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中,“朝朝团坐学时事,目注心营考问频”,吴宓不得不开始习惯新的霸权政治话语,尽管他感到既陌生、无趣甚至恐惧,“每日至夕晚则体倦而神昏……每晚辄自觉如饮酒微醉或疯狂者之初发轻疾。”
《续编》中第一次出现关于学习会的记录,是在1951年1月2日。内容很简短:“赴第一小组学习会,心甚不快。勉强发言一次,以雅典、斯巴达之战为比,证美之必败云云。循例随众,不得不言,既违良心,又不合时宜,殊自愧自恨也。”
不合时宜,自愧自恨。概括了他的感受。
怎么办?吴宓试图从“国粹”中寻找力量。从自己服庸的清儒孙奇逢那里,吴宓摘来七条“语录”,与“马列真经”对照着读,以调养成自己心气。七条语录的内容分别是:学则乐(君子无处非学,故无处非乐。造次颠沛,贫富患难,皆学也。故无入而不自得焉);知仁勇皆从敬出;凡事惟适中可久;七情惟怒难制惟欲最深;处难事如理乱丝(耐心缓图自有入路,急则愈结所伤必多);老来益当奋志(志为气之帅,有志则气不衰,故不觉老)。
可是,在实际政治生活和是非面前,儒家这种修养功夫未免流为明哲保身。作为一个有科学精神、有良知和独立见解的人,对于许多事,他又常常违背“圣人”之教, “不能忍耐,情气骚动,言行舛错”。比如,1951年4月25日,吴宓以身体不支为辞申请不加入学校入市区宣传事谊,但实在不能忍受“诸少年之轻薄倨傲,擅作威福”,当即对各种宣传办事方法作评论,称其“不行分工,不用专才,而使一切人遍作各种事,劳忙已极而效果未睹,可谓不经济之甚。”会后,吴宓颇为自己太真率动感情而自责,以为“说出心中之善言正理,殊违背‘随众假意敷衍,但求全生免祸’之旨矣。”
不能说真心话,痛苦;违背良心说假话,还是痛苦。吴宓无奈地给自己设定新的策略:尽量不参加或少参加各种会议,即使参加也尽量少说话,最好不说话,默不作声。非发言不可,也只好依样葫芦,随众敷衍,以为应世悦人、避祸全生之具而已。
“随众假意敷衍,但求全生免祸”,这正是晚年吴宓遭到后人病诟的地方。
但是,《续编》的大量材料证明,吴宓并非在所有事情上都取这种犬儒主义。相反,在一些原则性问题上,他宁可坚持士人的节气和学者的精神,哪怕为此贾祸牺牲。试举几例。
1951年6月28日,学校里有人求他为《大公报》撰文庆祝共产党30周年,吴宓坚决拒绝,并表示“若至万不得已时,被逼,宁甘一死耳……若有命必以身荐寝,则玉碎珠沉之期至矣。”
8月13日,一位领导责望吴宓思想跟上进步,宓“恒用推宕之法以守沉默”。
11月19日,上面有人命他写信祝毛主席寿,“未及写”。
问题是,这种以推宕守沉默之法,比起孙奇逢的语录来,又能维持多久?吴宓很清楚,“今后断难长期如此”。
时势不可挡。吴宓不由得怀念起刚到重庆时还能读书作诗的日子。仅仅过了两年,历经各种惊心动魄的运动与学习会,加上土改中各地亲戚朋友破产殒命带给他的悲伤,吴宓深感“死之日近矣,于是悲郁不胜。”
1951年1月21日,吴宓作《名教授一首》,表达了他的心情:
卅年教授有微名,解放潮来尽倒倾。急卷诗书随呐喊,初工色笑巧逢迎。课程精简难新样,薪给评低耻旧荣。留美昔吾尤恨美,学生今汝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