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很少交流的,男人的最隐秘、最真实的东西藏在心里。如果说有交流,他们也是单调的、留给对方解读的,即他们用行为、用自身的存在作为对话,作为典范、理念、趣味、性情。有的人也许理解了,有的人也许永远理解不了。
北京著名的报人杨浪,在其父去世之后,将父亲生前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整理成册,印行数百本,分送亲朋好友。我把这件事看作一种文化事件,它传达的社会信息值得我们关注。
杨浪的父亲杨九声先生的一生几乎是他那一代人的缩影。借助历史、传媒和回忆,我们几乎都能说出他们一生的主题和副题、节奏和旋律。先是个人溶进了集体,而后在集体里不断地变幻身份,有时是跟随者,有时是先锋、敌人、落伍者,一切都服从集体的需要。我们可想见节奏的断续和旋律的高亢,我们可想见主题的崇高悲壮和副题的荒诞虚无,整整一代人就这样在大的命运的阴影里面孔模糊而不起眼,普通平凡而多磨难。杨浪写他父亲,“年轻时……显然是一个思想‘左’的学生。……他参加过‘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南京解放他立即参军……他遭遇了那个时代最最正常的‘审查’…以后就是两地分居,好不容易调到京郊不到一年,就发生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父亲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再以后,…父亲在工厂‘支左’,后来又去了洛阳外院,再借调北大教书,好象父亲总在颠沛流离之中……”
杨九声先生是在财政部世界银行司离休的,他一生在事业、家庭和运动中奔波。杨浪很难明白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一切,杨浪因此有了对父亲一代人的印象,“他们的好日子过得太少了--一生里几乎很少有几年彻底放松地尽情展开自己的生活,就象父亲,即使是在美国的几年里,也在想着给小儿子存点钱以后出来上学。他们的才能也展示的太短暂了--也象父亲,参军被反复审查;教学正待成熟时碰上文革;年富力强时一家人天各一方;好容易拨乱反正后要解决两地分居;总算是准备好好干一番的时候身体又不行了。”
杨九声先生离休后最珍爱的事就是翻译莎士比亚。这个时候,退休赋闲的人的行为是少有注意的,哪怕是父子,而长大的孩子们则在时代里刻自己的标记。这个时候,一个新的历史机会摆在中国人面前,命运又一次给了中国人一个希望,每个人企望自己能够或先行达到“希望的彼岸”。悲剧喜剧仍在上演,不同的只是变换了剧中的角色。杨浪和父亲,男人和男人,就这样再一次错失了理解、交流的机会。直到父亲弥留之际,杨浪才惊觉,“男人和男人之间,有些话是不需要交流的,尽管是父亲和儿子。但是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痛悔的是,在最后几年里,没有很充分地和父亲交流……”
怎么理解这一切呢?杨九声先生的晚年竟完全沉浸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翻译上。如杨浪当时所困惑的,他那时于庶务与庸碌之间,很难产生共鸣。杨浪对自己的时代也认识得极清楚,“且不说出版的困难,在一个越来越表面化和物质化的喧嚣的社会里,”谁还看还来关注一本重新翻译的莎士比亚的诗集?
只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只是在编这154首诗的时候,杨浪才带着悔疚地读这些诗句,才算理解了父亲,读一读莎士比亚都说了些什么--那种上两个世纪的高贵的、华丽的、抑郁的和伤感的情怀--在真实地反映出一个伟大诗人的灵魂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让20世纪末的一个普通中国老人感动,并为此付出生命最后三年的心血?
不管怎么说,杨浪如此尝试理解自己的父亲,并以这种印行分赠亲友的方式作为对父亲的纪念,算得上一种理解、交流,儿子对父亲,男人对男人的理解、交流。这在今天的社会,公开、规模出版不能的情况下,自费印数百本以流布,精神文化的经营如此惨淡,意味尤为深长。杨浪说,他希望有人能来读它,因为这应是翻译的愿望。杨浪还从传承的角度证明这一点,中国是很讲究传承的,每一个家庭都在进行着某种传承,这种传承如涓滴微细汩汩流淌,在每一滴水珠里都蕴涵着上游的所有元素。是否出于名山巨川对水珠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就在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而一种文化乃至一种期待如何在这似水流年中兴衰续绝,正跟这种传承、交流有关。
意义也不仅止于此。因为翻译,抑或创作,在极端的情况下,从第一要义上说都是自娱的,是个体自我从世界上解脱的方式,或者说是个人对生命的认知,对生活的一种应对方式,这种自行圆觉的生命行为往往是勿须交流的。自度才度人,度人是副产品,重要的是,每个人自己是否已经解动度厄、清明通透。杨浪由父亲的行为想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在起伏不定似水流年的日子里进行着他的生活和工作,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想一想在一个“越来越表面化和物质化”的社会里,一个浮泛而飞扬的时代,一个几千年累积的文明财富散乱在摆在中国人面前,中国人急切地要求得到、占有和享受时,一个普通的中国老人却在静静地翻译莎士比亚,沉浸在莎士比亚的灵魂里,这难道不是人类生活中最伟大的场景之一吗?
如果说杨浪用出版方式在进行一种交流,杨九声先生则是完成了一种交流。显然,翻译莎士比亚,是杨浪的父亲,杨九声先生以一生的经验所获得的生存智慧和关于生命的真谛,这是以自己的存在作为交流的方式,以自己的存在而保证的一种生命情境。这才是真正的交流,它没有义务、外在的要求和强迫,而是发自内心的要求和内心的强迫,因是它才是人生存的证明。
杨浪的父亲的经历再怎么坎坷多难,杨浪的时代也即我们今天的社会再怎么表面化和物质化,一切仍将要生死流转。如何在一种浮泛表象的生活中保持生命的圆润,这是杨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给我们的启示。或者,我们在这个表面化和物质化的社会里浪费耗尽了一生后,会象杨浪的父亲在经历坎坷多难一生后发现生命的真义所在,心灵在壮盛年华后对生命的体味是宁静的、高贵的、华丽的……
那些获赠杨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人是有福的了。翻译的高下和诗句的优劣是次要的,有意义的是杨九声先生翻译这一事实本身。他在感受、在思想、在表达,这是一切行为中最富于人性的行为,也是一切行为中最体现神性的行为。这是人的一种显示,人的一种示范,这种显示和示范维持着人类生活的水准和质量。
1996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