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基础》一书([德]伊曼努尔·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基础》,孙少伟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书中收录了康德的一篇文章《什么是启蒙?》。读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大家就是大家,经典就是经典。文章虽然已经写就二百来年,却有着穿越时空的透力,散发出一种永恒而深邃的光芒。康德这篇文章是针对启蒙运动而写的。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启蒙运动是一次人类思想的大解放,它把人类从自己制造的思想桎梏中解脱出来,第一次把人而不是神、把个体自身而不是把外在权威置于思考的中心。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同样有着与当时启蒙运动相类似的外部环境:文革中的造神运动已经远去,但“人”似乎仍然是政治社会生活中羞羞答答的主题(如对人权一词的敏感);外在的政治与思想权威在人们的内心实际上已经崩坍,但替代的只是个体私欲的无限膨胀,而非个体理性的充分弘扬。或许正是这种背景的类似性,才使得《什么是启蒙?》一文才有一种超越时空的现实感,让人觉得已远逝于历史殿堂中的康德仍然在把握现代社会的脉搏。
启蒙涉及到方方面面,对中国来说,关于民主的启蒙或许更加重要和突出。就这方面而言,笔者以为《什么是启蒙?》一文中的前几段真是字字珠玑(我虽不一定完全赞同但确实认为他的每个字都闪耀着思想的火花,故此形容之),一言一语均点到当前中国的痛处与痒处,特不惜篇幅录之如下(以楷体表示),个人感想则以括号附之于后,祈与读者共相析赏:
启蒙就是人类对他自己招致的不成熟状态的摆脱。这个不成熟状态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即人们在没有别人的指点时,无力使用自己的知性。这种不成熟状态之所以是自己招致的,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性,而在于,当没有别人的指点时,他缺乏使用理性的决心和勇气。要勇于认识!“要有勇气使用你自己的理性!”——这就是启蒙的口号。(然其言哉!我们目前不就处于一种关于民主的“不成熟状态”吗?并非我们不知道民主是个好东西,而是我们大多数人确实还缺乏承认“民主是个好东西”的决心与勇气。这里或许有个人的怯懦,但更多的是在多年政治、思想运动之后的必然反应。以至于现在有人告诉我们“民主是个好东西”了,但关于民主的讨论还是不免有点扭扭捏捏,因为一种或不正确但肯定很强大的潜意识在告诉我们:别人是有背景才敢这么说啊?别人能说的,你就能说么?在这种环境下,“要有勇气使用你自己的理性”确是一件难事,但也确是民主启蒙的前提。如果连民主是个好东西都不敢大声承认,还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民主呢!)
为什么会有如此大部分人,在自然把他们从外在的引导中释放出来(由于自然方式而成熟)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却仍然要处于长期的监护之下,为什么别人会如此轻易地就使他们自己成为这一大部分人的监护人,其原因就在于懒惰和怯懦。不成熟状态是如此地安逸。如果我有一本能替我理解的书,有一位能替我拥有良心的牧师,有一位能替我规定饮食的医生,等等,那么,我就不需要使自己操劳了。只要能够将就,我就不必思考——别人会非常乐意替我从事这些讨厌的工作。(我们现在已经处于这种“长期的监护”状态下很久了,许多人也确实很感“安逸”。不是吗?可以放心大胆的捞钱嫌钱,可以无所顾忌纵欲享受,只要你“不必思考”、让别人替你“理解”、安心接受各种理论与思想就是了。我们很懒惰,因为思考需要付出各种无形的艰辛,而赚钱与享受则充满了现实的诱惑,谁还愿意努力地去干“傻事”呢?我们也很怯懦,因为思考往往要付出代价,特别是你如果“思考越位”的话。但问题在于,到底有多少人在这种状态下始终感到很“安逸”呢?那些失地的农民,那些待遇菲薄、受到歧视的农民工,那些下岗或失业的工人,那些各种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他们会感到“安逸”吗?如果他们感到不是安逸而是愤怒与痛苦,那么懒惰与怯懦是否还有足够的阻力使他们长久地呆在这种“不成熟的状态”,我想是一个问题。)
有更大部分的人(包括全部女性)认为向着成熟的进展会是非常危险的——事实上,除了认为它是非常艰辛的之外——那些已经友好地僭取了他们的监护权的监护人留意着这一点。监护人首先使他们驯养的牲口默不做声,并确信这些温和的生灵,即使没有那些拴系他们的马具,也不会胆敢向前走出一步,在此之后,监护人就会向他们指出,如果他们试图要独立走出这一步时会威胁他们的危险。然而,实际上,这个危险没有如此严重,因为,在跌了几次跤之后,他们最终是会学会独自走路的。但是,一次这样的失败,就会使他们提心吊胆,而且往往会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做任何进一步的尝试。(首先要指出,康德这段的第一句话有歧视女性的嫌疑,这是不对的。但他指出了一个民主建设方面的真理:只要起步,虽然跌跤在所难免,但总会学会独自走路的;如果因为怕跌跤、怕危险,就再也不敢迈开步子,那就只能永远停留在“不成熟的状态”了。不幸的是,正如康德所言,因为怕危险而不敢迈步子的人,不只是一些“监护人”,许多被监护的人也相信这些话了。)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要使自己从那种几乎已经成为自己天性的不成熟状态中摆脱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他已经爱上了这种状态,而且,事实上,就目前来说,他没有能力运用他的理性,因为没有人允许他去做这样的尝试。规章和程式,这些合理地使用,或者不如说是误用他的天资的机械工具,就是对他的一个永久性不成熟状态的禁锢。凡是要抛开这禁锢的人,也就只是在最狭窄的沟渠上做一次不可靠的跨越而已,因为他不习惯于这类自由的运动。因此,就很少有人通过他们自己心灵的奋斗成功地摆脱无能的状态,迈出从容的步伐。(如康德所言,当前确实有不少人是“爱上了这种状态”。但我上面也指出,可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并没有感受到“安逸”,因此不可能“爱上了这种状态”。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不管你爱不爱,我们中的多数可能“没有能力运用他的理性,因为没有人允许他去做这样的尝试”。因此,民主建设过程,如果启动,也难免跌跤,甚至难免步入歧途之险。但责任不在人们,而在于“监护人”没有给他们尝试的机会。如果要尽量减少跌跤的危险,就只有像小孩走路那样,先扶他们走,再放手让他们走,逐步给他尝试的机会。如果只是一味的把小孩抱在怀里,到了小孩再不肯被抱时就把他丢在地上让他自己走,这时小孩跌跤当然是父母而非小孩自己的责任。)
然而,公众要启蒙自己确是很有可能的;事实上,只要赋予了自由,启蒙几乎肯定会随之而来。因为即使是在那些已经被认定是大众的监护人中间,也总会有某些独立的思想家,他们在从自己的肩上,扔掉了不成熟状态的枷锁以后,就会散播那种合理评价自身的价值,以及为自己思考是每个人的天职的精神。但是,要注意的是,事先已经被他们的监护人套上了这种枷锁的公众,如果他们被某些能够自己启蒙的监护人煽动起来去这样做的话,在事后他们就会迫使这些监护人把自己留在枷锁之中——灌输偏见是如此有害,因为,他们最终会报复他们的栽培人以及他们的后继者。由此,公众就能够逐渐地获得启蒙了。也许,通过革命,可以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欲心或权势欲的压迫,但是,却不能实现思维方式上的真正变革。相反,新的偏见也会和旧的偏见一起成为广大缺乏思想的大众的枷锁。(康德给我指出了民主启蒙过程中的两个要素。一是自由,这是民主的动力。当人们得到思想与行动自由时,民主总会慢慢诞生与完善。就像小孩一样,只要开始被允许走路,最终就一定能学会走路。二是革命,这是民主的危险。激进的革命只会破坏民主而不会促进民主,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原来的监护人受到了恶报,但民众也没有益处,取而代之的不过是新的监护人而已。民主建设仍像小孩走路一样,总是一个逐步渐进的过程。如果小孩定要一开始就自己完全走,必定摔个大跟头无疑。由于他那刚刚得到锻炼的脆弱的骨头当时还经不起那一跤,给他带来的痛苦是特别沉重的。那时,他要么还是回过头来求助父母,要么就是再也不肯迈一步,永久躺在父母的怀中,永久处于一种不成熟的状态了。)
2007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