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在《语言学习》上发表了一篇《谈谈写信》,读者有赞扬的,有骂的。后来《语言学习讲座丛书》还收了这篇文章。有一位青年同志写信来批评我说:“我看了你这篇文章毫无所获。我看见的是你摆起大学教授架子来训人。你教过我们写信没有?”现在《自学之友》的编辑同志又要我谈写信了。
我答应了编辑同志的要求,我准备再挨骂。
我这篇文章没有什么新意,只是把旧话再说一遍,加以解释。
第一件事是写信要字迹清楚,不要潦草。这首先是礼貌问题。字迹清楚是表示对收信人的尊敬,特别是对长辈应该如此。字迹清楚可以节省收信人的看信时间。否则收信人看了半天看不懂,不耐烦看下去了,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最近有一位青年同志写信给我,想考我的研究生,字写得太潦草了,有些字还是他自己发明的草书,我看了半天才看懂。我老了,不想收研究生了。如果我要收研究生的话,恐怕我也不收这样的研究生。因为——这也许是我的偏见吧——我认为,连字都不肯写端正的人,要他用严谨的态度来做学术研究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自己的姓名要写清楚。糟糕的是,不少青年同志写信给我,姓名写得十分潦草,看不清楚。我写复信时,在信封上只好照描,信寄得到寄不到我不负责。地址也要写清楚,否则复信也会收不到的。
第二件事是写信封要合规格。我经过几年和青年同志通信后,看见不少同志写信封不合规格,我感慨地说:“中小学语言教师应该教学生学会写信封!”
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如果是横写的,应该在信封1/3处写,不应该顶格写。因为信封的右上角是要贴邮票的。即使留有余地贴邮票也不好看。
收信人的姓名后面要加上“同志”、“先生”等字样。这也是礼貌。问题古今中外,都遵守这个规矩。“文化大革命”以后,许多人不懂这个规矩了。甚至机关干部发公函,也有不称收信人为“同志”或“先生”的。有的青年同志在信内称我为尊敬的王力教授,而在信封上却光秃秃地写个“王力收”。可见他不是不尊敬我,只是不懂写信的规格。我在上次《谈谈写信》里讲了这个问题。有一位同志写信来批评我说:“同志是光荣的称号,如果你是个劳改犯,也叫你同志吗?”这话是不合逻辑的。我并没有让你把劳改犯尊称为同志。你不叫我“同志”,叫声“先生”总可以了吧!
有的同志在信封上称我为教授,但是把“教授”二字写小些,有的把“教授”二字放在括号内,这也是“文化大革命”以前没有看见过的。既然教授是个尊称,为什么要写成小字或是加括号呢?这也是不合规格的,应该改正。
信封上不要写“父亲大人安启”或“王力伯伯收”等字样。因为信封是给邮递员(或送信人)看的,邮递员不应该把你的父亲称为他的父亲,也不必把你的伯伯称为他的伯伯。为了这件事,我更挨骂了。有一位读者来信说:“我们习惯上写‘父亲大人安启’,否则,他老人家不高兴,亲戚朋友也笑掉大牙。”一位中学教师来信说:“叫我怎样教学生啊?这是违反社会习惯的。”
另一位读者来信说:“信封上写什么得依照习惯,不能由苏步青、王力来规定。”(大约苏步青教授也批评过。)我诚惶诚恐,不敢规定什么。至于说是社会习惯,则不尽然。我曾经问过北京、上海等地的人们,他们并不写“父亲大人安启”。我有8 个儿女,大的63岁,小的27岁,他们写信给我,也并不写“父亲大人安启”,我并不生气。我要声明,这并不是我教他们的,而是他们在学校里学会的。恰恰相反,我们的社会习惯,是不在信封上写“父亲人”。有人要求我拿出前辈人的证据来,这并不难。许多世家子弟藏有祖先家信,可以作为证据。
许多人用的是机关学校的信封,而没有加上自己的名字,那也是不妥当的,因为令人误会是机关学校的公函。至少应该加上自己的姓,以免引起误会。有人不用机关学校的信封,但也只写机关学校的名称,不写寄信人的姓名,那就更不妥。
第三件事是写信要开门见山,不相干的话少说。有一位读者写信给我,共写了9页信笺,说他的身世,说他的遭遇,说他要为“四化”作出贡献,说他的宏伟计划,最后才说:“请你寄给我一套《古代汉语》。”(他不知道写书人没有书出卖。)今天我收到一位老同志的信,共22页,索性先来一个大纲:(1)自我介绍;(2)学术见解;(3)科研规划。最后才说出一点小小的要求。我说这样写信没有必要。书信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汇报情况;第二类是有所要求。在后者的书信里,应该是开门见山,不宜拐弯抹角。
第四件事是写信要明白如话,不要掉书袋,不要写半文不白的语句。人为什么要写信?这是因为远隔两地,不能对面说话,只能写信以代面谈。所以我们写信应该和日常谈话一样,这样才令人感到亲切。如果你掉书袋,对方会觉得你是卖弄才华,反而感到不亲切了。况且文言文不是容易学会的。在封建社会里,读书人十载寒窗,还有许多人写不出通顺的文章,考不上秀才。今天我们要学各种科学,如果同时学写文言文,那就更难。这几年来,和我通信的青年,写半文不白的信的,多数是不通顺的。前年我在《谈谈写信》里举了一个例子:有一位青年同志在病床上给我写信,说是,在“弥留”时写信给我。一位读者写信批评我,说我不应该挖苦青年。其实我并不是成心挖苦青年,只是举出一个典型的例子,让青年同志们引以为戒,不要写半文不白的信,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毛泽东同志多次告诫我们不要写半文不白的文章,我们应该遵从毛泽东同志的教导。又有一位读者来信说:古代成语有许多好东西,应该继承。这位同志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一般地反对古代成语,古代成语有许多已经进入现代汉语的词汇里,我们日常谈话也用得着它们,为什么不能写在书信里呢?我反对的是已死的古代词语和“也、矣、乎、哉”一类的文言虚词。写信应该明白如话,你平常和别人谈话不说“也、矣、乎、哉”,你在写信时,最好也不用“也、矣、乎、哉”。
第五件事是口语里没有的词语不要写在书信里。我在《谈谈写信》里举“您们”为例。口语里不说“您们”(nin men),书信里也就不该写“您们”。关于这件事,我受到很多的攻击。有人写文章和我辩论,说“您们”是不应该反对的。昨天我还收到一篇短文,说“您们”是新生事物,叫我不要枪毙它。我一向主张言文一致,所以我反对写“您们”。但是我并没有权力枪毙它。“您”(nin)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只在北京一带流行;从前还有个“怹”(tan)字,现在不用了。但是,口语里并没有“您们”和“们”。那也不要紧。中国几千年来没有“您们”,不见得就是没有礼貌。刚才说的那位同志和我辩论的文章很有分量。他说最近话剧《丹心谱》里用过“您们”。我说,《丹心谱》作者写“您们”是他的自由,但是演员在舞台上说ninmen则是不妥当的,因为口语里没有的东西,说出来不真实。这个问题不很重要。既然许多人反对,那就各行其是吧。写到这里,我查了一查《现代汉语词典》,词典里只收“你们”,不收“您们”,那是对的。不写“您们”,那么,要写尊称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旧版《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说:“注意:复数不说‘您们’,只说‘您二位’‘您几位’。”有人批驳说:“如果有360个人,难道要说‘您360位’吗?”我认为,旧时说“诸位”,现在说“同志们”不就可以代替“您们”了吗?对父母也不必说“您二位”,可以说“爸爸妈妈”。再者,就叫“你们”也不是没有礼貌。叫“你们”也未尝不可。
末了,附带说一说,许多人写好信后把信笺折成方胜形,我看大可不必。(方胜,指古代妇女戴的方形的首饰,用彩绸等制作,由两个斜方形部分叠合而成。这里指这种形状的东西。——编者注)这是封建社会的习惯,最初是表示爱情。《西厢记》说:“不移时把花笺锦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折成方胜的信就寄给随便什么人了。这不是开玩笑吗?我打开信封后,还要费工夫把方胜拆开,才能看信。这对收信人是不方便的。希望同志们把这个习惯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