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语境里,“富强”在观念上的分量特别重,可是在思想和制度建设层面,却对力量或者说富强本身缺乏应有的警惕。
在中国崛起的众声喧嚣中,张剑荆的《中国如何影响世界》试图重新审视“力量”。作者提醒国人,“强权如瓷器”。这跟富布赖特告诫美国人的那句“强权是一种麻醉品”,可谓是异曲同工。
毕竟,国家力量可以向外挥发,也可以对内使用,并且在这两个方向都存在滥用的可能。因此越富强,滥用起来危害就越大。注重对力量的追求,忽视对力量控制机制的现代化,德意志帝国和日本帝国是典型的例子。
就德国来说吧。俾斯麦当首相后,普鲁士三战三胜,从挨打者变成了打人者,眉也扬了,气也吐了。武力崛起的德国,屹立在欧洲中央,创下了没有政治现代化也照样民富国强的榜样。如果只说工业、农业、国防和技术的现代化,在一战前,欧洲没有哪个国家比德国更出色。
无论纵向忆苦思甜,还是横向国际比较,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德国人还真有点赶上了盛世享幸福的味道。难道不正是在威廉二世的时代,德国一跃而成世界第二大工业国,那个老是跟德国过不去的法国,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么?许多臣民们真呀个真高兴,也是人之常情。
对许多德国人来说,那是一个充满机会的时代,一段可以尽情享受的岁月。还瞎操心啥呀?克虏伯就对工人们讲:“享受给你享受的东西,工作之余和你亲近的人,你的双亲,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关心你的房子和家庭。让这些成为指导你生活的方针……。至于政治,请别为之担忧。”说的也是,富也富了,强也强了,不想着如何能买房购车让自己的小日子不断上新台阶,却惦念什么英国美国的权力制衡机制,不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在民富国强的德国,可不仅工人是无权者,大老板们也是无权者。工业巨头基尔多夫就抱怨“我们不幸毫无发言权”。
当年德国的情势,确实像一位德国大使描述的那样:“俾斯麦使德国伟大了,而使德国人渺小了。”对于工业巨头、金融家和商业大亨们,枢密顾问、商业顾问、司法顾问、建筑顾问等等这些炫目的头衔,就足以让他们满足沉醉。西门子就说,“几乎每个人都愿意攀高枝,我自己也不例外”。老板们在商言商,权力舞台的主角,是贵族和军人。
尽管帝国议会的议员是普选产生,但德国依旧是一个军事专制国家。它那支欧洲最强大的陆军,并不只让宿敌法国心惊胆战。威廉二世对他的近卫团新兵说:“因为目前社会主义的煽动,朕可能会命令你们向你们的家庭,你们的兄弟,对,还有你们的父母开枪——这也许会遭到上帝的禁止——但那时你们也必须毫无二话地服从朕的命令。”可见,“国强民弱”下的“民富国强”,是一种危险的状态。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国民岂能不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而国家科技越发达经济越富足,就越发有足够的力量来维持这种状态。“富强”,不仅对法国等国意味着一种威胁,而且对德国人自己也意味着一种威胁。
和德、日不同,英美的政治现代化,比如建立权力制衡机制,包括对军权的分割制约,以防止国家强力对内和对外的滥用,这都是在“富强”之前出现的。正因为有了对力量的有效制约机制,不断提升的国力对内才不至于变成对国民自由、财产、生命和幸福的严重威胁,同时,即使这种国力对外使用,也受到这种机制的制约,即使有这样那样的“玩火”,难以落到个“自焚”的下场。
(本书评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2007年第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