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来临,举国欢庆,人们进入一种节日的狂欢状态。当局者迷,身在其中,反倒不易看清楚自己。而文学,通过作家心灵的独特把握,再表达出来,可以为人们提供一种反思与体验的距离。可惜,像今年的奥运会这样的事件,在中国举办还是第一次,没有经典的文学表达。但还好,我们曾举办过亚运会,它作为背景曾出现在王朔的小说《我是你爸爸》中。这为我们理解中国当代人面对在自家门前举办的国际体育盛会,提供了一个有意思、有价值的文本。
这部小说发表于1991年第2期的《收获》杂志中。小说主要写的是北京城住在胡同里,做书店职员的小市民马林生与十几岁上初中的儿子之间的故事。马林生自己的生活浑浑噩噩,经常生活在幻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生活的意义。他胆小怕事。儿子在学校与老师发生冲突,他明知错在老师,他也不敢维护儿子,反而责怪儿子,替儿子写检讨,并严厉地镇压了儿子的反抗。他想让父子关系更融洽一些,声称要与儿子做朋友。这时小说开始提到亚运会。
在王朔的这篇小说里,亚运会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为了增加时代感与现实感的背景而出现的,它还是与父子关系紧密相关的一个重要环节。在父子关系这条主线中,加入亚运会这个线索,就可以让这两条线索,两个事件互相阐释、说明,使小说的意味更加蕴藉丰富。
小说是在第七章开始出现亚运会这个背景的。那时父子俩刚刚开始试验一种新型的平等的父子关系,在这时引入亚运会这个背景,可以与父子的关系相互衬托:那时全国人民(特别是北京人民)也由于对巨大事物的关怀而互相友爱了。
那些日子,正值一个亚洲人民和运动员的体育盛会将要在京召开,全市人民都被动员起来作贡献造声势。大街小巷摆满鲜花,到处是彩旗飘飘,熊猫招手。扫大街的清洁工发了清一色的猩红新衣,终日活跃在街头,把马路擦得贼亮一尘不染。……
马林生马锐父子俩作为朴素的爱国者,由衷地对盛会竟在我国举行感到喜悦,感到自豪,感到本民族的伟大和本国的国力增强。
在全国人民为盛会养凑份子的执法刚开始,他们就早早地捐出一个月的生活费,没等街道大妈上门宣传。……
他们走在街上,看到四城八乡一座座、一片片拔地而起的、正在抢建的场馆,总觉得有自己一份儿,因而头抬得格外高。
这些天两人很少拌嘴,光啧啧赞叹了。虽不能说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有些小分歧也不过是在究竟有多了不起上是否把话说满。了不起是肯定的,是全无敌呢还是并列一流?他们虽然常会争得聋、各不相让,但从不伤和气。
对巨大事物的关怀使得人们友爱了。
……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猛地投入到那什么之中去了。……
像往常一样,王朔在这里把冠冕堂皇的官方用语(或者叫正谕文体)与市井百姓的语言相混杂,让两者互相揭短,打架,变得不伦不类了。第一句还是官方语言,“一个亚洲人民和运动员的体育盛会将要在京召开”,第二句就变成市井的口语,“彩旗飘飘,熊猫招手”,马路擦得“贼亮”。那种浅薄的、夸张的、累赘的语言方式,让人感到这种情感之虚幻,体现了作者对这种肤浅、廉价的亢奋情绪的调侃。所以,这里不仅有市民语言对官方语言的反讽,也隐含着作者对市民语言及其情感的反讽。
这种情感,在作者看来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一种找不到生活目标与真正自我的表现。其实这正是这篇小说的明确主题之一。马林生由于在生活中找不到目标,闲得发慌,就整天以幻想度日。如果能给他一个明确自己身份,使生活充满意义的事物,他怎能不欣喜若狂呢?特别是,当这个事物是一个伟大的事物时!
在王朔后来的小说《看上去很美》(1999年)中,他写到了上幼儿园的方枪枪(作者以自己的生活活为原型)曾经得过一种病:慕大狂情结。“只要是多的、大的,就是好的”。看到高年级的小朋友进了小学,戴着红领巾列队出发,方枪枪不禁“神驰意迷”。“带我玩吧,他站在马路边无声地恳求,让我也能这么红装素裹,严肃、认真、凡人不理,一齐摆臂、抬脚、昂首阔步——咱们都很牛逼。”这其实就是人要获得身份认同的需要,但作者对此情结的界定是,“心智未开的人”易患的病。与此症相伴的还有“一股自甘轻贱的冲动:急于抹煞自己,委地雌伏,套上脖圈,忠心耿耿,屁颠颠跟在后面,让扑谁扑谁让咬谁咬谁”。
在后一部小说中作者揭示了他对慕大狂的看法,而这种看法在《我是你爸爸》中却是隐含的,以反讽的味道出来的,你只看到人们亢奋得有点不正常,用小说中的话说是大家都在“蜜月”中。在作者的混杂而夸张的语言中,人们显得滑稽,像是个农民眼中的皇家仪仗。
为了进一步嘲笑这种情绪,作者在小说中专门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在亚运会开幕式就要开始前,让马林生意外地得到了一张开幕式的门票,但是因为错过了入场时间,或许还因为他骑得破自行车,他被警察拦下,不能进场。这一情节设计似乎是专门要打碎马林生的幻想,让他去看看自己与那个盛会到底有什么关系。警察拦住去路,让高档轿车飞驰而过,把骑自行车的他拦在场馆外面。
马林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晚餐已经叫儿子的朋友们吃完了。虽然他很想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可孩子们觉得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儿子把他撵到大街上了。
蜜月结束了。
小说通过运动会这个背景与情节,把马林生幻想的自我与幻想的生活写得活灵活现。人生本来多是在幻想中度过的,这没有问题,但这里,王朔嘲笑的可能是这种幻想的浅薄与低级,以及对此的不自觉。马林生在想象中设计自己与儿子的关系,但结果是一厢情愿。与此相似,他想象着巨大事物与自己的联系,结果也是一厢情愿。怪不得王朔会把这种情绪描述为“心智未开化的人”的特征。
马林生拿着票,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推出自行车,飞身而去,嘴里还唱着,“我们亚洲……”,儿子马锐的评价是:“跟孩子似的,美得屁颠屁颠的。”
王朔永远都是这样的一个让人喜欢的刻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