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哈维尔是谁？

在中国，人们都知道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却不知道捷克总统哈维尔，这是因为后者对我们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所以出现在报纸广播上的频率就受到极大限制，人们也就难以知晓这个人为何方神圣了。

哈维尔，1936年10月5日生于一个富有的家庭。早年结业于捷克高等技术学校经济系，后毕业于美艺学院戏剧系。1950年在札勃拉德利剧院工作，先后当过舞台技师、电工和字幕校审员、剧作家、助理导演。20岁起在文学和戏剧杂志上发表作品，后成为知名剧作家。哈维尔参与创建反对派组织七七宪章，为该组织发言人。1968年后任独立作家团体联合会主席。1975年致信总统G.胡萨克，批评政府“实行知识独裁机制”。1989年参与创建公民论坛，并作为公民论坛负责人，同政府就组建民族谅解政府和总统选举事宜进行多次谈判。1989年12月29日当选为总统。他主张建立“民主和多元化的社会制度”，走“瑞典模式的社会道路”。1993年1月1日捷克斯洛伐克联邦共和国正式解体。1月26日当选为捷克共和国首任总统。著有《画展开幕日》、《接见》、《花园盛会》、《高山旅馆》等。

上述简略的信息当然无法说明其人，好在东方出版社1992年曾经很有勇气和眼光地出版过《哈维尔自传》，弥补了我们的了解空白，而哈维尔最重要的著作，我们则还没有系统地翻译出版。我孤陋寡闻，对于哈维尔思想有限的了解，来自西方学者政治哲学书籍的转述，从这些转述中，我了解到哈维尔是一个反极权主义的斗士，才知道这个人为了捷克人民的民主和自由不屈不挠奋斗了几十个春秋，并最终埋葬了捷克的极权主义社会制度。

这样的人对于我们当然很不好，所以，很多人不知道他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2、怎么就想起了哈维尔？

怎么就想起了不被人待见的哈维尔呢？

昨天北京刮风，气温也降了下来。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正在费力地把长长的标语挂到墙上，标语是：“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风太大，标语就像风帆一样在空中飞舞，大妈们大呼小叫，竭力拉扯，不让它飘到空中去，一个大妈甚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种气氛，俨然一场战斗。

我走过去帮助她们，把标语钉在了一面灰墙上，大妈们向我表达谢意。

离开十几米，我回过头看，大妈们心满意足地走了，那面被标语装点了的墙壁显得非常富有生气，和这个世界极为协调。

于是，我想起了哈维尔，想起了哈维尔曾经描述和论说过的一种现象。

3、哈维尔说了什么？

下面引述的全部是哈维尔的话：

某个水果店经理在洋葱、胡萝卜陈列橱窗上贴了一幅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究竟向人们传送什么信息？他是否对全世界无产者的大联合真的十分热衷？ 他当真觉得他的热情促使他非得让公众都来了解他的理想不可？他是否真的想过，这个大联合该怎么实现，实现了又怎么样？

我敢断言，大多数商店经理们对于橱窗上标语的意义从来是不会过问的。他们也不会用那样的标语来表达自己真实的意见。标语是上面批发洋葱和胡萝卜的同时发下来的。水果店经理拿过来往橱窗上一贴就完事了，因为这是习以为常，司空习惯的事情。但要是不贴，就会有麻烦。上面会指责他不按规定布置橱窗，有人甚至会控告他反党反社会主义。为了过得下去，他非照章办事不可。这样的小事千千万万，做了才能有过上“与社会谐调一致”的生活保障。?

水果商对于标语的内涵是不闻不问、无动于衷的。他不会有什么个人愿望来让公众了解标语表达的理想。这当然不是说水果商的举动毫无意义的，或者说标语什么都没告诉大家。标语确实是一个符号，包含了一个说不出口来但却十分明确的信息。口头上说起来，可以这样表达：“我，水果商某某，是懂得我该作什么，是守本分的。我是个靠得住的人，无可挑剔。我很听话，所以该过上平安日子。”这个符号当然有一个接受者，那就是水果商的上级领导；符号同时也是一个挡箭牌，用来防范那些揭发举报者。标语的真实意义因此深扎在水果商的生存之中，反映了他的根本利益。那么，什么是他的根本利益呢？?

请注意：假如水果商奉命贴上这么条标语：“我胆小怕事，因此最安分守己。”虽然意思是真的，水果商对其内涵反倒不会无动于衷了。在橱窗上张贴这样直截了当地表明他的怯懦的标语，水果商是感到非常羞辱的。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是一个人，有着做人的尊严。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水果商就得采纳这样的符号来表示忠诚， 起码在字面上看起来具有不涉及个人利益的信念。 它必须让水果商能够说：“全世界无产者的联合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样符号可以帮助他遮掩一下他惟命是从的可鄙境界。同样掩盖了权势的可鄙基础。它用某种高等的东西掩盖基本的现实，而这种高等的东西就是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世界的方式。它赋予人类以认同、尊严和道德的幻象，而使人们与实质轻易地脱离。作为一种“超个人”的与客观的武器库，意识形态让人们欺骗自己的良知，掩盖他们的真实境况和不光彩的动机，自欺欺人。意识形态很讲求实用，但有时则冠冕堂皇地为上上下下正名与开脱。它既面对芸芸众生也面对在天之神。它是一层面纱，用来掩饰自己的失落的境遇，卑琐和安于现状的心态。它是人人都能用的藉口。水果商用对全世界无产者大联合的热情来掩饰他对失业的恐惧；官僚们用为工人阶级服务的词藻来掩饰对权力的贪欲。意识形态开脱和障眼术的根本功效是向后极权社会内的支柱和受害者们提供假象，让人们相信制度是与人类和宇宙的法则谐调一致的。

假若专制的国家较小，在现代化过程的分化程度较弱的，独裁者的意志就发挥得更加直截了当。换言之，独裁者可以诉诸赤裸裸的法令，避免意识形态所包含的复杂的解释世界和自圆其说的程序。但如果权力的机制越复杂，社会分化程度越高，权力建立的历史越久，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越多，意识形态的作用就越重要。意识形态在人民与政权间起了桥梁作用，使二者相互沟通。由此可明白意识形态在后极权社会里的重要性：专制制度的生存是依靠各种复杂的官僚体制、等级制度的传送带、种种间接的控制手段来保证其天衣无缝的整体运转的。如果没有意识形态来为一切开脱，为每一部分找寻借口，那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引述到此为止。

需要说明的是，引文出自哈维尔最重要的著作《无权者的权力》。

4、标语后面掩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

现在让我们回到悬挂“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标语的北京胡同里来。

有了上面引述的哈维尔的话，我就可以省略很多论述性的话语，读者一定能够体会出笔者的意思。但是，有些东西无法省略，因为这些东西是通往我们所拥有的这个世界的通道，我们必须具体地看一下其中的情形，这就是我经常说的所谓细节的力量。

我们首先用哈维尔的思维方式想一下街道居委会大妈们的行为：她们挂这样一条表语的目的何在？她们通过自己的行为究竟要向人们传送什么样的信息？她们是否真的极为热衷 “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她们真的觉得她们具有高涨的政治热情，以至于非得用标语的方式让公众来了解他的热情？她们知道这条标语在现实面前的实际处境吗？她们知道“和谐” 的内涵吗？如果“和谐”是一种理想，她们知道怎样实现这个理想吗？她们知道实现了这个理想之后，眼前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吗？她们知道一个和谐社会的公民责任和政府责任的分别吗？

她们不知道。事实上，她们可能根本不曾想到这些问题。

那么，她们在想什么，或者说，她们的行为要达到怎样的效果呢？

我揣测，她们的心理与远在万里之外的捷克小国那个水果店经理别无二致：“我，一帮年老体衰、靠退休金生活的老太太，懂得该做什么事情让政府称心如意，我们很听话，我们是靠得住的人，我们希望过上平安的日子，我们当然更希望得到政府的关照，领取一部分额外补贴，缓解我们的窘困。”

这样，“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标语就成了生存着的人谋取生存条件的技艺。这是善良人做出的最有利于自身的选择，这种选择所蕴含的智慧，令人赞叹。

中国是世界上标语最多的国家，如果你真实地看到标语背后普通人的生存图景，你就会对那些人充满同情和敬重，你要知道，人做的很多事情，往往不是出于内心要求，而是出于活得尊严一些的企望。

有学者指出，极权社会对人的影响，最可怕的并非权力本身对人的支配，而是极权主义对社会无孔不入的控制，它不但钳制了人们的行为，而且控制了人们的思想，甚至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这话在某些区域之内是真理，但是，在对民众的具体生存行为的考察中，我却宁可认为，极权主义无法改变人们内心的心灵图景，他们生存在真实的世界之中，他们依据这个真实的世界判断事物和人，并进行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至于那个被铺天盖地的标语所装点的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伪造的世界，他们在这个世界里仅仅是在游戏。

5、再回哈维尔

经过了数十年漫长的坚持不懈的努力，哈维尔终于和他的同伴一起，共同缔造了一个民主国家，把一个国家的极权主义体制转化为民主政体。

哈维尔曾经深情地说：“人们也许会询问我所梦想的共和国到底是什么面貌？请允许我回答：我梦想的是一个独立、自信、民主、拥有繁荣的经济和社会公正的共和国，简言之，是服务于个人并因此希望个人也来为其服务的富有人性的共和国。”

哈维尔梦想并随之亲手建设的共和国是人们内心那个真实世界的真实显现吗？

街道居委会大妈也曾经像少女梦想生活展开那样梦想她们的未来吗？

我不知道。

（2007-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