同的经历的。我们曾经走过相同的路。我们父母輩,都曾为中国的建设作出了伟大的牺牲。我们的父母上山下乡,我们的父母返城入机关,我们的父母曾经饱尝饥饿,我们的父母迎来工业化,我们的父母经历计划生育,我们的父母遭到下岗,或者怎么样怎么样……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无论怎么说,中国发生了工业化革命。这之中,有很多很多个人的经历。在这一场工业革命中,多少人作出了牺牲啊。不仅他们牺牲,连他们的儿子也受到很大影响,象垫子他们家。那么这种影响,在今天的生活中是很重要的。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周萱就曾说,“这个北京城里,肯定有一间是属于我的。但没有一间是属于我的。”我不知道在座的朋友们是否对北京的一个小区一个小区熟悉。但是深圳,我有很深的感触。在深圳,一片连着一片,我知道,就像一片又一片的厂房一样。有很多是外国资本家的,或有很多是经营第三产业的人的,或又有很多是国营企业的。很多人都会去为他们打工。总之,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我又继续往前赶。比如广西、贵州这样的中国的腹地地区。一片黯然,废墟般的厂房、陈旧的电线杆、生锈的铁轨。但是我们知道,在我们儿时,这些地方却是一片生产繁忙的景象。但是随着工业的发展,它们却没有了。因此,我们这样一个大城市,这样一个大学,最终都是在中国工业的基础上建起来的。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基础上建起来的。这一切与周萱和垫子他们有关,又似乎无关。正如垫子说过的话:“我发现我自己是一枚弹壳。子弹不翼而飞,我就掉到地上。”被抛弃的不是一代人,不是现在的下岗工人怎么样,大家都是被抛弃的。大家想一想,周萱在北京只有一张暂住证。在这个他们父辈为了建造而出过力、流过汗、流过泪、滴过血的城市里,她只有暂住证。也许,明天她会被赶走,说不定只因为付不起一个月的房租。所以,她无路可走,她只能作属于她自己的梦。战士告诉周萱的那句话,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人是不能回到历史中去的。”我觉得很对。“红星是永恒的,道路是无边的。”我们应该思考这个问题,住在三峡库区的人们也要思考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的是,我有一位朋友,专门去三峡作了考察。他问移民,“你们真的愿意走吗?”你猜老百姓怎么回答?老百姓说,“我们愿意走啊!我们怎么不愿意走呢?这是国家的要求。国家也有困难啊。国家要发展电力,为子子孙孙着想啊。我们愿意走。”你再问他们,他们也是这些话。这不是和西方媒体说的什么中国政府移民,人民反对这些话。我们从老百姓们的话中会想,如果再在库区与他们住三五天,他们那会唠唠叨叨地跟你说好多,“哎呀,我住大上海住了好多天,但我不习惯啊。我是知道这里会被淹,但我难受啊,我还是回来,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但他们那怨国家吗?不,他们说:“我们生活好得很啊。有什么可怨。要怨的只有贪官。国家如果发给我们五千,经过这些贪官后,自己手里只会有一千块钱。”他们恨不得把贪官杀掉。中国老百姓就是这样的老百姓,他们是这样一个群体,而不是和我们想象中的一样。我觉得自己很沉痛。这决不是鲁迅先生说的,他们吃着“用人血作的馒头”,绝不是这样的。在这个戏里,垫子曾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大城市里,每天一个白领女子都会准时上班。在上班的路上,她都会把她的女儿顺便捎带到托儿所。而几乎每天同时,她的身边都会有一个拉着煤的男人从她身边经过。这个人皮肤黝黑,相貌平凡,目光呆滞。她从来不会去注意他。但有这么一天,她的小女儿的两只脚在拨弄飞转的后轮,觉得很好玩。那个拉煤的说:“注意啊,别让你的孩子的脚卷到车子里去了。”这位女的很吃惊,她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她不会想到声音是从拉煤的人嘴里发出来的。请大家想一想,这位女子,她也许会是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人,对外界的信息都会很灵敏。她会上因特网,她会打手机,她会发传真……但她不会注意到他的女儿正在面临着危险。但这个麻木迟钝平凡的拉煤的人知道。这只是一个完全可以被社会忽略的人。他只是还在走他的路。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中国的父母就是这样,对社会感受很强烈,很摩登的母亲,网络时代的女青年,反而会忽略一切。而被忽略的人,麻木的人,他能强烈地感受到生存、正义。他们是有良心、有觉醒的。母亲和拉煤的总是要做一种选择,而这种选择我们也会。我们是不会选择死的。我们这些在高等学府里读书的人,我们怎么能死?很多的事,很多壮丽的事业还等着我们去做。我这一条命,是绝对不能舍弃。我这一条命,就是钱。我们是有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可以说一个在1989年学运的例子。大学生们在天安门绝食已经有二三天了。有一位高官说:“大学生们啊,你们是不能死的。你们是中国的精英。你们走吧。你们的一条命,值工人农民的二十条啊。那个从粪坑里救出农民的医科大学毕业的张华是不认识这一点的。不,你们的命值他们二百条,也许是二千条。”说完这个,大学生们也觉得自己有了台阶下,而且性命这么珍贵,都纷纷散去了。

因此可以说,我的这个剧本是有我个人的经历在内的,包括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一些观点。比如这个剧中,周萱是一个善写诗的人。我也曾写过很多诗,当时就是一个写诗的小青年。又比如,内中有一些有力的、与众不同的、又是中国大众的美学价值取向。我就是用我认为有用的适合于我自己的美学符号进行创作。我以前曾受过外国美学的影响,也一直把它们搬到中国来。但我发觉一个可怕的现象,那就是失语,失去说话的权利、习惯。这不仅是我们丧失了写作的手段、发表的手段、媒体关注的手段。今天的这个讲座或者说是报告可视为一种重新拾起写作的手段、拾起发表的手段、拾起媒体关注的手段。

能和在座的同学们聊一聊,进行交流,这就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目的。我听到你们的声音太少了。而你们见到我的时候也很少。今晚就到这里吧。我会和你们继续深入联系。留下一个我的个人网页:http://www.dazibao.yea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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