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探讨一下知识分子,有人把“读书 人”和“知识分子”作为同义语,因而才有大、中、小之分。我认为读书人中包括知识分子,而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自动成为知识分子。这里并无高低之分,只有作用 的不同。过去的“士”就是知识分子的统称。今天广义的“士”还是指读过书的人,其中可分文史与科技等。然而其间还有一些人(只能也只应该是少数),除了本 身业务之外,还关心国家的大事,关心社会和文化的走向。例如一条船上,主舵的是船长,有众多的划船手,他们只顾使劲往前划。其中有一小部分人,一边划,还 一边关心船的走向,所以难免就会多嘴多舌,因而往往不为船长所喜,认为他们多事。容许一些多嘴多舌的知识分子存在,船的安全系数,就会大一些。国家大事还 是要有人来关心的。
在知识分子里,我算是个“洋包子”,从小我在教会学校读书,后来又到国外住过七年。可是我的底子是“土包子”,我是城市贫民出 身,本来我连小学毕业都不大可能,因我母亲在我九岁时就死了,我还没出生我父亲就死了,要读书很不容易。但是我机遇不错,半工半读,织了五年地毯,送了两 年羊奶,后来又在教务处油印讲义什么的,高中差半年毕业还因搞学运被勒令退学,最后不知怎么混到英国的最高学府剑桥。但是我自己有点自知之明,就是学无根 底。像中文,我大白话可以写,别的就不行,自然科学,加减乘除勉强,小数点我都不会算的。1933年我就开始给《大公报》写文章,1935年大学一毕业就 进《大公报》,当新闻记者,很自然地就关心时事。解放前,我在《大公报》分工是言论版,主要管是写国际社评,所以我向来对时事非常关心。要是埋头业务,不 关心时事,一般说来比较保险,但是我惹了很大的乱子。大概你也了解,得罪过郭沫若,后来还当了右派。
解放之后,对于知识分子要做驯服工具,我当时 听了心里就有一个问号,知识分子不应只埋头自己的业务,他还应该四下张望,关心国际形势、国内形势,应该冷眼看一些东西,如果都成了驯服工具,我觉得对国 家、民族前途未必有利。我当时就有这种看法,但我在解放初期非常谨慎。因为我40年代后期在英国,看到东欧解放后,那里思想斗争多么残酷。1948年,我 写过一篇《拟J。马萨里克遗书》,是答复郭沫若对我的批判。1949年到1953年,我负责一个叫《人民中国》的英文刊物,对外宣传。对内我不发表意见, 除了土改时写了一本书《土地回老家》,那纯粹是宣传政策,不涉及到个人意见观点。1956年松动起来时,我旧病复发。当时我又是《人民日报》文艺版顾问, 发表文章很方便,头天晚上写了,第二天就可发。有的人平常什么也没写过,或者一两句话就成了右派。我这个右派是一点儿也不冤枉,写了三篇文章嘛。我也是憋 了几年放出来了。帝王时代的御史,大家都来给皇帝磕头的时候,他能够高瞻远瞩,看得多一些,有时提些不同的意见。如果知识分子不起这个作用,那他只是个读 书人,而不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是一个国家的良心、良知,这也是我1957年必然遭难的一个原因。在林彪上台期间,大家都喊“万万岁”的年代,我是只 伸胳臂不喊,只张嘴我不出声,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当时我想,在大家都这样的时候,总得有人保持清醒的头脑。现在我敢说了。如果逐个把右派审查一下,在建设 社会主义这个大方针上,我想大多是没有二心的,在总目标上,没有什么分歧。从党的领导的角度,我认为应声虫不可取,不管什么命令,什么指示,还是应该通过 一下人的大脑,如果他的大脑中有什么,还是让他放出来比较好。我觉得这样做只有好处。而5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大都变成读书人了,等到1956年松动了, 知识分子又在发挥起他的天赋和作用了,结果就发生了“反右”。
当然,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业务。我觉得作为一个公民,特别是曾经有幸受过高等或 中等教育的公民,除了搞好自己的本职以外,还应该关心国家大事,所谓关心,不是不通过大脑,一切都接受,而是大家都开动脑筋,对国家有好处。反右,我觉得 对右派个人的打击还是其次,重要的是把这动脑筋的“机器”停掉了,这是我们民族最大的灾难。当时上边要知识分子做啦啦队。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做打更的更夫, 除了辑查的任务之外,还应该巡逻,要跳出现实来看,该歌颂就歌颂,有毛病呢,也能够说出来。有个杂志有一栏是专门谈不同意见的,每次杂志来了我先看那一 栏,可是没东西。有时有一点鸡毛蒜皮,有时甚至连一点鸡毛蒜皮都没有,我觉得这不是很可喜的现象。反右除了对个人的打击以外,把知识分子能够起到的那种帮 助政府警惕、思考,特别是独立思考的“御史”作用也一同消灭了。储安平写了一百个字就不见踪迹了。我那篇谈人事工作的文章,四分之三都是歌颂,就是尾巴稍 微有一点很含蓄的批评,口气还是相信如何如何。不能允许有一点不同的声音,尽管是基调一样,也不行。这是可悲的。一个国家如果只有齐声歌颂,而没有舆论监 督,我觉得很可怕。
人都有自我保全的本能,所以总倾向于走自我保全的路,选择喊万岁万岁万万岁,肯定不会出问题。我觉得林彪做了一件“好事”,因为他把事物推向了极端,比如打电话先得说声“毛主席万岁”,他把病态推到极点了。事实证明上喊万万岁的那个人最不可靠。
所以,从上边来说,我觉得最主要的是建立对知识分子的信任。解放以后好像只信任工农兵,知识分子是等外人物。而知识分子也并不清楚自己的地位,只觉得国家是 自己的了,所以有话就讲。北京话“我们”和“咱们”很有讲究,“我们”就不包括你,“咱们”就是一家,我觉得应该多有“咱们”的这种感觉。我最近看了几本 书,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邵燕祥的《人生败笔》和你的这本《和友人对话》,我们好像又恢复到一个思考的时代,我觉得这是盛世现象。
现 在大家都学乖了,绕着圈子说话,直截了当的不多。巴金提倡说真话,我想修改一下巴金的“要说真话”,我想加上“尽量”两个字,尽量说真话,但坚决不说假 话。能做到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也不容易哪,有些事情不好答复,就只好保持沉默。说真话,别看简单的三个字,很难做到。现在的知识分子很知趣,能够和领 导和平共处,上边对知识分子也不搞什么运动。人从本能来说都是追求一个平安,谁没事爱给自己找麻烦啊。像国外的记者,遇到大事爱找一些言论界人士发表意 见,咱们这儿可没这个习惯,知识分子也求之不得,你不来找更好。但是我觉得言论堵塞是很可悲的。大家经过历次运动都学得油滑了,因为人要保全自己,这也无 可厚非。我有时也看不起自己的胆子这么小。过去的运动,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扭曲了人性,能够把很善良的人变得很凶恶,很诚实的人变得很狡猾。我觉得,一个社 会鼓励人在表达意见时学得油滑是不好的,从五十年代就是这样,当时大概顺利的都懂得分寸的,倒霉的都是想什么就讲什么,怎么想就怎么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