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2008年新版电影《画皮》,大家的第一印象普遍认为这讲的是一个妻子和一个小狐狸精争夺男人的故事。电影把妻子的焦虑、担心、犹豫、怀疑、恐惧、绝望、希望、委屈、得救作为电影的内在情感框架来改编原小说的主旨与故事结构,改变主要戏剧冲突,重新设置人物及关系。而从观众的角度讲,妻子的恐惧与希望成为观影时的主要情感认同视角。这种视角设计也说明了电影的主要目标群体:现在和未来的妻子们。
首先对比一下《聊斋》中记述的故事与电影的基本情节。小说的男主人公,姓王的书生,简称“王生”(电影中则姓王名生),路遇一携行李赶路的美女,怦然心动,主动上前搭话。女子自称是他人小妾,不甘受气而出走。王生就把她带到了自己郊外的书斋与之交合作乐。但街上的道士则看出他身上有邪气,警告他小心,王生不信。王生回书斋时却正好偷看到那美女真是一个厉鬼,正在描画一张美人皮。他找到那道士求救,道士就给了他一个辟邪的器物:蝇拂(用以赶苍蝇的形如牛尾的东西)。那女鬼有些怕这蝇拂,但最终还是贪心占了上风,吃了王生的心。王生的妻子找到道士,道士为那女鬼不给自己面子而十分生气,最终找到并杀死了女鬼,但对王生妻子救活丈夫的请求道士表示无能为力。面对王氏的苦苦哀求,道士指示她去向一个肮脏污秽的乞丐求助,并且无论受到如何的羞辱都要忍受。王氏经受了乞丐语言的羞辱并吃下了那乞丐的痰,那痰液最终证明是有用的,王氏把它吐出后变成了丈夫的心,救活了丈夫的命。作家在小说结尾的点题,抨击了王生因贪恋美色而不识人鬼,不识忠言,妻子遭受到的各种羞辱就是对他的报应。
电影的叙事结构则是这样的:秦汉年间,一个叫王生的边疆治安部队首领,从强盗手中救了一个叫小唯的女子,这女子实际上是一个吃人心披人皮的狐狸精。这狐狸精不知为什么就爱上了王生,要把他从其妻子手中夺走。敏感的妻子似乎察觉了这一切,求助原男友,武功高强的庞勇来助,同来的还有一个降魔女术士夏冰。但那狐狸精道行太高,他们不能降服她。而妻子因要保护丈夫和其他人不被狐狸精所害,与狐狸精在成协议:由她承担所有杀人的指控,把丈夫让给狐狸精,作为交换,狐狸精不再伤害她的丈夫和其他人。但最终,王生对妻子的永不改变的爱心打败了狐狸精。当所有人都相信妻子才是妖精,而他自己好像也相信这一说法时,他仍然牢记丈夫的责任,陪着妻子一起自杀而死。女术士夏冰被这种爱所感动,从而降魔功力大增,狐狸精也被这种夫妻间的责任与爱感动了,就牺牲了自己的修炼功力成全了所有的人,重新变成白狐与一只爱她的蜥蜴在荒凉的沙漠上生活下去。
通过对比我们能看到,小说讲的是一个男人因贪恋美色并不听忠言而受到惩罚的故事,而电影讲的则主要是两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故事,具体讲是一个妻子与一个狐狸精争夺并保护自己的丈夫的故事。小说中的主要冲突是人妖之间的冲突,冲突双方的代表分别是道士与披着人皮的女鬼,而在电影中,这个线索实际上却已经被淡化。这种淡化的证据是,在小说中,在道士与女鬼的冲突中,道士占有绝对优势,不用假借其他东西即可完成对女鬼的决定性胜利。而电影中的降魔者却功力不济,要靠“夫妻真情”的感动来激发,最后的胜利与完满结局其实也来自于丈夫对妻子的真情击败感化了狐狸精。取代魔与道对立的,是妻子与第三者小狐狸精之间的对立,而这种对立的解决只能靠丈夫的责任感战胜他的情感。毫无疑问,电影已经变成了一个三角恋的感情戏,人与妖的冲突不得不让位于情感的冲突。
在这种主旨的转变中,人妖对立的内涵也发生了转变。我们禁不住会想,既然主旨变成了正当的责任感战胜了不正当的情感,那么妖也许只不过是证明情感之不正当的一个符号而已。这从电影对原女鬼形象的改变中即可看出:小说中,妖只是一个女鬼,而且还是一个“厉鬼”,而电影中则把她变成一个迷惑男人的“狐狸精”。从此,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这个狐狸精实际上只是妻子们对第三者的蔑称的形象化而已。狐狸精是妖,能用下三滥的妖术,所以她与妻子们的竞争完全站在不平等的起跑线上。要不,那么爱自己的丈夫怎么可被她迷惑?因为她是个下三滥的妖,所以她不但迷惑男人,而且最终是会害死男人的,而这怎能不让妻子为丈夫担心呢?!
这正是中文里“狐狸精”这个词所代表的刻板印象。但人们在使用代表刻板印象的词语时,往往会表现出一种矛盾心态,此处也不例外:狐狸精是可怕的,但又是美丽的;她是下三滥的,但又是感性与真挚的;她是可憎的,又是可怜的;她是祸害男人的,又是男人欲望的对象等等。在电影里,狐狸精的这种矛盾形象与其说是她自身的矛盾,不如说是人们自己心理的矛盾。小说中的女鬼可怕而凶残,被抓住后在地上打滚,发出猪一般的嚎叫。在电影中,没有这样恶心的镜头。这当然是电影作为视觉艺术要考虑美学上的因素。但是,这个狐狸精在电影中确实变得有人情味儿了。她对丈夫有真感情,她也能被其他人的真情感动,并具有了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觉悟。这种形象的改变一方面是与电影爱的主旨相关,另一方面与妻子们对狐狸精的实际想象有关。大众文化的流行来自于它与受众生活的高相关度。如果这一电影的主要目标群体是现在和未来的妻子们,那么,这个狐狸精形象就不能显得如此可怕,以至于与她们对现实中第三者的想象完全无关。
面对狐狸精的威胁,妻子的救星是谁?救星已不再是原小说中丈夫在街上碰见的道士,而是妻子原来的追求者庞勇。而由于主旨与主要冲突的改变,降魔者夏冰不但功力不足,而且在电影中变成了庞勇的小跟班。大量与妖的战斗都是由庞勇来完成的。所以,主要的救星形象应该是妻子的前男友庞勇。这一点就足以暴露电影内在视角的主体已经不再是王生,而是妻子。庞勇作为痴心不改,一直暗恋王夫人的男人,是王夫人在与丈夫情感遭受挫折时首先想到的可以求助的人,因为他的帮助总是毫无条件的,他是妻子们在快要失去丈夫这种状态下能够想到的救命稻草。恶意地猜测一下,这里的潜意识是:在最坏的结果中,即使丈夫离开,这世上也还是有人爱我的。
电影是以妻子的意识为核心的,而丈夫王生无疑在她的意识中占据最主要的地位。因此,王生仍是主人公,但他已从原来贪色、愚蠢的书生,变成了英武而有男人气的武士,一个好丈夫。这是妻子眼中的丈夫。他是妻子生命中价值与欲望的核心,所有的焦虑、欲望、担心都是围绕他而生。他有弱点,也会迷失(面对会妖术的狐狸精,谁会不迷失呢?),但最终他对妻子的责任战胜了妖术,证明这所有的焦虑、担心只是作为妻子的“我”对他的误解,他会用他的最感人的行动证明他的爱之专一。他是在这场与狐狸精的斗争中,唯一能真正拯救妻子的人。妻子最终只能靠他,而不是前男友或降魔者。
电影里王生的男子气概与魅力不但来自于他从文弱的书生变成了武士,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恐怕来自于他的权力与成功:他是那个城镇最有权力的人。这也说明了狐狸精对他的爱并非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无缘无故。两个女人争夺的不是一个普通男人,而是一个成功男人。一般的男人并不稀缺,稀缺的是成功男人。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妻子的形象。小说中妻子也是一个重要的功能角色,但却主要是个倒霉的替罪羊形象。丈夫告诉她自己有外遇时,她也只是怕那女人是大户人家的妻妾,收留她会惹祸上身,才劝丈夫让女鬼走。当丈夫被女鬼挖心而死,为救丈夫她苦苦哀求,长跪不起。后来又忍受那样的屈辱,吃下乞丐的痰液。只有她才敢去整理丈夫可怕的尸体,并最终救活了丈夫的命。这样一个面目与心理都不清晰的妻子的形象让读者无法认同也不愿认同,因为这个形象让人感觉太恶心、太窝囊、太屈辱,不符合现代女性的观念。电影既然以妻子为中心来组织情节,其实也就等于是妻子们的自我想象,那她们当然不愿意把自己想象成这样一个角色。这里的妻子美丽贤惠,追求爱情独占与专一,为这爱情她不惜一切,甘于自我牺牲。女性观众看着那妻子宁死保护丈夫,肯定为那妻子(其实主是被自己)感动万分。这个情节正是高潮前最压抑的地方。当丈夫王生面对大家说,“她杀了人我一定会杀她,但作为丈夫,我怎能抛弃她!”时,所有这些压抑与委屈就全部得到补偿与释放。男人知道是妖精害死妻子,便用刀去刺那妖精,这一定也使妻子们相当解恨:终于有今天啊,让你看看我丈夫爱的到底是谁!随后丈夫自杀殉情的时刻也成为解决所有矛盾冲突的关键,这感天动地的爱情使狐狸精牺牲自己多年的修行救活了所有已死的人们。虽然明显有“机械降神”性质,但电影在最后时刻还是成功解决了所有戏剧冲突,更重要的是,它满足了妻子们的欲望:丈夫回来了,并且爱情更加牢固;前男友也有了伴侣(当然是那女人先追的他);狐狸精只配回到她的荒漠去。走出影院,她们心里也放松了一些,丈夫毕竟是可以相信的。
深谙大众文化之道的王朔曾说过,电视剧制作的主要对象就是家庭妇女,这使大众文化为了商业利益只能表现体现她们价值观(必然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东西。如果王朔说的不错,那么在新版电影《画皮》中,我们看到了电视剧制作的这一原则现在已进入了电影制作中。我希望从这一例子中不能推导出以下结论:家庭妇女的欲望与品味正在主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