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指定研究生要读两本书: 一本是《说文段注》, 一本是《马氏文通》。同学们希望我讲一次课, 谈谈怎样读书。今天我就来讲一讲, 分三部分讲: 第一部分论读书, 泛泛地讲关于读书的一些问题; 第二部分讲怎么读《说文段注》; 第三部分讲怎样读《马氏文通》。
先讲第一部分,论读书。
首先谈读什么书
中国的书是很多的, 光古书也浩如烟海, 一辈子也读不完,所以读书要有选择。清末张之洞写了一本书叫《书目答问》, 是为他的学生写的, 他的学生等于我们现在的研究生。他说写这本书有三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给这些学生指出一个门径, 从何入手; 第二个目的是要他们能选择良莠, 即好不好, 好的书才念, 不好的书不念; 第三个目的是分门别类, 再加些注解,以帮助学生念书。从《书目答问》看, 读书就有个选择的问题,好书才读, 不好的就不用读。他开的书单子是很长的, 我们今天要求大家把他提到的书都读过也不可能, 今天读书恐怕要比《书目答问》提出的书少得多,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 因此, 选择书很重要。到底读什么不读什么? 拿汉语史来说, 所有有关汉语史的书都读, 那也够多了, 也不可能。而且如果是一本坏书,或者是没有用处的书, 那就是浪费时间, 不只是浪费时间, 有时还接受些错误的东西, 所以选择书很重要, 如对搞汉语史的来说, 倘若一本书是专门研究六书的, 或者专门研究什么叫转注的, 像这样的书就不必读, 因为对研究汉语史没什么帮助。读书要有选择, 这是第一点, 可以叫去粗取精。
第二点叫由博返约。对于由博返约, 现在大家不很注意,所以要讲一讲。我们研究一门学问, 不能说限定在那一门学问里的书我才念, 别的书我不念。你如果不读别的书, 只陷于你搞的那一门的书里边, 这是很不足取的, 一定念不好, 因为你的知识面太窄了, 碰到别的问题你就不懂了。过去有个坏习惯,研究生只是选个题目, 这题目也相当尖, 但只写论文了, 别的书都没念, 将来做学问就有很大的局限性, 如果将来做老师,那就更不好了。作为汉语史的研究生除了关于汉语史的一些书要读, 还有很多别的书也要读, 首先是历史, 其次是文学, 多啦, 还是应该从博到专, 即所谓由博返约。
第三点, 要厚今薄古。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因为从前人的书, 如果有好的, 现代人已经研究, 并加以总结加以发挥了。我们念今人的书, 古人的书也包括在里边了。如果这书质量不高, 没什么价值, 那就大可不念。《书目答问》就曾提到过这一点, 他说他选的大多是清朝的书, 有些古书, 也是清朝人整理并加注解的, 比如经书, 十三经, 也是经清朝人整理并加注解的。从前, 好的书, 经清朝人整理就行了, 不好的书, 清朝人就不管它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思。他的话可适用于现在, 并不需要把很多古书都读完, 那也做不到。
其次谈怎样读书
首先应读书的序例, 序文和凡例。过去我们有个坏习惯,以为看正文就行了, 序例可以不看。其实序例里有很多好东西。序例常常讲到写书的纲领、目的, 替别人作序的, 还讲书的优点。凡例是作者认为应该注意的地方。这些都很好, 而我们常常忽略。《说文》的序是在最后的, 我建议你们念《说文段注》把序提到前面来念。《说文序》, 段玉裁也加了注, 更应该念。《说文段注》有王念孙的序, 很重要。主要讲《说文段注》之所以写得好, 是因为他讲究音韵, 掌握了古音, 能从音到义。王念孙的序把段注整部书的优点都讲了。再如《马氏文通》序和凡例也是很好的东西, 序里边有句话: “会集众字以成文, 其道理终不变。” 意思是说许多单词集合起来就成文章了, 它的道理永远不变。他上面讲到了字形常有变化, 字音也常有变化, 只有语法自始至终是一样的。当然他这话并不全面, 语法也会有变化的, 但他讲了一个道理, 即语法的稳定性。我们的语法自古至今变化不大, 比起语音的变化差得远, 语法有它的稳定性。另外, 序里还有一句话: “字之部分类别, 与夫字与字相配成句之义。” 这句意思是说研究语法, 首先要分词类, 然后是这些词跟词怎么搭配成为句子。语法就是讲这个东西, 这句话把语法的定义下了, 这定义至少对汉语是适用的。《马氏文通》的凡例更重要, 里边说, 《孟子》的两句话“亲之欲其贵也, 爱之欲其富也”, “之” 是“他” 的意思, “其” 也是“他” 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互换呢? 又如, 《论语》里有两句话: “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两句格式很相像, 为什么一句用“之”, 一句用“焉”? 《论语》里有两句话: “俎豆之事, 则尝闻之矣; 军旅之事, 则未之学也。” 这两句话也差不多, 为什么一句用“矣”,一句用“也” 呢? 这你就非懂语法不可。不懂, 这句话就不能解释。从前人念书, 都不懂这些, 谁也不知道提出这个问题来,更不知怎么解答了。这些问题从语法上很好解释, 根据马氏的说法, 参照我的意见, 可以这样解释, “亲之欲其贵也, ……”,为什么“之、其” 不能互换? 因为“之” 只能用作宾语, “其”相反, 不能用作宾语。“之、其” 的任务是区别开的, 所以不能互换。“爱之能勿劳乎? 忠焉能勿诲乎?”为什么“爱之” 用“之”, “忠焉” 用“焉”? 因为“爱” 是及物动词, “忠” 是不及物动词, “爱” 及物, 用“之”, “之” 是直接宾语; “忠” 不及物, 只能用“焉”, 因为“焉” 是间接宾语。再有, “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 军旅之事, 则未之学也”, “矣” 是表示既成事实,事情已完成; “未之学也”, 是说这事没完成, 没这事, 所以不能用“矣”, 只能用“也”。凡没完成的事, 只能用“也”, 不能用“矣”。从语法讲, 很清楚。不懂语法, 古汉语无从解释。他这样一个凡例有什么好处呢? 说明了人们为什么要学语法, 他为什么要写一本语法书。不单是《说文段注》和《马氏文通》这两部书, 别的书也一样, 看书必须十分注意序文和凡例。
其次, 要摘要作笔记。读书要不要写笔记? 应该要的。现在人们喜欢在书的旁边圈点, 表示重要。这个好, 但是还不够, 最好把重要的地方抄下来。这有什么好处呢? 张之洞《书目答问》中有一句话很重要, 他说: “读书不知要领, 劳而无功。” 一本书,什么地方重要, 什么地方不重要, 你看不出来, 那就劳而无功,你白念了。现在有些人念书能把有用的东西吸收进去, 有的人并没有吸收进去, 看了就看了, 都忘了。为什么? 因为他就知道看, 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好的, 什么地方是最重要的, 精彩的, 即张之洞所谓的要领, 他不知道, 这个书就白念了。有些人就知道死记硬背, 背得很多, 背下来有没有用处呢? 也还是没有用处。这叫劳而无功。有些人并不死记硬背, 有些地方甚至马马虎虎就看过去了, 但念到重要的地方他就一点不放过, 把它记下来。所以读书要摘要作笔记。
第三点, 应考虑试着作眉批, 在书的天头上加自己的评论。看一本书如果自己一点意见都没有, 可以说你没有好好看, 你好好看的时候, 总会有些意见的。所以最好在书眉, 又叫天头, 即书上边空的地方作些眉批。试试看, 我觉得这本书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合适, 都可以加上评论。昨天我看从前我念过的那本《马氏文通》, 看到上边都写有眉批。那时我才二十六岁, 也是在清华当研究生。我在某一点不同意书上的意见, 有我自己的看法, 就都写在上边了。今天拿来看, 拿五十年前批的来看, 有些批的是对的, 有些批错了, 但没有关系, 因为这经过了你自己的考虑, 批人家, 你自己就得用一番心思, 这样, 对那本书的印象就特别深。自己做眉批, 可以帮你读书, 帮你把书的内容吸收进去。现在我们自己买不到书, 也可用另外的办法, 把记笔记和书评结合在一起, 把书评写在笔记里边, 这样很方便。笔记本一方面把重要的记下来, 另一方面, 某些地方我不同意书里的讲法,不管是《马氏文通》还是《说文段注》, 我不同意他的, 可表示我的意思, 把笔记和眉批并为一个东西。
另外, 要写读书报告。希望你们念完指定的两本书后写个读书报告。如果你作了笔记, 又作了眉批以后, 读书报告就很好写了。最近看了一篇文章, 一篇很好的读书报告, 就是赵振铎的《读<广雅疏证>》, 可以向他学习。《广雅疏证》没有凡例, 他给它定了凡例, 《疏证》是怎么写的, 有什么优点, 他都讲到了。像这样写个读书报告就很好, 好的读书报告简直就是一篇好的学术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