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雪慧:地震记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788 次 更新时间:2008-08-22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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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雪慧  

题记:下面是地震后两个多月间断断续续记叙的片断。在灾区情景渐渐淡出于人们的视野和记忆时,但愿这里的记录能起到激活记忆的的作用。

(1)瞬间倒塌的都江堰新建小学和聚源中学

地震过了这么多天,情绪还被五月四日袭来的难以言表的不幸笼罩着。事情本该有思想准备的,可不愿面对、不敢面对。一旦成为现实,若干天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情。但惨不忍睹的灾区画面不停撞击我的神经,频频传来的学校倒塌、成批中小学生被埋噩耗更是揪心。昨天一位朋友电话中叙述了她跟几个人赶在实行严格交通管制之前驱车前往都江堰新建小学的耳闻目睹,觉得应该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

那天,他们一行到都江堰,天已快黑了。听说一所叫新建小学的平民学校被夷为平地,想直接去现场。路上碰见许多人在议论校园的垮塌,人群中正好有两位是新建小学遇难孩子的母亲。两位经历了大悲大痛的年轻母亲,这时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讲述学校遭遇的灭顶之灾。她们说,地震一发生,老师就叫学生赶快躲桌子下面。可是四层的教学楼几乎瞬间就坍塌了,预制板根本没有钢筋,只有一些铁丝,水泥也是劣质的,一塌下来就散架,桌子承受不了成堆落下的泥沙、碎块,被压断、压垮了。两百多个孩子就这样给活埋了。两位母亲悲痛欲绝,却并不责怪让孩子们朝桌下躲的老师:如果孩子没听老师的话,赶快跑,可能还有逃生机会。但老师没有错,错的是豆腐渣工程。她们哭诉:上新建小学的都是平民的孩子,学校的建筑质量跟离它不远处的外语学校简直天壤之别。地震来临,新建小学成了一片废墟,外语学校却完好无损。对这种两所学校两重天的现状,她们似乎有些无奈:人家那学校都是当官的和有钱人的孩子,学校当然要按高标准建筑。

朋友听后百感交集。但更震撼的是现场的强烈反差。驱车过去,垮塌的学校已被圈了起来,有武警战士守着不让过去。这位战士劝说:清理过了,什么也看不到了,过去也没意思。

问起孩子遇难情况和人数,回答跟两位母亲说的大体一致:埋在下面的几百多个孩子,没有什么人活出来。

几个人被隔在警戒线外,朝坍塌的小学望过去,的确只是一片废墟了。但夜幕中看到挨着这片废墟、同为四层的商住楼依然屹立。

都江堰一向以其秀美举世闻名,更以其凝聚着古人非凡智慧的都江堰水利工程枢纽举世闻名——这个无与伦比的古老水利工程两千两百多年来一直造福川西平原,哺育出一个天府之国,而且至今运行良好。可这一次,都江堰是因为地震造成的巨大灾难为人关注,更因地震中首先倒塌的是医院和学校而为人关注。关于都江堰的学校倒塌,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多天,媒体只报道了聚源中学,伤亡也很惨重的新建小学几乎不见提及。如果不是到过现场的朋友告诉我,每天一直在收看灾情报道的我并不知道这所小学也塌了,而几百个孩子就葬身在瞬间坍塌中。过后点开这所小学垮塌后的图片,万分错愕:落下来的哪里是什么预制板,就是一滩泥沙啊!

聚源中学楼层也不高,仅三层,给塌成了一层。头天从废墟中找到了50多具孩子的遗体。这原本有1800名学生的学校究竟还有多少孩子被埋,至今也弄不清楚。

中小学在这次地震中轰然坍塌,并非都江堰独有。事实上,这足以成为国家耻辱的现象,在灾区到处发生。地震一来,总是中小学率先倒塌,无辜的孩子成了最大的牺牲者。可是昨天凤凰卫视中文台相当渲染的播出了如此不可接受、如此不得体的一幕:被困四天刚刚死里逃生的孩子举着“感谢某爷爷”的标语牌夹道欢迎。不知什么人,这种时候还忘不了拍马屁,最不可饶恕的是导演这一幕的人利用的是这些被困整整四天的孩子,他们痛失家园,很多孩子还痛失父母成了孤儿。看到这些身遭大难的孩子被当道具使用,我很难受;对那种利用人民承受的苦难,一脸僵硬的作秀,我万分恶心。(5月17日)

(2)绵阳市某高校学生宿舍旧楼安全,新楼出事

震后第二天,碰见一位同事和她的儿子。她儿子去年考入西南科技大,校址在绵阳。碰见母子俩时,这孩子刚从绵阳搭便车跑回成都。问起头天地震时学校的情况,他心有余悸,说已经有三个学生被砸死。出事的是新修学生楼,地震时许多碎砖头从楼上倾斜而下,几个学生就这样惨遭横死。同事的儿子住的是过去清华分校时期的旧宿舍楼。这些已经服役半个多世纪的旧楼经受了强烈地震的考验,震后完好无损。他告诉我,新楼看上去结实、漂亮,刚进校时,还很羡慕那些住新楼的学生。

这次地震,学校成为重灾中的重灾;同一个校园,新楼抗震能力不敌半个世纪前的旧楼。

学校是孕育未来的地方,人员又十分密集。学校的性质和特殊情况就要求抗震标准必须高于其他建筑,起码不能低于其他建筑。但事实并非如此。

面对广泛的质疑,某部门划了红线。这不足为怪,黑幕就是机密,脸面比万千条生命要紧——这都老习惯了,懒得理。倒是身为院士的工程抗震专家周锡元在答记者问时的一番话令人齿冷。周院士称校舍抗震能力差是世界性的普遍问题。为证明这一点,举了一个例子:1933年美国长滩(Long Beach)发生地震导致学校倒塌。所幸已是放学时间,没有什么学生伤亡。

对这样的解释和举证,我很困惑,既是世界性普遍现象,为何只举一个孤例?为何所举孤例还是75年前的?难道预制板里铁丝冒充钢筋外加使用劣质水泥导致新建小学塌成一滩泥沙是“世界性普遍问题”?比邻而立的商住楼及近邻外语学校都具有跟它不可同日而语的抗震力又可以归到什么样的“世界性规律”上?地震中,同事儿子所在高校新楼脆弱旧楼坚实——这旧楼可是比新楼年长了五六十岁!——,算哪门子“世界性普遍问题”?

这两天,网上爆出消息:八级地震中,X先生在绵阳承建的五所希望小学巍然屹立。昨天的电视新闻也报道了一所地震中屹立不倒的希望小学——都江堰向峨乡希望小学(记不准学校名,好像是海虹学校)。但同一震区的向峨乡中学却塌了。

几位朋友每天跑灾区。几乎跑遍所有重灾区后,发现除了北川是整个县城被夷为平地,其他地方,质量好点的建筑都没有倒。说穿了,所谓“世界性普遍问题”,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中国特色问题。但中国并非自来就有此特色。去年学校一位来自长寿县的职工说起国民党时期在长寿建的师范学校,建筑结实得很,柱子起码得两人合抱,1949年以后改作中学校舍,继续使用。她八十年代在那里读高中,校舍的坚实美观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学校建筑“豆腐渣”主要是九十年代以来的新特色。这种新特色伤天害理,不追究,不埋葬,对不起数万葬身瓦砾的亡灵。

可周院士说:“抗震标准每增加一度,成本普遍增加5%-10%,我国国土面积广阔,将所有房屋标准都提高显然不现实。”那么,什么现实呢?官府、官邸的房屋标准普遍超高超豪华就很现实。这一现实跟地震一来中小学校到处坍塌竟如此反差强烈地呈两极对应。地震前看到一个配有旧时破旧县衙照片的帖子,说军阀刘文辉管辖之下,谁敢把县衙修得比学校好,县长是要被“就地正法”的。目睹如今两极对应的现实,禁不住对这莽汉肃然起敬。

(3)人 祸放大天灾

这些年,无节制的梯级开发使地质断裂带上布满水库,其中包括紫坪埔这样的大型水库。这些水库施工过程中的爆破、建好后的蓄水会不会刺激脆弱的地质状况而诱发地震?……禁令可以使主流媒体在这些问题上保持沉默,却阻止不了人们内心的质疑,阻止不了以其他方式发声。即使悬置这类问题,权当这次八级地震是跟地震带上的开发行为毫无关系的纯自然灾害,但人祸埋下的其他隐患扩大了灾区人民蒙受的生命财产损失,这一点,无论如何否认不了——许多校舍粉碎性倒塌就是铁证。据报道,四川省有6898栋校舍倒塌,按遇难人数平均10人的最保守估计,遇难孩子的人数是多少?其中那些由于校舍粉碎性倒塌而遇难的孩子,就死于不折不扣的人祸。而这些校舍,特别是其中公立学校的校舍建筑,是应该通过了国家相关部门的建筑质量审核的,这些部门怎么解释这样的倒塌?

灾难发生后,应对得当,可望把人的生命损失降到最低的。温总理第一时间赶赴了灾区,但对付这么大的灾难,最需要的首先是可以及时启动的救灾体系。军队责无旁贷奔赴了救灾一线,作了巨大的、可敬的努力。可是专业救援队未能第一时间参加救援。后来到了,但若干重灾区都有很多人被埋被困而亟待救援的现实也使救援队人手紧缺,需要外援,许多国家的救援队整装待发,希望在救人的黄金72小时之内能参加救援。可是72小时将过,才有四个国际救援队获准进入——还有未获准进入而打道回府的——,待抵达灾区,四天已过,对于救人来说,只能期待奇迹发生。奇迹是出现了几起,可是大批被埋者丧失了生机,新陈代谢需要旺盛的孩子和年轻人更难获生机。17日那天,当日本救援队历经16个小时搜救,于7时25分发现并挖出一年轻母亲和婴儿的遗体,一直在现场等待的婴儿的祖母说了一句话:“如果两三天前发现,说不定还有生还希望”。我相信,只要不傻,都会有同样的想法。而对日本人,我情感复杂,但日本救援队协助救灾时表现出来的专业、敬业精神,特别是对死者的尊重,我觉得,日本已经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

大难之后,无数家庭没了孩子,无数孩子成了孤儿。在北川县某地幸存的一千多名学童,有家长认领的仅六十多人。发生地震,生命损失难以避免,但如果救灾决策切切实实以人的生命为念,许许多多生命的丧失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未完)

地震记事(续)

(4)重复老套路:颂扬阻断反思

12日地震发生,温家宝总理在第一时间就到了灾区。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以最快速度奔赴每个重灾区,一处处指挥救灾。他的事必躬亲暴露了我国在突然降临的大灾难面前缺乏紧急应对机制,但人们也目睹了一位真正的公仆。他在聚源中学向操场上50多具孩子的遗体深深三鞠躬,特别是后来对登机部队官兵说的那句著名的话——“是人民在养你们,你们看着办!”——使人在窥见他的人道情怀和真性情之时,也得见他在人民与军队的关系上(当然也该延伸到人民与政府的关系上)抱有的现代政治文明理念。第四天的晚间电视新闻播出他返京前对军队救灾官兵说的话:“党和政府感谢你们,人民……”——不知怎么的,听到这,我担心接下来又成了“人民感谢你们”。但他说的是:“人民需要你们!”跟头两天官兵登机前说的那番话基于同样的理念,基本政治关系厘得很清。

但这种厘清如果仅仅是一位(或一些)政府高官的个人理念,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整个国家不能在救灾的同时认真反思,调整、理顺基本政治关系,痛下决心革除积弊,“灾难成为重生起点”,不过是良好愿望罢了。强大的政治、社会惯性力量会拼命把一切拉回原点。事实上,没两三天,惯性力量就在极力抵消和遏制民间迸发出来的重生力量。有关部门划出的三条舆 论红线最蛮横不过、也最明白不过地表示了拉回原点的决心:不得质 疑和讨 论灾 难原因,不得评论赈 灾款 物的征 集和发放,不得批评灾区官员的贪、腐、渎行为。

很快,在主流媒体上,颂扬代替了批评和反思,电视中出现了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孩举着标语牌夹道欢迎的画面;新闻节目回复到灾前那种轻车熟路的轨道——以高官为主角。惨绝人寰的灾难给演绎成高官活动图+高官“重要指示”、“重要讲话”。灾难现场和灾民,更多是成了背景和陪衬。然而,灾民才是主体,灾难来临,身陷绝境的灾民们在等待救援的同时顽强自救和守望相助。无数家庭彻底消失了,更多家庭从此残缺了。幸存者的未来也绝非主流媒体说的那样,会一定“更美好”。他们顷刻之间一无所有,其中至少数十万人留下终身病残,更多的人留下也许终身难以治愈的心理创伤。有些地方夷为平地,灾民得在帐篷里、活动板房里住上一两年;有些地方破坏性的强烈余震不断,而且是成千上万尸体的掩埋地,加之若干堰塞湖溃堤的威胁,灾难的叠加效应使这些地方不再适合人居住,对这些地方的灾民来说,家园已经永远失去了,但未来的安身立命之处还不知在何方。不少媒体却迫不及待地通过稀释灾民的困苦,放大救灾成绩来“引导”舆论了。

这次地震,受灾面积受灾人数大得惊人,仅几个极重灾区,灾民人数就高达数百万。对灾民来说,处在聚光灯下得到较多照应的是少数。没有处在聚光灯下的灾民,他们的艰难无助,使目睹过实情的自愿者万分震撼。即使前一部分灾民,生活也已经被永远改变了。事实上,聚光灯下的日子并不好受,特别当一些无良媒体为了表现该死的“政治正确性”,翻来覆去地以愚蠢而粗暴的提问去撕裂灾民心灵伤口,对灾民来说,无异于心灵受刑。这种残酷做法,连孩子也不放过。灾难太大,生活环境突然改变,灾民对所发生的事情,需要很长时间去咀嚼、消化,而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失去健全四肢的孩子,别说短短十几天,就是数月之后,也不一定真正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可配合某种宣传口径的无良记者喜欢习惯性的把话筒朝并不明白地震是怎样改变了自己生活的孩子嘴边一送,抓住一两句童言就胡乱下结论说“他们很开心”,营造虚假的乐观气象,掩饰问题,把人们的视线从必须追究和反思的事情上移开。

然而,灾民身上已经扛了太多、太沉的苦难,他们在忍辱负重。再把配合媒体、配合领导的任务压在灾民身上,实在过分!吹嘘“胜利”、颂扬政府,制造施恩于灾民的舆论,更是不文明、不得体。数万遇难者尸骨未寒、也许更多遇难者连遗体也无法找到,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上千万的人还处在不停的余震威胁之下,有什么胜利好谈?而政府领导抗灾,职责所在,做得好,中国现实情况下,鼓励鼓励也无妨,但值不得颂扬;做得不好,社会各界的批评指责、追究责任,理所当然,何况这是一个世界上最庞大最昂贵的政府!最无耻的是在感恩问题上颠倒关系,制造蒙昧。中国人对苦难的承受力世界超强,不到万不得已,总在忍辱负重,否则,以我国天灾人祸频仍而且老是不吸取教训、老是让人民承受后果的现实,哪能如此安稳?这次遭逢大难,灾民也很少抱怨,民间救助的启动更是迅速而广泛,这些使政府减少了很大压力。政府实在该对人民怀抱感恩之心,怎么好意思喧宾夺主?

(5)“谣言谣言,说着说着就真了”

痼疾难医,一点不假。人民遭此大难,也挡不住一些公权机构的恶习表演。

说谎好似家常便饭,是典型恶习之一。前些天,17岁的自愿者被卫生厅官员打耳光的消息网上不胫而走。卫生厅负责人迅速出来辟谣。但事情发展很快就非常有戏剧性了。有视频、有证人,抵赖不了。于是有了下午辟谣,晚上道歉。杨锦麟先生读这条消息时幽了一默:“谣言谣言,说着说着就真了”。

“说着说着就真了”不是什么孤例。短短几天,别的地方不敢说,但成都人就接连见识了好几起。地震后第二天,从电视屏幕下方的字幕滚动新闻得知紫坪埔面板出现裂缝、电站机组停机的消息;次日称是造谣;再次日,还真有险情。而这个巨型水库可是关系了上千万人的安危,如果因为地震造成的这些损伤使其不能在主汛期到来前正常放水,一旦在余震和上游洪水夹击下发生溃堤,用凤凰台一位前线记者的话说:不仅都江堰保不住,成都也保不住。

几乎同时发生的有害化学物质“泄露门”事件,同样经过了辟谣到承认这样一个循环。震后第二天,成都就在传什邡化工厂的氨气、氯气发生泄露,可能污染水源。而自来水突然停水几个小时也加深了担忧。有关部门出来辟谣,斩钉截铁地称化工厂受损、化学物质泄露和水源受污染,纯属造谣。但不多久,所谓“纯属造谣”的化工厂受损、氨气、氯气发生泄露的消息又被证实了。从电视可以看到躺在担架上的工人正在叙述泄露的氯气对他们的伤害。工人还告诉记者,不少参加化工厂抢险的武警战士受了伤。传言中唯一可能失实的是水质问题。然而,如果真有泄露,人们对水源受污染的担心难道不在合理推测范围吗?

最邪的是帐篷门。救灾帐篷出现在并非重灾区的成都某小区。市民举报、现场冲突、肢体接触……。接下来,警方迅速出击,铁拳重重砸向监督救灾物品、挺身出来反对挪用的市民,以“造谣”、“诬陷”罪名,一口气重处了8人。跟地震发生之前那两天抓捕、通缉数位反对P X项目的成都散-步市民如出一辙。

警方把本来并不复杂的事情办成了疑案。结果自然是人们对公权机构诚信度的更多怀疑。

捐款热潮中一些机构的恶劣行径也加深人们的不信任。地震后没几天,一些权力机构利用捐钱作秀,大大表现了一番慷慨,下来却把认捐的钱转嫁给自己管辖的小企业小商贩。摊“捐”也时有发生。成都周边的郫县紧邻重灾区都江堰和彭州,多有伤亡和财产损失。但那里一些乡镇却在向农民按人头摊“捐”。捐钱捐物,是自主自愿行为,摊“捐”这种滥用公权的强制行为扭曲了捐助的性质。实际上,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就连许多经济困顿、承受着通货膨胀压力的低收入者也在慷慨解囊。那些被强制“捐钱”的农民不少人已经做出了自愿捐赠。许多人对自己捐出的钱是不是真能用在灾民身上,是很担心的。这种基于长期经验教训的担心再合理不过。前天,父亲一位老友来电话就表示了这种担心。我告诉他,我们就是不相信那些机构,所以自己凑钱,直接根据灾民需要来处理。有条件的每天跑灾区,了解救助盲点,便于定向捐助。老人说:“年龄大了,没这个条件啊。不捐,心里不安;捐了,难保不被吃掉。”我说:其实官员少浪费点,“三公”消费节制一点,救灾和重建资金就都有了。这位有六十五年党龄的老人这样回答我:“他们已经吃惯了、特权享受惯了,嘴巴管不住了!控制不住啊。”

(6)义犬消息

大地震中受难的不仅是人,动物也在受难。跟人一样,它们也在失去家园、失去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也在恐惧、饥饿中煎熬。它们也是需要救助的灾民。但除了大熊猫,其他动物没有得到应有的人道关怀。令人遗憾和难受。

不过,有两只小黄狗牵动了很多人的心。两个小家伙是灾民,也是救人义工。彭州一位王姓老太被困时,这两只不知哪里来的陌生小狗对她不离不弃,不断从外面衔东西给她,不断添她的脸,使她支撑了196个小时,最终获救。

可是一个消息传来:无人认领的狗将被处置。两只小狗的命运顿时成为众多人关注的热点。

几天来,有关小狗命运的种种消息让人揪心。昨天中午,四川电视新闻屏幕下方字幕新闻中出现一条消息:“王老太欲收养义犬被拒”。看到这条消息,我以为两只小狗要遭灭顶之灾了,一下紧张起来,立刻给好友郭芳打电话。她是一个特别热心的人,地震第二天就要去献血,开车去了几个献血站排队也没献成。我请她想办法,她马上就动了起来。放下电话后,突然想起几天前一则消息:亚洲黑熊救护中心到灾区救助流浪狗。这家机构就在新都龙桥,我去过,工作人员极有爱心,由他们出面收养再理想不过。拨通外事经理朱先生电话,刚说明来意,就听电话那边有人说,好像已经有人收养了。朱先生告诉我,救护中心的人正在都江堰,让我直接跟“救狗热线”再联系一下,了解是不是还没人收养。一问,两只小狗都由“爱之家”接走了。从热线工作人员那里,我才知道,两只小狗都是有主的,“爱之家”只是暂时照看,待主人安定下来,就要接回去。

没多一会,郭芳来电话了。她也想到了请黑熊救护中心出面,从那里得知小狗的消息。终于都松了口气。但我在想,因为有众人关注,两只小狗是逃过了噩运。其他呢?

昨晚,凤凰台和四川台联合举办大型赈灾义演会,主题是“以生命的名义”。不知道这个主题说的“生命”是不是也包括一些人眼里“卑微的”生命?

地震记事(续二)

(7)地震时刻碎片整理——顷刻间天摇地动

12号上午,两位朋友叫我出去散散心,说好下午两点过在西校门接我。快两点半,电话来了。他们已经到西校门。锁好门下到一楼,每天在楼下堵截我的三只如狼似虎的半大子白猫围上来要吃的。我不想两位朋友等久了,摆摆手,没有停下。走过紧挨着的那栋楼,刚出宿舍区大门,保安突然大喊一声跳了起来,然后一阵嘈杂声。我没听清保安喊的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在嚷什么,以为抓小偷了、打架了。可很快就感到地动天摇。脚下,地变得很软,象要开裂了,又象是要下陷了;周围的楼都在发出可怕的响声。是地震了!

我刚走过的那栋楼靠边单元的五层楼梯处冒出灰尘浓烟,仿佛就要塌了。想看看我住的楼,但门卫值班室挡住了视线,想退回宿舍区看,可是站都站不稳,只好靠在了一棵树旁。不一会,很多碎砖瓦块从我站那个位置两侧的旧式红楼顶上落下来。落得最远的,离我只有三、四公尺。

剧烈摇晃的过程持续了四五分钟。这几分钟内,脑袋几乎一片空白,只是条件反射般弹出一个问题:“震源在哪里?”停止摇动后,朝西校门方向走时,路边挤满从宿舍楼跑出来的人。见原来跟我同一个系的Y先生也在路边,我问:“震源在哪里?”他笑眯眯:“AO运!”

还没到门口,就跟进校躲避的朋友无慧会合了。门外人更多,还有一长串方才被地震给定在路面的汽车。上了车,无慧开始叙述她跟作人君刚才的经历:二人正车外等我,无慧突然感到站立不稳,她第一反应:“糟糕,我病了!”作人反应很快,一把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到树旁,告诉她是地震。作人的切诺基在剧烈地左右跳动,开着的车门砰砰作响,他关上车门,站在车旁看究竟会有什么事发生。

这么强烈的地震,对成都来说,前所未有。当时最想知道的是震源和震级。只是震源在当时情况下无从知晓,但震级是可以估计的。我说,成都就有六级以上,他俩也认为肯定六级以上。可后来公布的是5·6级。然而根据几天后央视四台连线的一位台湾地震专家的说法,如果路面上汽车开不动,一定6级以上。

作人打算再接上两位朋友,然后到郊外。可他没有估计到地震后全城的人倾城出动,不管住不住楼房,都出来了。所有街道塞满人,车就在拥塞的人群中蜗行。最后我们决定不接人,就近去有很大空旷地的百花潭公园。慢慢开往百花潭的路上,见一些红转楼的外墙已经被震开十来公分宽的裂缝;百花潭后门正对的琴台路,从有些建筑砸下来的砖头瓦块不仅布满很宽的街沿,还飞到马路上,可以想见,那些砖瓦当时是怎样雨点般砸向地面。

到百花公园,已是四点过,从西校门步行不过半小时的路,开车用了近两个小时。另两位——周老和小杨接电话后不足十分钟就过来了。小杨每周要去郫县上几天课。一坐定,就跟郫县通了几个电话,一位镇长在电话中告诉他,唐昌已经有数十人伤亡。一时,大家默然无语。

大概四五点钟左右,高音喇叭开始向市民通报:两点半在阿坝汶川发生里氏7·8级地震。好像同时也通报了成都是5·6级。但是当海外救援队好不容易获准参加救援,且已进入核心灾区之后,大约18日,汶川震级改报为8级,成都震级没再交代。但关于震中的震级,那天看过电视的人说,四川台起初报的就是8级,后来跟央视保持一致,报成7·8级。

有人说,这次地震信息及时、公开。据我看,就地震发生消息而言,报道是比过去快。不过,以这次的情形,想瞒也瞒不住的。地震把四百万成都人统统给震到街上集体散步来了,来自世界各国在此公干、留学、经商、旅游的外国人也都出来了。我们在去往百花公园路上,只见无数手机拍个不停,短信消息发个不停,各电视台也都上街了。可以说,人刚能站稳,成都发生强烈地震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已经传遍国内外,没谁瞒得住。这真应该感谢科技的进步。

因为通报晚上11点左右还有余震,几位朋友打算过了11点再回家。但呆到八点过,还是散了。一进校园,发现到处都是帐篷。回到家,屋内光景吓了我一跳。所有抽屉给抖了出来,掉在地板上;电视和电视柜抖离了墙一尺多;唯一一个没固定墙上的书柜也倾倒了——这书柜装满超大杂志和一盒盒卡片,特别沉,是两三个人都很难移动的。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落了一地,打得稀烂。第二天发现,固定在墙上的书柜倒是没有倾倒,可是书全部“走”出来,抵在了推拉玻璃前。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啊!

地震当晚,楼上不少住户都在操场、草地打地铺,也有一些没出去。大约凌晨四点过,听见楼梯上很多脚步声、说话声,迷迷糊糊好像还听见邻居一边关门一边说着什么。可我实在又累又困,继续睡。第二天才知道,那是一次较强余震。一震,就把人都给赶到户外了。楼层高的住户大概就我没下去。

后来领教了,余震不过才开头。今后还多着呢,时间还长着呢。

(8)在经历余震中发生的

第二天上午不断有人告知下午两点前后有较强余震,叫离开楼上。头天强震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收拾了老半天,很累,虽然在房子里感到小震不断,但不想动。下午3点过,真个强烈摇动起来。这过程大概有一分钟,但比起头天,只是小巫见大巫。后来知道是5·7级余震。据说地震不可测,这余震消息倒挺准。后来好几次5级以上余震的传言也大致八九不离十。只是,19日那次预报激发了惊恐度日的成都人创造段子的热情。但这里暂且搁下19日的预报故事,先插入一个地震发生前的辟谣情节。

5月9日 四川省地 震局在四川省人 民政 府网站发布了一条辟谣消息,标题是“阿坝州防震减灾局成功平 息地 震误传事件”。全文如下:

“5月3日晚8时,阿坝州防震减灾局接到群众咨询电话,求证‘马尔康县梭磨乡马唐村将要发生大地震,村干部劝村民搬到户外居住’的传言是否属实。接到咨询电话后,阿坝州防震减灾局立即要求马尔康县防震减灾局采取措施,查找谣传来源,进行辟谣,做好宣传解释工作,防止谣传进一步扩大。接到情况通报后,马尔康县防震减灾局立即联系事发地梭磨乡人民政府,通报相关情况。乡人民政府迅速着手查找谣传来源,经查,此次谣传的发生是由于马尔康县在传达全省地质灾害防治工作电视电话会议时,村干部将‘地质灾害’误听为‘地震灾害’而造成。

在阿坝州防震减灾局及时进行情况说明和乡、村干部的主动解释下,解除了村民的恐慌情绪,当地生产生活秩序快速恢复了正常。”(求实网“关注四川地震”来源:省地震局。)

辟谣之后第三天,发生了8级大地震,受灾地覆盖了阿坝州、德阳、绵阳、广元等数个大行政区和成都市及周边县市,乐山、雅安等地区也有波及。地震发生后,不用说,这则“辟谣”消息很快从政府网站消失了,但却留下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地震预报门。一位志愿者转述了来自灾区的一句话:“如果政府不吭声,什么事也没有;如果出来辟谣了,一定有事了。”跟杨锦麟先生那句幽默话异曲同工。

回到19日。这天深夜,电话铃不断响起。原来,四川电视台(或是成都电视台?)夜间滚动播出灾区情况时,下面打出一行字,大意是19-21日,成都将有7级以上余震。5·12那天,成都5·6级就震成那样,许多人家里衣柜、冰箱等大家伙都倒掉了、砸坏了;很多住户内墙也出现了大大小小裂纹。7级以上,楼还不给震趴下?成都人自然又一次倾巢出动,夜间露宿外面。学校条件算好的,有很多开阔地带。坐在球场边,正犹豫是不是回屋,一辆小车靠球场停下,然后有人开始在车里对大家讲话。听声音,是校长。他讲了四条。可条条模棱两可,究竟什么意思,没听懂。但可以捉摸出一个意思:需不需要呆在外面,你们自己掌握。不过他要所有班主任、辅导员一定要跟学生在一起。既然这样,当然不宜回屋了。

等待余震中,21号过去了。中间发生了几次震中震级为五级以上余震。7级以上的就是不来。成都人开始创造段子了。其中两条非常形象地描述了成都人的心境:“比地震更可怕的是余震;比余震更可怕的是预报余震;比预报余震更可怕的,是预报了余震却一直不震!”“震不死人晃死人,晃不死人吓死人,吓不死人困死人,困不死人累死人,累不死人跑死人,到最后,余震不来急死人!”又过了两三天,一个下午,正在家里,房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我站立不稳,赶紧扶住了厨房门框。房子还在剧烈晃动,窗户也一直哐啷作响,心想:“糟糕,要出事!”但还好,剧烈晃动终于停了,屋里东西也没有一样摔下来。过后据报,是青川发生6·4级余震。这时,才真感到有点后怕:6·4级就摇动得这么厉害,如果头一天发生8级地震时在楼上,还不把我摔散架?

现在,每天抖几抖,渐渐也就疲了。

但19日,是1949年之后近60年来值得牢牢记住的一天。不是因为一个先是吓得成都人惊恐不安后来又逗起成都人创造段子的预报,而是因为国旗为地震遇难者而降。这是民间推力、一个异国政府的友好表示(我想应该还有政府高层中有良知者)合力推动结果。

5·12地震一发生,平面媒体和网络上就开始呼吁为遇难者降半旗致哀。呼吁引起广泛共鸣和呼应。而这之前,特别是近一两年,要求国旗为平民的牺牲而降的声音就此起彼伏,而且越来越强烈。这声音的背后是极其沉重的双重现实:一是由平民承受的重大伤亡太多太频繁;二是平民的牺牲无论多大、多惨烈,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就是不肯屈尊降一回,折射出的真实政治关系极其可悲。可是这次伤亡数十万,这个数目压得人喘不过气。

17日一早,网上传出消息:秘鲁政府于16日发布最高政令,宣布19日为全国哀悼日,以悼念大地震中遇难的中国人。

面对来自民间的呼声和秘鲁的举措,中国政府怎么回应?人们拭目以待。

18日,政府终于宣布:19至21日是全国哀悼日,为大地震死难者降半旗三天。其后,缅甸军政府跟进,宣布20日为缅甸的全国哀悼日,悼念飓风的遇难者。

19日一早,跑到学校办公楼前的国旗升降台。看到低垂的国旗,百感交集。下午2点28分,汽笛呜咽。将近一个甲子的时间了,国旗终于为人民的牺牲而降,汽笛终于为人民承受的苦难而鸣。如果说这是民意的胜利,实在是代价不堪承受之重的惨胜。

(未完)

地震记事(续三)

(9)成都人及其他

成都是一个典型的休闲之都,人特别“闲散”,特别喜欢玩乐。任何一种休闲娱乐,在成都一定会迅速流行起来。

远足,是成都人所爱。可是让我这个成都人很看不懂的是,走得再远、风景再优美,大多是一到目的地,就开始打麻酱。看到那些风景地遍是打麻酱的,我很不解:何必大老远到这里来?去年夏天,跟《文化人》几位朋友上鸡冠山。我和几位女性朋友急不可耐就要上山,男士们却统统坐在停车场喝茶聊天了。停车场那破地方满是汽油味,要喝茶,不如呆家里。我们径直上山去,我边走边嘀咕:“是不是有毛病?开这么几个小时的车来这么好个地方,就坐下喝茶?”“你还不知道?成都人旅游,就是麻将、茶杯换个地方。”

鸡冠山,这个地处崇州怀远的奇美地方,知道的人很少,所以去过的人不多。这次也毁于一旦。不知道几位茶客有没有后悔那天没到山里走走。

成都人爱热闹也是很出名。哪个地方有人吵架,准会立刻围上一大堆人观看。对这,成都人有一种自我解嘲的说法:“谁吐口唾沫,也会围一圈人看热闹。”但公益精神的表现却不多见,加之成都人特别的散,遇事很难拧成一股绳。彭 州P X项目直接威胁上千万成都人的健康,这事很多人知道,厦门市民、上海市民为保护自己生存环境采取的行动也在成都广为人知,但大多希望的是别人去出头。结果除了三四百人参加的反对这个项目的五 四散 步,其他行动付之阙如,连网络揭露或声援,也是应者寥寥。

……

可大地震来临后,成都人突然变了个样。人道精神、公益精神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经历了天摇地动的漫长四分钟后,成都人自己尚惊魂未定,但听闻都江堰、北川等地伤亡惨重,立刻行动起来,投入救灾。血站排长龙,恨不能倾其所有的捐款捐物……有私家车的更是迅速奔赴重灾区接运伤员。救灾车队里,的士很引人注目。说起的士司机,成都市民是离不得见不得。除了特权车,最不守规矩的就要数的士了。我每次出校门,在门口红绿灯处几乎都会看到的士司机闯红灯;有电子眼,司机宁可挤占慢车道挨骂也不肯停下等信号。几年前,书屋一朋友从长沙来,见面后第一句话:“成都司机太恐怖了,车开得这么野!”他不知道近年越发野了,的士更野。不过,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过去只要高价买到营运权,勤快一点,奔个小康不难。现在不行了。中间凭空又多了两层垄断盘剥者。政府以每辆车十数万的高价出售为期五年的营运权,中间除了一个跟政府勾连的皮包公司进行行业垄断,还有个进行二级垄断的中介。层层盘剥,每辆的士一天要上缴的钱高达三百元。司机如果不超时驾驶、疲劳驾驶、快速驾驶,在有限时间内尽量多拉客,累了一个月,除去汽油费保养费,所剩无多。可是开车不守规矩,毕竟威胁行人、骑车人的安全,令人恼火。但这次,许多的士司机自发加入了救灾行列,每天往返都江堰、绵阳等地运送伤员。对沿途素昧平生的路人,象对亲人一样,能捎上尽可能都捎上。平时成都常见的野蛮开车、抢道、蹿位,从未出现在往返灾区的路上,虽说震后那几天,这些路段的车流量是平常的许多倍,却没有出现交通臃堵。实在是个奇迹。

人心宽广,最不能以常规、常态来量度。当巨大的灾难把人的生命的脆弱性呈现在了每个人眼前,平时被物欲和其他东西掩蔽的人与人的联系复苏了。不论是否相识,人们灾难中彼此扶助。久违的团结、信任和关心,使所有亲历者、目睹者倍感温暖。这种大难时刻的人性流露,跟反教育的“教育”制造出来的亢奋和无良机构挑动起来的那种收放自如的“激情”表现毫无共同处。它就深植于人的内心,无须动员、无须说教,完全自发表达。这个事实比什么说辞都有力证明了人类有一些基本价值是坚不可摧的。

但有一类人,人性贫弱之极。

无聊看客,在这方土地永远不短缺。对他们来说,无数人遭逢大难不过是空虚生活中的谈资。他们根本不愿意去理解顷刻间一无所有、甚至原有社会关系也荡然无存的灾民的处境和心理,一味指责灾民懒惰、坐领救济,却拒绝任何反思灾难的声音。当政 府把人民的灾难变成演大戏的舞台,他们沉醉“戏”中,津津有味进行着精神自娱。多少年来,我国总能把丧事当喜事办,不能不承认,这是有很深社会基础的。许多国家的政府和人民为遭难的四川捐钱、捐物、出力,这些人不是体味到基于人类一体的互助精神,而是逮住了意淫机会。当我国媒体宣布,美国红十字会对灾区的再次捐赠数额为1000万美元,一位前副局大发宏论:“地震后,美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捐50万美元。一下子就给全世界定了调子。”“后来看到温总理在地震四小时后就到达灾区,看到中央迅速从全国各地抽调了十几万解放军到灾区,而且所有军种、兵种都出动了,美国吓坏了,赶快宣布再捐1000万美元。”

周围一群人听得兴高采烈,却不肯想想:在我们这个多灾的国家,如果建立起了有效的救灾体系,需要打人海战术,从几乎所有省份调动十几万包括所有军种兵种的军人吗?美国政府首脑捏着钱袋子吗?难道也能象这里,拍下脑袋就可以允诺百万千万甚至上亿?美国红十字会完全独立于政府,不象这里在政 府麾下受政 府指挥,人家的捐款怎么就成了“美国吓坏了,赶快再捐1000万”?

阴谋论思维,沉溺于宣传中自我膨胀,国家、社会了无界限——对官家来说,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等等——在说者,是不言而喻之理;在听者,则不假思索,听了就信。平素的宣传可是真深入骨髓!

意淫者为数不少,发“人难”财的同样不缺。有人硬是从数十万死伤的灾难看出了“钱”机,急急忙忙加入民 政部门麾下诸如“紧急救援促进中心”什么的。没几天,大发了,座驾也鸟枪换炮了。

如此人和事别处当然也有,但发生在灾区,感受很不一样。

至于官家,垄断善款的接受与发放,至今不肯公布明细账。民间团体和个人有言在先对口捐赠的钱或物迟迟不到位甚至挪作他用的事也并非一两起。成都一书画协会打算把义卖所得50万元捐给某校。这所学校不在聚焦点上,不易获捐助。不料,民政部门不允许直接对口捐赠,要求必须先将钱给民政部门,由他们转交。但十多天了,这所学校还未得到这笔捐款。捐赠方很无奈:“什么意思?做点善事这么难!”

事实上,灾后没几天,有关部门就沿途设卡,不让民间自凑资金的人深入到特别需要援助的地方,不让跟灾民直接建立资助关系,钱只能交给他们。可是,再怎么垄断,不愿把钱交由他们支配的人总能想出办法,有些办法很笨,但求个放心。比方说,见到灾民,直接送钱。

垄断善款、如防火防盗般防止民间捐赠者直接跟灾民建立联系,邪门得不可思议。联想到前一阵台湾介绍9·21赈灾经验,有两点跟这呈鲜明对照,令人感慨万端:“政府不要跟民间抢功”,“民间能做的尽量让民间做”。

(10)成都读书会的书友们

这次救灾,真正的亮点在民间。地震一发生,全国各地自发组成的救灾志愿者队伍就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灾区。很多志愿者个人和组织深入到了那些媒体聚焦点之外的地方,给这些最容易被忽略却格外需要帮助的地方带去了物质和精神的支持。

成都读书会有很多人去了。读书会平时约几十个人,清贫者居多。半月一次的聚会,去的是全成都最便宜的一个破旧茶楼,喝的是三元一杯的茶。但地震发生后,在国家救援远未到位,灾区物质最匮乏那些日子,不少书友买了矿泉水、方便面一趟又一趟带给灾民。这里特别要说说L-栋白。我知道他过得不容易,必须靠写作和给高考生补习英语谋生。也知道他一点也看不懂中国股市却把辛苦挣来的不多一点家当全投了进去,这半年多以来,他的家当被股市吞了大半,现在股市继续狂泻,对他来说,进去是“全身”,然后被“腰斩”,如今则只剩了“一条腿”。我还知道这小伙子有洁癖,出门一定随身背个包,里面一定有一本杂志或一张报纸,这是他嫌外面椅凳不干净,专门用来垫坐的。但知道灾区情况后,坐不住了,抛开自己的困窘和个人习惯,赶公交车去了都江堰。呆了好几天,发回四个字短信——“惨绝人寰”!那些天,他一直跟灾民在一起,晚上就睡灾民的帐篷口,这对于有洁癖的他来说,在过去根本不可想像。19号傍晚时分,他从都江堰回来了,神情很沉郁,什么话也没说。周老知道他还饿着肚子,邀请大家一道去餐馆。我有事先走了。后来听周说,他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看着桌上几盘很平常的菜,喃喃自语:“灾民要能吃到就好了。”

进入灾区时间最长、次数最多,也最深入的是T作人、T诗林、杨雨、X林蓉。第一次是从15日到19日全程陪同香港电台电视记者拍片。整整五天,日夜兼程,走遍所有重灾区,看到了不同于主流媒体宣传的另一面。进入重灾区的路艰难而危险,震裂了的山体随时有巨石砸下来。沿途上,他们一边躲避山上不断朝地面滚的大大小小石头,一边冒着危险用相机和摄像头记录下真实。整个过程中,灾难的可怖程度令他们万分震惊,而香港记者的敬业和某些权威媒体记者浮光掠影作风的强烈反差,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路上一些花絮很有意思。在距北川县城约20公里处碰上戒严,不仅记者和其他志愿者的车被阻,连救援车队也被阻。一问,武警答“Hxx要来”。突然,一句非常粗野的咒骂从文静秀丽的谢女士嘴里脱口而出:“Hxx—XX!”武警战士先是一惊,随之默然,再过后,说:“我也是灾民,在这执行任务也是没办法。”滞留路边的救援人员说起了二话:“谁耽误救灾?”“yi hao首长!”

到了北川县城,北川中学废墟的悲惨情景带给他们无法言喻的震撼,特别是建筑垃圾中露出的六个遇难孩子的手令人伤心。这六只手都同一个姿势:向上伸出。显然孩子们生前一直在挣扎、呼救。如果救援及时,是应该能够生还的。再往废墟深处走,遍地是被砸滥的课本、文具,上面粘满遇难孩子的血肉。看到这,几个汉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可在这样的时刻,有人在干着另一种活。作人边痛哭边收集课本、文具,一着便服的男人过来:“你是家长?”“不是!”男人恶狠狠“哼”了一声走开了。当作人开始接受香港电视台采访,很快又有几人围过来,在离他不足一米的地方挑衅般近距离对准他拍照。另几个在不远处对准诗林先生拍照,但听了诗林一番话后,有些羞愧,没再出现在眼前。

这五天,他们在北川、什邡、德阳、绵竹、映秀访问和结识了许多灾民,他们的诚挚、善良使他们赢得了那些遇难孩子家长的信任。

这后来,他们分别又进了几次北川。据T-作人说,北川县是最早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地方,之后申请羌族自治县一直未果。多少年了,北川始终是个穷地方,这次却遭受灭顶之灾。他认为近若干年无序开发、疯狂开发对此要负很大责任。谈到这个问题,他很感慨:“这次地震,是最没有享受到‘现代化’成果的人承受了‘现代化’的最大恶果。”

这个事实令人心酸。

但另一事实则令人愤怒。北川旧城处在不安全地带,这是相关部门早就知道的,所以三年前就开始在王家山用钢钎加固岩体。党政部门也早都搬迁到了相对安全的新城,但学校、医院、幼儿园一个也没有动。

(11)6月21日读书会:死难学生家长没能如约前来

数千校舍瞬间坍塌,把几万孩子埋葬在了瓦砾下——据凤凰周刊披露,遇难学生已达2万——,鲜花般的生命以活着的人无法想像的痛苦方式凋谢了。

无数事实表明,不合格校舍是最大杀手。教学楼是不允许预制板结构的,但坍塌的都是这种结构,而且无圈梁,许多教学楼甚至没有设计图;不仅结构违规,不少坍塌校舍还用铁丝冒充钢筋,水泥也是劣质的……。

面对痛失儿女、要求讨个公道的家长,某些部门一如既往,找出种种理由来忽悠。

比如,作为校舍质量问题当事方之一的四川省教育厅,迫不及待用震级超过预计强度、校舍建筑时间长、校舍陈旧、设计上的先天缺陷之类说辞来解释学生伤亡惨重这一事实。某些“专家”、“权威”也出来忽悠——他们干的事,我有一比:主子作了恶,他们跟在后面消除作恶痕迹。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副总工程师马宝民研究员为了解释何以相邻建筑有的倒有的不倒,找出了“场地土对地震波的反应不一样”、“地震波是波浪性传递的,碰到峰顶受到的破坏就大,碰到谷底受到的破坏就小”,还有房屋朝向、修建年代久而缺失抗震设防,等等理由,独独回避了豆 腐渣质量这个要害。然而,这次校舍垮塌偏偏是:很多地方旧楼不倒新楼倒。这个事实让省教育厅和“专家、权威”所谓校舍陈旧为垮塌原因之说不攻自破。而“专家、权威”的震波说、峰顶说,如果是几栋教学楼垮塌,也许解释得过去。可是倒了数千校舍,而且,地处平地的聚源镇除了学校倒,什么也没有倒;紧邻新建小学四周的楼房无一倒塌,偏偏中间的学校塌了,并非灾区的重庆也是唯独倒了两所学校;更多地方是官府挺立学校倒掉;同样是学校,也同样处在八级地震震中地带,刘汉希望小学全部屹立不倒;青基会资助建的和香港援建的那几十所希望小学也全都屹立不倒。就好像刘汉希望小学承建方和青基会、香港那些希望小学承建方给震爷行了贿,特意让震波峰顶避开了;好像震波峰顶也懂官本位,只袭击学校、医院和民房;好像震波运动还特别刁,非得钻进四周建筑的中间去直捣新建小学……

这种种说法忽悠不了一般人,更忽悠不了收集了豆腐渣证据的家长们。于是,文的不行来武的。前一向,全国抽调了五千特j到灾区。这消息让人纳闷。在停止生命搜索后,灾区需要的是医生、心理学家、防疫专家、规划师……,并不需要格斗擒拿身手不凡的特j。如果说灾区有人趁火打劫,那也是极少数,本地警 察足以对付,何需全国特j千里迢迢来这里?是的,死难孩子的父母在讨说法,可是难道不该吗?他们的言行也许不那么温良,但过激一点的充其量也就是掀掉哪个教育主管部门的牌子——家长认定,这个部门对豆 腐 渣教学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子女死于非命的悲愤家长,掀个什么牌子算多大的事,至于用上tj?可惜,真用上了。垮塌的学校,像聚源中学、北川中学这些死伤特别惨重的学校都被tj接管了。

家长们想诉诸法律,没有法院受理,也得不到任何法律援助。逃避责任的地方当局置外地tj于不义,让他们去对付家长。家长们十分无助。20日,北川四位遇难学生家长来到成都。找到谭、周等几位诉说遭遇:他们投诉无门,受到威胁和殴打。来者中一位姓沙,手臂上的伤都是新伤。支持他们的志愿者也受到粗暴对待。一群来自北京的QQ志愿者为北川死难师生树了一个纪念碑。这个碑被青岛来的tj用机枪打碎,还带走了十几个志愿者,理由是,这个志愿者群体没有登记。家长们很珍惜这个碑,认为是北京志愿者的一片心。他们收集起碎片,各自保存了。

听到这,发觉这情节竟跟六十多年前发生在英国一个小镇的故事那么相似:当小镇遭到轰炸时,村民们取下了教堂的彩色玻璃,分别用陶罐收藏起来。战后,小镇镇民重新照原样把彩玻镶嵌上了,一块也不少。这个纪念碑也能有复原的一天吗?

几位家长诉说时,老周注意到有四个人不声不响坐在旁边。到吃饭时间,决定走远一些。可在饭馆刚坐定,四个沉默的人又出现在旁边一桌了……

周邀请家长第二天下午去读书会讲讲,家长们慨然应允。分手前,给几位家长安排好了住处、说定了第二天接他们的时间。可第二天就再也无法联系上了。住在一书友家的那两位上午十点就出门了,她们打算先上街买点东西,然后两点到读书会。结果也没了音讯。

这天下午,因为知道遇难学生家长要来,到读书会的人格外多,还有一位本地报纸记者也来了。

其实,家长的要求非常低:要一个真相。这不只是为了自己遇难的孩子能够瞑目,也是为了今后别人的孩子不再遭受这样的命运。谭、谢一行第一次去北川时认识的一位名叫姜勇的家长就抱定了这样的目标。他在浙江打工,儿子是北川中学学生。得知北川情况后,即刻赶赴北川。15日,在塌陷的教学楼,他找到已经死去的儿子。儿子就在靠近地面不远处,如果及时施救,完全有生存机会。现在黄金72小时已过,儿子的遗体还在废墟下。他恳求近旁武警战士把儿子遗体挖出来。可是战士没有命令是不能在这里挖的。悲愤欲绝的父亲被逼得差点弄来汽油采取激烈行动。最后借给他一个切割机。他只用几分钟时间,就切开了压在儿子身上的预制板,把儿子抱了出来。但更多死难孩子的遗体连这样的“幸运”也没有。他在儿子遗体上放了一张纸条:“儿子,对不起,愿你一路走好。爸爸妈妈”。后来一位老师发现他儿子遗体的废墟处找到一张有些异样的纸,仔细看,这孩子在上面用指甲刻了遗言:“爸爸妈妈,对不起,愿你们一路走好。高一一班,姜栋怀。”竟跟父亲放在他遗体前的悼言一模一样。

面对儿子的死,姜勇说:“儿子的死要有价值。不要再搞这谢豆 腐 渣工程了。费用高点,我们出,千万不要亏了学生。”这是怎样的胸怀!

打压家长,隐瞒真相,是震灾中发生的一场人为灾难。这种灾难的为祸不压于一场地震,也许更甚。刚收到一位好友发来的诗,在题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谁敢说自己脚下的土地就会坚实的?谁敢说等待人的不是更大的灾难?”(未完)

地震记事(续四)

(12)盘点地震记忆(上)——制造出来的“救灾叙述”

余震还在继续,灾民离重建家园的路还艰辛漫长,但一切早已回到了原点。

选择性画面和特意导演出来的场面占据了每天的主流媒体。短短两个月,灾民的惨痛遭遇已经越来越淡出于国家的地震记忆,留下的是快速进入、允许境外救援队参与救灾的开放性姿态、媒体开放透明、劫后余生的灾民和中小学生幸存者的感恩……

可是灾区有自己的记忆,这种记忆不认可制造出来的“救灾叙述”。

灾难刚发生,就有人把已经出现的反思声音当杂音,说是人的生命第一,为了救人,搁置一切争议。然而,救人和反思并不冲突。倒是压制了反思,作秀、演戏可以畅行无阻,耽误了生命的救援,许多被压在不合格建筑下的人就死于救援的迟缓。拿离成都很近的新建小学来说吧。教学楼坍塌后,是市民和心急如焚的家长们用双手从废墟中刨孩子。他们小心地一块块搬动和取开压在孩子身上的建筑垃圾,排成四个长队向外传递。他们就是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抱了许多孩子出来。虽然抱出的孩子多数已经停止呼吸,可毕竟部分孩子因此得救。令人不解的是,成都距都江堰不过一小时车程,政府的救援队却四个多小时之后才到,到时差不多快傍晚了。这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快速进入”吧?到了以后,举措大而无当,救人实效反不如之前几个小时的原始办法,急得被赶出现场的家长们冲着年轻的武警战士拉扯哭喊。其实怨不得家长,也怨不得战士。这些手挽手把家长们跟废墟隔离开的战士们也难过,眼里泪光闪闪却又无可奈何,作为军人,得服从命令。

真要论“快速进入”,最有资格担得起这荣誉的是民间志愿者。远在南京的陈光标得知地震消息后立即调集了60辆大型工程车,组织起120人的救援队,携带上救灾巨款,于震后两小时就向灾区进发了。这支队伍还沿途在道路损坏严重处修复公路,尽量为后进入者扫清障碍,就这样,也比官方救援队到得要早。

允许境外救援队进入灾区,国家记忆中同样筛除了很多情节。筛掉的最重要情节是:救人黄金72小时之内死不松口,允许进入是72小时之后,到达灾区就已是100多个小时之后了。然而,地震重灾区多而分散,每个重灾区楼房垮塌无数,每处都有成百上千条生命被压在废墟中亟待救援。但国家救援队仅有250人,日本是2000人,莫说其他,人数就只是人家的八分之一;各省的救援队则刚建立不久,经验不足,设备落后。面对这种情势,果真把抢救生命放第一位的话,第一时间吁请各国派救援队是必须的。可偏偏在最需要国际援救的时刻一味拒绝,那几天,每天从电视看到政府发言人婉拒外部救援力量进入,实在很窝火。一些拒绝理由则很搞笑,比如对台湾,理由竟是灾区不具备接待条件,好像台湾同胞要来这里公费旅游似的。最终在强大民意敦促下同意部分境外救援队进入灾区,对拯救生命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实质意义,但在给缺乏时间感的人留下“开明”、“开放”印象上,却大有用处。在媒体的刻意操作下,没有身处灾区的人很容易跟随选择性画面而记住救援破天荒向境外开放了而忽略了至关紧要的时间问题,可是对灾区人,特别对是有亲人因未得及时救援而遇难的家庭来说,救援来得太晚是最惨痛的记忆。

两个多月以来,宣传机器反复告诉人们:地震后媒体是如何的开放透明。然而,要说“开放透明”,也就地震后开头那三五天的事。那些天,不仅相关消息报道及时,还尽力推动了对灾难的反思。不过,这并非得益于政策的“开放透明”,而是媒体在举世震惊的灾难面前突破条条框框,自发履行了媒体的天职。可是主管方很快就回过神、缓过气,一如既往的开始了管制舆论。抛出的几条红线,影响的还主要是纸煤体,当然,敏锐一点的读者也可以觉察到。然而,更细微的管制,非经历者,根本无法想像。细到什么程度?举个统一口径的例子吧:民间捐款袋上的写法必须听命于当局划分阶段的需要。从五月下旬起,“赈灾”二字得改为“重建”,否则打回重写。一书画家协会刚好撞上,将义卖所得交民政机构时,这机构一见捐款封面写有“赈灾”二字:“不行,不行,现在不提‘赈灾’了,应该提‘重建’”。后来还知道,新闻机构也不提“灾民”了,要按统一口径提“受灾群众”。“统一”嗜好如此强烈,如此深入,就连细枝末节处的语词都要统起来,累不累啊!

在统一了的口径之下,很多灾民的真实心声、社会问责的声音被铺天盖地的歌功颂德声淹没了。千万个家庭中年丧子,这些家庭将是怎样的未来,稍微想想都难过。但这些家长的声音遭遇的是更强的压制。为了压制的需要,大动干戈用上了完全没必要动用的力量。为了配合颂扬的需要,十八般武艺统统用上也嫌少,还有了一项新发明——逼诗。有诗人抱怨:“现在逼诗,差不多跟逼捐一样了。”说这话的是一位非常杰出的诗人。在不堪承受的“人难”面前,她无心写诗,却被召集去要求非写不可,这令她十分的作难。不过,没心没肺的伪诗人很乐意干这事,不用逼,就迫不及待抛出“纵做鬼也幸福”的歪诗。看到这首歪诗,真希望黑白无常请这位“诗人”去废墟下面实地体验体验给活活渴死、饿死、疼死、绝望而死的孩子们是怎样“幸福”的。

一门心思惦记着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们也很积极。5月12日发生地震,中国作协关于“汶川大地震”的书就已经于5月21日编好。这不过八九天的时间,压在废墟下的“猪坚强”都还没来得及逃出生天呢,歌颂抗震救灾的书就赶制出来,提前放了个精神卫星。大约5月底,已经从一位朋友那里见到了书。翻开一看,我这随时处在余震威胁下的准灾民也乐了。至于有哪些作者?还是不说了吧。

(13)盘点地震记忆(下)——震区官场万象拾零

官场积弊之深,人民付出再惨重的牺牲也难以撼动。这是地震之后最令人寒心之处。

震前什么德性,震后依然故我。作秀做假,层层擅长、热中。比如,临时得知有中央大员来,于是赶走深知内情的志愿者,让自家人冒充。玩这套把戏,避免了戳穿假面的尴尬,上下都受用。但地方官员做的有些面子活,最终对他们自己来说也成了无用功,青川迎接温家宝总理那次便是。听说温总理要来,县委县府急急忙忙派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必经之路沿途搭建漂亮帐篷,可是温家宝没走这条“必经之路”,而是从水路直接到了木鱼镇。主要官员大失所望。

功夫花在这样的面子活上,必定耽误对救灾来说更紧迫的事情。而有些作秀事情则把某些官员的人性水平暴露无遗——还是青川县:县委李书记拒绝跟遇难孩子家长对话的理由竟然是第二天要接待“心连心演出团”,“没空”!数百家长从早晨坐到晚上,李就是不露面。第二天,家长再去,县府门紧闭,还戒严了。

话说回来,这些原本就是官场常态,地震没震掉丝毫,只是使善良的人们很失望罢了。最可恶的是,有些事借着地震“机遇”变本加厉。

六月开始的灾区重建,启动了新的一轮贪渎。建活动板房,对口援助方按一万元一套的标准将援助款给了当地政府。可某些重灾镇,基层官员一套只拿出2000元给灾民,要灾民自己要添8000。被忽悠的灾民弄不清楚板房是对口地区援助的,不知道被中间吃掉8千,还以为这两千是本地政府“出血”给的补助呢。这样的中间克扣,并非个别现象。有些地方,这头吃灾民,那头敲对口援助省市竹杠,漫天要价,连建过渡房也可以要出个五六千元一平米的造价,导致外界对灾区的恶感。然而,灾民何辜,他们既缺知情权更无监督权,腐败权力两头通吃,灾民是最终的受害者。

造成地震中数十万人伤亡的巨大“人难”的,主要是不合格建筑。这一点,人们心照不宣。一个月后的6月14日,日本发生里氏7点2级地震。由于震源深度仅十公里,属更浅源地震,实际烈度跟5·12地震相同,可伤亡人数却不可同日而语:死亡9人、失踪16人,伤190人。由这个强烈反差呈现的四川地震中豆腐渣建筑杀人事实,使任何巧言令色的辩解都成为笑柄。然而,无数人被豆渣建筑所杀这一悲惨事实却使强拆民房更加肆无忌惮。被看中的地皮,地震前房主还略有讨价还价空间,地震后拆你没商量。理由很堂皇:“危房不安全!”重灾区不用说了,连说不上多大灾情的成都周边县市——比方说仅倒些烟囱、掉些瓦的郫县,也躲不过新一轮强制拆房。而在补偿事宜上,房主更说不起话。无数人的伤亡,竟成了一些基础官员圈地拆房的最方便借口。如此亵渎死者,实在太有特色了。

不合格建筑是主要杀手,而政府渎职,也是死人众多的原因。其实,大量不合格建筑的存在背后就有政府渎职的因素,但除此之外的另一严重渎职是,政府从未提醒地震带上的居民了解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从未在帮助居民了解如何应对地震灾难、自救逃生上做任何工作。即使5·12地震的惨烈程度,也没能使政府在这方面有任何举措。两个多月以来,余震频繁,具破坏性的强烈余震已经不计其数,而且发生七级以上强烈余震这把达摩克里斯剑还悬在整个灾区人民头上,但政府至今没有动作。倒是人们自己,无论认识与否,相互间传布一些地震后如何自救的知识。

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大做而特做。这回的建筑杀手,“豆腐渣校舍”首屈一指。如何隐匿真相,封遇难学生家长和社会的口,俨然如工作重心。大量人力物力用在了对付要求调查真相的家长身上。最恶心的是,精心遴选了一批肯昧着良心讲混帐话的“专家”帮着推诿责任。6月25日,作为党报的成都日报发文,一个个“专家”轮流出来忽悠、劝戒灾民,有个叫朱介寿的“专家”说:“此次地震受灾面积巨大,烈度在8—10度的地区就有3万多平方公里,受灾人口上千万。值得庆幸的是,尽管环境、建筑、经济严重受损,但相对整个受灾人口而言,因灾死亡、失踪的人毕竟还是极少数。特别是成都的都江堰和彭州,与震中只相距20多公里,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在这种情况下幸存下来,更应该理性面对地震灾害,重建美好家园,而不应该沉湎于悲痛,或者怨天尤人。”

这死亡、失踪人数,即使按官方口径,也有近十万。可是在“专家”心目中,十万条生命不过是“极少数”。这也难怪,49年以来,百万千万不是也可以说成“极少数”吗?只不过,这“极少数”一定不包括他们自己!

原本不难查明的真相,被忽悠得越来越混沌,“豆腐渣校舍”已经成为另一个“周老虎”。但忽悠得了一时,忽悠不了一世。真相就在人民心中:腐败利益链、工程招标投标潜规则、建筑过程中的层层回扣……。除这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真相尚未引起充分注意,即:中央政府对教育投入比例太低。实行分税制后,大头被中央政府拿走了,可是义务教育负担的大头却落在基层政府。根据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调查,义务教育经费78%由乡镇负担,9%由县财政负担,中央财政负担不足2%。这种情况下,中央政府对出现大量豆腐渣校舍该负多大责任,这个问题回避得了?其他什么“大局”,火炬传递、运动会……,大得过承载国家未来的义务教育大局?天天讲崛起,然而,一个校舍在地震中塌得最多的国家,没有资格谈崛起;一个对大量校舍坍塌的原因欲盖弥彰的国家更没有资格谈崛起。真要想崛起,先把这些问题理顺,再说不迟。

地震记事(续五)

(14)七月趣事拾遗

七月余震又频繁起来,震感强烈的,没两三天就一次,有一天还抖了三次。这些强余震不象五六月间主要发生在下午,而是大多在半夜。幸亏得最高震级也就六度多,再高一些的话,伤亡就惨重了。

余震中,生活在继续,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不管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都照样进行。月初一件事,局外人可能难以想像,但也是照样进行的一部分,很常态的。

五号那天,四位新建学校死难学生家长到读书会向书友们讲述遭遇。这天,一向很支持读书会活动、经常在读书会作主题演讲的谭先生没有到场。原来,有司“请”喝茶去了。有司“请”谭,其实在许多人意料中。谁让他地震发生后反复进入灾区?谁让他接受外部媒体采访时直言不讳、实话实说?有司关心的当然不止他一人。之前,读书会的发起人和主持者周雨樵先生就接到警告,说的是,已经三次讨论地震了,够了,别再谈了。——这说明人家效率很高,消息很灵通。此次“请”谭,也充分证明这一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保密工作太差劲,几乎当天,谭“喝茶”的事就消息满天飞了,消息最不灵如我,也在第二天就知道了。

“请”得很用心思。没有电话预约,但之前的“功课”是做足了的:模清了生活规律,知道家住川大的谭平时中午要去食堂,还知道这天中午在家,准会去。所以,一拨人耐心候在必经楼道,很顺利地“请”个正着。来者人员充裕,几人跟谭周旋,另几人径直去了他家,敲开门后,冒称朋友进了屋。进得屋来,一眼看见桌子上两张写有“第一时间”的碟子,兴奋异常,连说:“找到了,找到了”。看来,这碟子正是此行目标物;看来,事前得到了准确消息,知道他有这光碟。目标物当然拿走了,不过拿得还算规范:打了白条作凭证。

请喝茶时,恭维话没少说,威胁的话也终归要说出来。一口一个“谭老师”,对其环保努力不吝赞词。可转弯抹角不断涉及的,却是他地震之后几十天奔走灾区的事。有意思得很,连送什么给灾民也在调查范围。听谭说就拉了些矿泉水和方便面给灾民,连说:“很好,很好!”谭当然清楚,如果答送的钱款,按垄断善款事项的霸王规矩,这绕过官家直接干,肯定就不是“很好很好”而是“很不好,很不好”了。

不过,真正的重点不在这,而在题为《第一时间》的光碟。这张光碟内容是都江堰人现场拍摄的地震发生时刻情形和市民自救情形。

怎么得到的?翻刻了多少?给了谁?是有司急于得到答案的三大问题。对翻刻了多少、给了多少人,谭爽快作答,但光盘得自谁,翻刻的又具体给了谁,则是底线。说实在的,有司这些年进步了许多,一般“请喝茶”情况下,还是尊重对方底线的,不说就不说吧。谭心肠好,不想让他们失望,主动表示:“那我一个个要回来给你们吧。”“算了,算了。”他们很清楚,以现在的条件,弄几张同样光碟给他们,那还不容易?

末了,有司笑眯眯:“这次算是一个警告!”

有司大费周章追一张光碟。可是,这样的光碟,每个灾区有的是。只要去,就找得到。

12号那天,跟杨、蔡一起坐谭的车去都江堰。尽管未倒的楼房大多呈交叉形状的大裂缝,还塌了许多墙,十分危险。但街上的繁华热闹显现了灾民顽强的再生能力。卖小商品的遍街都是。城管也收敛了,没出来掀摊追打,我猜,遍地的自救摆摊者中,也该有他们在内。午饭时分,进一条小巷找餐馆,拥挤的巷子里也是琳琅满目。我注意到街边好几处在放地震情景的光碟。主人坐小凳上,面前一张方凳摆个小播放机在放。这都是当地人用自己的手机、录像机拍摄的地震经历,过后刻成碟子出售。其他重灾区也一样。这些即时拍摄的影像未加剪辑,保留下了最真实的原始纪录。拿来出售,是一种很好的自救方式,可以在自救的同时让更多人了解了真相。功德无量啊!

看到街上卖碟子,想起一周前有司上演的截堵、进入、请茶、警告,有司多此一举,莫非脑袋让驴给踢了?

不管怎么说,真得要感谢科技的进步让这些东西是如此的普及。每处都有人纪录下了真实,每处都能买到这样翻录出来的光碟。堵悠悠之口,如今已是最蠢的一件事了。

饭后,准备去新建小学。我们知道新建小学震后很快就被特警接管,没法靠近,只不过想在远处看看。然而,现在小学所在的建设路,整条街都封锁了。不就一个早已推平的废墟?至于动用许多警力来封锁?防真相的功夫能有1%施展到防止豆腐渣校舍上,何至于人祸连连,搞得自己也如此紧张,睡不好安稳觉?

那条街不能进了,我们径直朝紫坪埔大坝而去。大坝离都江堰城区很近,就十来公里距离。都江堰是个窗口,在通往大坝的路上,沿途都看得见搭建的地震棚。这些棚子外观很不错,但盛夏日子呆在里面,还是很难受的。然而,非窗口的山区,连这条件也没有。谭讲起头天(7月11日)跟亚洲电视台去彭州的所见所闻:

去之前,已经下了几天雨。山区受灾最重、那里的灾民最无助,然而重建却循了先城市、平坝,最后山区的顺序。这样的安排,山上灾民意见当然很大。他们相信,是因为自己不在视察者、参观者看得到的窗口地带,所以在重建过程中很受冷落。实际情况的确也很糟,已是震后两个月了,一些山上灾民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谭问:“前两天下雨,你们怎么办?”“就在地上ku”。不懂乡音的人还以为说的是在地上哭,说了好几次才听明白,ku这个当地土音,就是“蹲”的意思。——听到这,真想哭(ku)。

灾民处在这些地带,情况之险恶,谭和亚洲电视台一行还在跟灾民谈话、拍照时就马上领略了:正拍照,谭发现远处情况不对,大喊一声“快跑!泥石流!”大家立刻上车,车刚开出,巨大的泥石流就排山倒海般扑过来。晚一分钟,人和车就被泥石流淹没了。可真悬!

说话间,紫坪埔到了。

已经两个月了,大坝面板上的裂缝还没有修补好。朝水库下方望去,库里的水已经放得所剩无多,一些穿潜水服的工程人员正在下面补面板裂缝。

据目测,大坝面板厚度在五十厘米以上,相当的厚实。不过仅凭厚度,并不足以了解能把它震裂的地震有多么可怕的破坏力。但裂缝本身是可以说话的。由于军人守在坝顶两头,我们不可能近距离察看面板裂缝,再说,坡度太陡,根本下不去。能靠近的只有坝顶尾处。坝顶两侧原本有水泥栏杆,但地震后只有面向上游汶川一侧的还直立着,面向下游都江堰方向的统统倒掉了,支撑差不多一公里长栏杆的那些粗壮水泥柱全被震断,横七竖八地躺在跟水平面约120度角的水库面板上。栏杆没有被震断的那一侧,尾处能看见两道十几厘米宽的裂缝。从裂缝处,发现面板和栏杆的质地简直如鹅卵石一般坚硬。看得出,当初建坝时一定用的是很高标号的水泥。能把如此厚实如此坚硬的面板震出一道从坝顶直贯坝底的裂缝,那种力量实在恐怖!

再看大坝周边,大规模山体滑坡在这里特别密集。看来,谭坚持认为真正的震中就在紫坪埔库区,是很有根据的。事实上,映秀这个媒体承认的震中就在紫坪埔库区,这个情况,瞒得了外地人,瞒不了成都人。成都人头上顶着的这一大盆水没扣下来,真是不幸中之万幸。

回到成都。已经晚上八点过了,车开到后校门,就快九点了。决定在后校门找个餐馆吃饭,却无法停车。这可又是奇事一桩。后校门地处背静小街,又已经晚上了,平常停车根本不是问题。现在究竟怎么啦?一问才想起,这条小街大概从六月中旬就戒严了。可现在已经九点了,后校门又不能进汽车,这么个大家伙,往哪放呢?这家餐馆跟我们学校是老关系,每天都给学校一些部门送外卖。我平时也常电话要饭菜,很熟了,于是对老板说,就停一会,吃完饭就开走。老板连说:“不敢,不敢。要拖车的。”她还说:“今天礼拜六还稍好一点,平时从早到晚荷枪实弹的,吓人得很。” 我们几人都不信这么晚还有人来拖车,靠街边坐下了。谁知一坐定,一直埋伏在什么地方的拖车就开过来了。谭赶快把车开走,不知找了个什么地方停了车。

搞得这么紧张,就因为这小街是藏 人一条街,就因为八月份初火炬要来成都。汉 藏两个民族历史上相处不错,发生什么问题时,双方也大体上能以智慧的方式来化解。现在这架势,蠢得出奇。再这么下去,心结只有越来越深。

2008-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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