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把太多精力投入了《论语》研究,值得吗?我问我自己。
说实话,我真想早日抽身,离开这个太多争论的话题。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很忙,也很懒。争论是件很讨厌的事。
古人说,“千人所指,无病而死”(王嘉引里谚),“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活也”(《大戴礼·武王践阼》,中山王大鼎的铭文有类似的话)。有些爱我的朋友替我担心,怕我掉在舆论的深渊里,无法抽身。但我想过,这个工作很有必要,对别人,对自己,都很必要。
我的研究,是针对近20年来中国社会上的复古狂潮,一种近似疯狂的离奇现象。我觉得,早该有人出来讲几句话了,哪怕只是一个“不”字。不是跟哪位过不去,只是本着学者的良心,说几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我不忍心,我可爱的中国,就这样被糟蹋下去,被一大堆用谎言、谣言编织起来的自欺欺人糟蹋下去。
我先写了《丧家狗》。这书是2004年和2005年我在北京大学给学生授课的讲义。讲义是用来通读《论语》,一篇一篇,一章一章,一字一句,按照原书的顺序读,因为原书篇幅比较大(等于《老子》、《孙子》加《易经》),即便惜墨如金,写出来,也还是比较厚。
我本事不够。一上来,三言两语,就把所有问题点透,还不犯错误,那是谈何容易。最初,我只能这样。
我写那本书的目的,原书序言已经交待。我要批评的,并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一股很大的潮流。有人恶意揣测,说我想借谁谁谁来出名,实在无聊。中华书局很清楚,“百家讲坛”很清楚,我的书早就写好,并没去赶哪个潮。招猫逗狗,吸引视听,这不是我的习惯。大家要注意,我的序言,以《孔子符号学发微》为题,发在《读书》杂志上,那是作于一年前,写出来就是准备挨骂,而不是邀宠。如果我的批评正好打到了谁的痛处,那只是巧合。比如我提到过把小人解作小孩的谬说,就是早有人讲,而且有非常女性主义的发挥———当然是胡说八道。我只是读我的书,带着学生读原典,如此而已,跟后来的名人毫无关系,捧与骂,都不想参加。
我的初衷,是阅读原典。我想通过读书,化解很多无谓的争论,为大家提供一个可供讨论的平台———哪怕是供人批判的平台。孔子讲过什么,我讲过什么,全都有案可查。只要肯读书,我相信,事情不难搞清。谁认真读,谁不认真读,是明摆着的事。
我只是尽力为之。
然而,正如大家看到的,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读书的骂读书的,理直气壮,废话说上一箩筐,和书毫无关系。支持我的固然很多,反对我的也绝不在少数,以致被称为文化事件。
中国的尊孔,按儒林中人自己的说法,大约酝酿于1980年代的末期,而大盛于今,论年头,论人头,都是一股很大的势力。这20年来,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确实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争论的背后,折射着许多敏感问题,也许现在还看不清。
我并不急于对这场争论下什么结论。但我相信,任何乖情悖理的事,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从表面上看,争论是因书名而起。其实,并不是。
《丧家狗》的书名,只是一个典故。我用它是什么意思,原书做了明确交待。只有不读书的人才会一见就急,暴跳如雷,以为挖了他的祖坟。
司马迁,一位生当汉武帝时代(中国第一次由政府提倡尊孔的时代),对孔子极为景仰的大学者,他讲了这个故事,一个非常深刻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孔子拒绝当圣人,反而认同丧家狗。
还有四本古书,也都讲了这个故事。他们的作者,也是标准的儒家。
事情就这么简单。
如果还嫌不够,我请你到曲阜参观。走进孔庙,走进圣迹殿,你会发现,它的四壁,有一套描写孔子生平的壁画。这便是所谓《圣迹图》。《圣迹图》,是宣传孔子的画,不是骂孔子。不然,不会供在殿里。这类宣传画,不但有石刻本,还有彩绘本和木刻本。
你要注意,所有《圣迹图》,都有一幅画,恰好就是讲这个故事。特别是孔府收藏的明代彩绘本,题目作《累累说圣图》。“累累”是什么?就是“丧家狗”。它清楚地点出了绘画的主题:孔子是用“丧家狗”来回答他是否为“圣人”的问题。
图画的左边,就是抄司马迁的话,也就是我印在拙作封面上的话。
一切都是古已有之。
有人说,李零标新立异,故意发明了“丧家狗”,因而痛心疾首。其实我哪有这个发明权。他们尊孔,尊到连孔子的话都骂,连司马迁都骂,真是骂昏了头。
庸人多自扰,古井本无波。
现在这本书,是《丧家狗》的续篇,它和前书不一样,不是通读,而是精读。在这本书里,我是把《论语》拆开来读:上篇讲人物,纵着读;下篇讲思想,横着读。我叫“《论语》纵横读”。它和前书有共同主题:一是讲圣人概念的变化,孔子为什么拒绝当圣人,子贡为什么要把他树为圣人;二是讲道统之谬,它是怎样从孔颜之道到孔孟之道,再从孔孟之道到孔朱之道,四配十二哲都是怎么捏造出来的。我叫“去圣乃得真孔子”。
本书的题目,就是这么起的。
我讲的都是历史事实,有本事可以站出来反驳,骂人是没用的。
他们越骂,我越想读书,越读书,越觉得他们荒唐。
我的两本书,各有分工。先写的书厚一点,是个毛坯,主要是把细节过一遍;后写的书薄一点,是把原书打乱,分成不同的主题,一个问题挨着一个问题讲。此书比前书通俗,普及的同时,其实也是提高:主题更突出,条理更清晰。我自以为,比起前书,这书讲得更为深透,很多问题,都是再思考,并不是重复原来的东西。
我把《论语》读薄了。
读薄了,才能品出味道。
去年夏天,沿着孔子走过的路,我跑过24个县市,行程6000公里。这也为本书提供了很多新线索、新思路,特别是空间感和时间感。
我认为,读书、跑路,远比争论更重要。
我需要学习。
不读书,光骂人(甚至不惜制造谣言,借刀杀人),是卑怯的表现。
围绕《论语》的争论,很快就会成为过去。
有人说,真孔子是没有的,有也没有用,我觉得,跟这种人讨论,才最没有用。
现在的舆论,借影视、传媒和网络播散,一点小事,可以放得很大,特别是谣言。但真相不会因此而改变。
我只是读书,对争论毫无兴趣。
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9.26)。面对舆论,知识分子该怎么样,我们可以听听他老人家的教导。
孔子说过这样的话: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子路》13.24)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卫灵公》15.28)
子曰:“乡原(愿),德之贼也。”(《阳货》17.13)
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说好,未必是好人,所有人都说坏,也未必是坏人。只有好人说好,坏人说坏,才是真正的好人。
我赞成他对舆论的态度。
我无意说,所有赞成我的人都是好人,所有反对我的人都是坏人。因为我不能以个人好恶为衡量一切的尺度———我对当裁判毫无兴趣。更何况,道德是个很有弹性的东西,随时都会改变。说不定,碰到好环境,坏人也会变好。
关键在于环境。
我非常感谢,在这场争论中,所有保持清醒、理智,在道义上给我以支持的人。
(本文为作者同名新书的自序,三联书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