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上古汉语名词的形态,还没有人进行过全面的研究。据我们初步观察,上古名词的前面往往有类似词头的前附成分,例如“有”字,它经常是加在国名、地名、部落名的前面,如“有虞、有扈、有仍、有莘、有熊、有庳”等。在《尚书》里,这一类例子是很多的。现在试举几个例子:
何忧驩兜,何迁乎有苗?(《皋陶谟》)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汤誓》)
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君奭》)
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召诰》)
普通名词的前面,也有加“有”字的。下面是《尚书》的一些例子:
予欲左右有民,汝翼。(《益稷》)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盘庚》)
有王虽小,元子哉!(《召诰》)
下面是《诗经》的一些例子:
摽有梅,其实七兮。(《召南·摽有梅》)
发彼有的。(《小雅·宾之初筵》)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小雅·巷伯》)
下面是其他书的一些例子:
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论语·为政》)
及有夏孔甲,扰于有帝。(《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我们很难由此得出结论说一切名词都能具备这种形态。不过某些名词却总是和“有”字黏在一起,例如“众”字可能是奴隶的通称,《尚书》里常常把“众”说成“有众”,例如:
今尔有众……(《汤誓》)
有众率怠弗协。(同上)
乃正厥位,绥爰有众。(《盘庚》)
简孚有众。(《吕刑》)
除了“有”字之外,还有“于”字和“句”字,见于“于越”和“句吴”,例如:
于越入吴。(《春秋·定公五年》)
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史记·吴太伯世家》)
古人以为这是外族语言里专有的“发声”[1]。那也是有一定的根据的。
总之,假定上古时代名词是有词头的话,它的规则还是不能十分确定的。到了战国以后,除了仿古之外,就不再有这一类的词头了。
到了汉代,产生了一个新的词头“阿”字。“阿”本是歌部字,在上古念[ai],中古念[a]。现代于“山阿”的“阿”念[ə],于词头的“阿”念[a],这个分别是上古和中古所没有的。可以说,现代词头“阿”字保存了古音,山阿的“阿”字的读音则跟着一般歌韵字发展了。
词头“阿”字最初用作疑问代词“谁”字的词头(阿谁),而“阿谁”可能是从“伊谁”变来的。“伊谁”在《诗经》里已经出现了,例如: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小雅·正月》)
伊谁云从?惟暴之云。(《小雅·何人斯》)
到了汉代以后,“伊谁”变了“阿谁”,例如: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汉乐府·十五从军征》)
羹飰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同上)
向者之论,阿谁为失?(《三国志·蜀志·庞统传》)
从此以后,“阿”字的用途扩大了,它不但可以作人名和亲属称呼的词头,也可以作人称代词的词头。它作为人名的词头是从小字(小名)开始的。《汉武故事》说汉武帝的后小字“阿娇”,这还不一定靠得住,因为《汉武故事》是僞书。但是曹操小字阿瞒,刘禅小字阿斗,总算是可靠的。现在我们再举几个作为人名词头的例子:
见阿恭,知元规非假。(《世说新语·雅量》)
阿连才悟如此。(《南史·谢灵运传》)
忽出城唤曰:“阿鼠!”子文不觉应曰:“诺!”(《法苑珠林·渔猎篇》)
作为亲属称呼的词头的有下面几个例子:
阿翁讵宜以子戏父?(《世说新语·排调》)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木兰辞》)
阿奴火攻[2],固出下策耳。(《晋书·周顗传》)
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南史·齐本纪下·废帝郁林王纪》)
隆昌之末,阿戎劝吾自裁[3]。(《南史·王思远传》)
孝琬呼阿叔。帝怒曰:“谁是尔叔?”(《北史·河间王孝琬传》)
作为人称代词的词头,有下面几个例子:
阿你酒能昏乱,喫了多饶啾唧。(王敷《茶酒论》)
鹪鹩隔门遥唤:阿你莫漫辙藏。(《燕子赋》)
登阿侬孔雀楼。(《异苑·鬼仙歌》)
现在北京话里的词头“阿”少见,只有受方言影响的“阿姨、阿婆”等。粤方言词头“阿”还可以用在姓氏的前面,如“阿王、阿刘”;又用在排行的前面,如“阿三”。
词头“老”字来源于形容词“老”字,最初是表示年老或年长的意思。后来由这种形容词“老”字逐渐虚化为词头。词头“老”字可以用于人和动物两方面。这两种“老”字都是在唐代产生的。
某些称谓之前可以加词头“老”字,如“老姊、老兄”。这些都见于唐代的史料。《晋书·郭奕传》:“大丈夫岂当以老姊求名?”这种“老”字不象是表示年长的意思,而仅仅是一个词头。后来一直继承着这种用法。现在衹举出《儒林外史》里的例子:
匡超人走到跟前,请教了一声“老客”,拱一拱手。(第十七回)
原来是老弟!几时来的?(同上)
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第二十二回)
姓上加“老”,好像是起源很早,如《论语·述而》:“窃比于我老彭。”但是“老彭”无论是指两个人(老子和彭祖)或指一人(殷贤大夫),“老”字都不能算是词头。姓上加“老”,实际上是起于唐代。白居易《戏赠元九李十二》诗:“每被老元偷格律。”“老元”就是指元稹。后来这种用法也一直沿用下来,例如:
包贵善画虎,名闻四远,号为老包。(元 夏文彦《图绘宝鉴》)
老戴,忘其名,吴郡昆山人。(同上)
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西游记》第二回)
既然姓上可以加“老”,名字上也就有可能加“老”了。就现在所看到的史料来看,名字上加“老”比姓上加“老”晚些,最初见于宋代的史料,例如:
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石传神。[可,指文与可。坡,指轼子过。](苏轼《题过所画枯木竹石》)
快读老坡秋望赋。[坡,指苏东坡。](范成大《寄题永新张教授无尽藏》)
排行上加“老”起源最晚。中古于排行只用“阿”,如今粤语,例如《南史·临川王传》:“阿六,汝生活大可。”到什麽时候才可以用“老”字呢?现在还没有研究清楚。不过至少在清代已经可以这样用了。现在只举出《儒林外史》的一些例子:
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第六回)
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第十一回)
阿叔道:“好呀!老二回来了。”(第十六回)
潘三出去看时,原来是开赌场的王老六。(第十九回)
龙老三,你又来做甚麽?(第二十九回)
“老婆、老师”的“老”,最初都不是词头。到了宋元时代,妻子也可以称“老婆”了,这时,“老”字才变成了词头,例如:
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宋 吴自牧《梦粱録》)
家中有钱财,有粮食,有田土,有金银,有宝钞,则少一个标标致致的老婆。(元曲《秋胡戏妻》)
我两个不曾娶老婆哩。(同上,《儿女团圆》)
“老师”出现很早,《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但是这个“老”字只表示年辈最尊的意思,而不是词头。到了宋代以后,“老师”的“老”才真正变成了词头,例如:
属句有夙性,说字惊老师。(金 元好问《示侄孙伯安》)
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儒林外史》第七回)
动物的名称上加词头“老”字,唐代也已经有了,例如:
我今日形容,正是汝老鼠所为。(《南史·齐宗室传》)
大虫老鼠,俱为十二属。(唐 刘纳言《谐噱録》)[4]
到了宋代,虎也可以称“老虎”,例如王恽《赵邈龊虎图行》:“眈眈老虎底许来,抱石踞坐何雄哉!”乌鸦也可以称“老鸦”,例如陶谷《清异録》:“巴陵陈氏累世孝谨,乡里以老鸦陈目之。谓乌鸦能反哺之。”现代方言(如吴语和一部分粤语)也称乌鸦为“老鸦”。
现在谈谈名词词尾的产生及其发展。
词尾“子”字比词尾“儿”字产生得早。当然,要把词尾“子”字和非词尾“子”字区别开来是相当困难的。就现代普通话来说,鉴定词尾的主要标准是轻声,但是古代的史料并没有把轻声记録下来。现在我们只能凭意义来看它是不是词尾。有六种“子”字不应该认为是词尾:第一,是儿子的“子”,例如《诗·小雅·斯干》:“乃生男子……乃生女子。”其中的“男子、女子”实在等于说“男儿子、女儿子。”第二,是作为尊称的“子”,如“夫子、君子”。第三,是指禽兽虫类的初生者,如“虎子、龙子、蚕子”[5]。第四,是指鸟卵,如“鸡子、凤子”。第五,是指某种行业的人,如“舟子、渔子”。第六,是指圆形的小东西,如《史记·高祖本纪》:“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但是,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就不容易断定了,例如:
童子佩觿。(《诗·卫风·芄兰》)
胸中正,则眸子了焉。(《孟子·离娄上》)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史记·项羽本纪》)
乡者夫人儿子皆以君。(《汉书·高帝纪》)
拜请百福,赐我喜子。(《易林·明夷·萃》)
因此,我们至少可以说,在上古时代,“子”字已经有了词尾化的迹象。特别是像《礼记·檀弓下》“使吾二婢子夹我”(疏“婢子,妾也”),只有把“子”字认为词尾,才容易讲得通。《释名·释形体》:“瞳子……子,小称也。”小称就是它词尾化的基础。
魏晋以后,到了中古时代,词尾“子”字逐渐普遍应用起来了,例如:
谷中有石子,紫色。(晋 葛洪《神仙传·介象》)
以上晋代。
凡五谷种子,浥郁则不生。(后魏 贾思勰《齐民要术》)
在马坊教诸奴子书。(北齐 魏收《魏书·温子升传》)
以上南北朝。
崔行功与敬播相逐,播带榈木霸刀子。(隋 侯白《啓顔録》)
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晋书·石季龙载记上》)
何物汉子?我与官,不肯就。(《北齐书·魏兰根传》)
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同上,《神武帝本纪下》)
今本无上书年月日子。(《南史·刘子遴传》)
之才为剖得蛤子二,大如榆荚。(《北史·徐之才传》)
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唐 段成式《酉阳杂俎》)
俗谓之嫁茄子。(同上)
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唐 李复言《续玄怪録·杜子春》)
案上有一小帖子,曰:“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唐 张固《幽闲鼓吹·张延赏》)
不得他诸道金铜茶笼子。(同上,《崔远》)
因命取玉龙子以赐。(唐 郑虚《明皇杂録》)
客户有一小宅子。(唐 薛调《无双传》)
毡车子十乘下讫。(同上)
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同上)
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同上)
苏姑子作好梦也未?(唐 蒋防《霍小玉传》)
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同上)
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杜甫《别赞上人》)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杜甫《絶句》)
小片慈菇白,低丛柚子黄。(元稹《景申秋》)
莫抛破笠子,留作败天公。(李群玉《嘲卖药翁》)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过华清宫》)
未戴柘枝花帽子,两行宫监在帘前。(王建《宫词》)
缏得红罗手帕子,当心香画一双蝉。(同上)
以上隋唐。
诏宫人及近侍宫人皆服衫子,亦曰半衣。(后唐 马缟《中华古今注》)
北齐有长帽、短靴、合袴、袄子。(《旧唐书·舆服志》)
贼平之后,方见面子。(同上,《张濬传》)
驴子今日偶来不得。(五代 范资《玉堂闲话》)
遂襟带间解一琥珀合子。(南唐 沈汾《续仙传·元柳二公》)
于时举子率皆以白纸糊案子面。(南汉 王定保《唐摭言·郑光业》)
以上五代。
宫中号娘子,仪礼与皇后等。(《新唐书·贵妃杨氏传》)
临民讼,以骰子掷之,而胜者为直。(《新五代史·吴越世家》)
好遣秦郎供帖子,尽驱春色入毫端。(苏轼《次韵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
札子,犹堂帖也。(宋 徐度《却扫编》)
即以钗子插冠中。(宋 孟元老《东京梦华録》)
家家无酒,拽下望子。(同上)
或戏谓此二诗乃落叶及柳谜子。(宋 胡仔《苕溪渔隐诗话》)
居民目为蚬子和尚。(宋 释普济《五灯会元》)
天平船子过华亭。(范成大《送寿老往云间行化》)
指笛窍问曰:“何者是浣溪沙孔子?”(宋 孙光宪《北梦琐言·孔纬》)
患蜀人铁钱重,不便贸易,设质剂之法……谓之交子。(《宋史·食货志》)
户部司郎钱端礼被旨造会子。(同上)
以上宋代。
一切都可以证明,在中古时代,名词词尾“子”字已经很发达了,并且它有构成新词的能力。交子是我国纸币的开始,会子是后来另一种钞票,这些新词都由词尾“子”字来构成。
词尾“儿”字的起源比词尾“子”字晚些。
“儿”的本义是小儿,《说文》:“儿,孺子也。”因此,凡未脱离小儿的实际意义的字都不能认为是词尾,例如:
黄须儿竟大奇也。(《三国志·魏书·任城威王彰传》)
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晋书·王衍传》)
有些“儿”字虽不用本义,但是表示旧社会所谓下等人(如“侍儿”)或不道德的人(如“偷儿”),也不算词尾,例如:
从史尝盗爱盎侍儿。(《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偷儿!青毡我家旧物。(《晋书·王献之传》)
“儿”字用作词尾,是从小儿的意义发展来的,可能开始是用作小字(小名)的词尾。这种用法一直传到后代,例如:
世祖武皇帝……小字龙儿。(《南齐书·武帝纪》)
梁高祖武皇帝……小字练儿。(《南史·梁本纪上》)
昨见罗儿,面顔憔悴。(同上,《孝义传下》)
已而有娠,而生敬儿,故初名狗儿。又生一子,因狗儿之名,复名猪儿。宋明帝嫌狗儿名鄙,改为敬儿,故猪儿亦改为恭儿。(同上,《张敬儿传》)
洛阳进合蒂迎辇花……帝命宝儿持之。(唐 顔师古《隋遗録》)
谷儿抹琵琶。(白居易《小庭亦有月》)
鄜州籍中有红儿,善为音声。(《唐摭言》)
雪儿者,李密之爱姬。(《北梦琐言》)
克用少骁勇,军中号曰李鵶儿。(《新五代史·唐本纪》)
周太祖少贱,黥其颈上为飞雀,世谓之郭雀儿。(《新五代史·东汉世家》)
鸟兽虫类也用“儿”字,但是其中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确指鸟兽虫类的初生者,例如:
可怜巢里凤凰儿。(庾信《杨柳歌》)
代北有豪鹰,生子毛尽赤。渥洼骐骥儿,尤异是龙脊。(杜甫《送李校书》)
众中见毛骨,犹是麒麟儿。(杜甫《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
养得新生鹁鸽儿。(花蕊夫人《宫词》)
病起巢成露鹤儿。(李洞《赠二惠大师》)
第二种情况才是用作词尾,例如:
芦笋穿荷叶,菱花罥雁儿。(王维《戏题示萧氏甥》)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水槛遣心》)
惊起沙滩水鸭儿。(李群玉《钓鱼》)
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这鸳鸯儿拆散了。(《宣和遗事》亨集)
飞下一个仙鹤儿来。(《宣和遗事》亨集)
京师民有似雪浪,尽头上戴着玉梅雪柳闹鹅儿,直到鳌山下看灯。(同上)
由于文字上缺乏轻声的表示(而且当时词尾不一定就用轻声),我们在古书上不容易划清这两种情况的界限。
“孩儿”的“儿”也不一定是词尾。可能像“婴儿”一样,“儿”字有它的实在意义,例如:
一双前进士,两个阿孩儿。(《唐摭言》)
至今洛中人呼应天禅院为香孩儿营。(孔平仲《谈苑》)
鄜州田氏作泥孩儿名天下。(陆游《老学庵笔记》)
彭祖尚闻年八百,陈郎犹是小孩儿。(宋 钱易《南部新书》)
至于无生之物,或虽有生而无所谓初生者,“儿”字的词尾性就非常明显了,例如:
小车儿上看青天。(邵雍《小车吟》)
船儿傍舷回。(梅尧臣《重送杨明叔》)
深注唇儿浅画眉。(苏轼《成伯席上赠所出妓川人杨姐》)
又以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东京梦华録》)
皆以新葫芦儿、枣儿为遗。(同上)
枕前泪与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北梦琐言·徐月英诗》)
帘儿下见个佳人。(《宣和遗事》亨集)
恁的,交(教)你两口儿完聚如何?(同上)
有一只曲儿,唤做《贺圣朝》。(同上)
那游览之际,肩儿厮挨,手儿厮把,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同上)
见那酒店前挂着一个酒望儿。(《五代史平话·梁史》)
郭威被刺污了敛(脸)儿,思量白净面皮今被刺得青了。(同上,《周史》)
如果作一个比较谨慎的说法,应该说词尾“儿”字是从唐代才开始产生的。
小称容易发展为爱称。但是,就普通话来说,衹有“儿”字发展为爱称,“子”字没有发展为爱称。比较“老头儿∶老头子”;“小猫儿∶小猫子”。
在开始变为词尾的时候,“儿”和“子”不一定都念轻声。至少是可轻可重,否则没法子把“儿”和“子”放在律诗里。名词儿化的情况也比较后起,所以词尾“儿”字能在律诗中独占一个音节,甚至于用作韵脚。词尾“儿”字独成一个音节,在今天某些方言里还是这样,例如杭州和冀南。
名词儿化以后,韵母在一定的条件下受儿化的影响,例如“盘儿”变为[p‘ar],“小孩儿”变为015-01,等等。
在现代各地汉语方言中,名词形态发展情况并不一样,特别是在“儿、子”的问题上。南部方言(粤、闽、客家)基本上维持着上古汉语的情况,很少或完全不用词尾“儿”和“子”。广州话衹说“刀”,不说“刀子”[6];衹说“铰剪”,不说“剪子”;衹说“铁钳”,不说“钳子”;衹说“竹”,不说“竹子”;衹说“禾”,不说“稻子”;衹说“叶”,不说“叶子”。像“筷子”一类的词,在粤方言里非常罕见,而且也不普遍,如广西南部有些地方就只说“筷”,不说“筷子”[7]。词尾“儿”字在粤方言里是絶对不用了[8]。
吴方言除个别地方(如杭州)外,一般只用词尾“子”字,不用“儿”字,如苏州话衹说“桃子”,不说“桃儿”。“子”字的应用范围也比较窄些,例如苏州衹说“绳”,不说“绳子”;衹说“剪刀”,不说“剪子”。
除了“子”和“儿”之外,比较常见的词尾是“头”字。
首先我们要撇开似是而非的情况,例如“石头”这个词的时代很早,今天的南京,在东汉末就称为石头城。但是,“石头”又称“石首”,可见“头”字是有实义的。“码头”在唐代就有了,但当时写作“马头”,可见“头”字仍有实义。像下面所举的“被头、号头、年头”,其中的“头”字都不能算作词尾:
被头不暖空沾泪,钗股欲分犹半疑。(唐 韩偓《惆怅》)
凡役,数万人曳一大木,千人置号头,头一喊,千人齐和。(《旧唐书·薛怀义传》)
乃取年头月尾,孤经絶句。(《新唐书·杨017-01传》)
真正的词尾应该像下面这些例子:
(沔)水中有物如三四岁小儿……常没水中,出膝头,小儿不知,欲取弄戏,便杀人。(《水经注·沔水》)
前头看后头,齐着铁017-02鉾。(南朝梁《企喻歌辞》)
两边角子羊门里,犹学容儿弄鉢头。(唐 张祜《容儿鉢头》)\r
愿随仙女董双成,王母前头作伴行。(唐 项斯《送宫人入道》)
可见词尾“头”字的产生,应该是在南北朝。宋元以后,词尾“头”字用得更加普遍了,例如:
徐步当车飢当肉,锄头为枕草为毡。(黄庭坚《次韵胡彦明同年羁旅京师寄李子飞》)
歇处何妨更歇些,宿头未到日头斜。(杨万里《山村》)
一时念头差了。(《京本通俗小说·菩萨蛮》)
则离得半个日头。[半个日头,半天。](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四折)
只见一般的囚徒……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水浒传》第二十八回)
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同上,第四十六回)
戴宗捻指间走到跟前看时……有二十副座头。(同上,第三十九回)
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从头仔细寻遍。(《西游记》第十六回)
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同上,第六回)
“五四”以后,由于西洋语言的影响,现代汉语有了一些新兴的名词词尾。
首先应该指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况。在“工人、诗人”等词里,“人”字不能认为是词尾。无疑地,“工人、诗人”在现代汉语里都是单词,不是仂语,但是,它们的构成方式是和上古“匠人、穑人”相同的,“人”字也有它的实义。况且《国语·周语》里已经有“工人”出现(“工人展车”),更无所谓新兴的词尾了。
“主义”也不是词尾,因为“主义”可以独立成为意义,和西洋词尾-ism不同。
“者”字情况稍有不同。古代汉语的“者”字一般只放在动词和形容词的后面,如“作者、隐者、来者、老者、大者、小者”,或者放在叙述性仂语的后面,如“将命者、负版者、窃钩者”。至于像“帝国主义者”之类,“者”字放在名词性仂语的后面,的确是属于词尾的性质。
“家”字也有词尾的性质。中国古代早有“法家、名家”之类,但那和今天的“艺术家、文学家”之类到底有些不同。“法家、名家”的“家”是学派的意思,我们不能说“一个法家、一个名家”。可是现在我们说“一个艺术家、一个文学家”。不过“艺术家”等的“家”也是从“法家”的“家”发展来的。
真正新兴的名词词尾是“品、性、度”等。
“品”字当物品讲,是鸦片战争以后的事。《易·干卦》:“品物流形。”“品”只是众多的意思。《书·禹贡》:“厥贡惟金三品。”“品”只是种类的意思。“品”字又有等级(品第、品级)的意思。至于“品”字当物品讲,则是来自日本。日本人把英语的things译为“物品”,food译为“食品”,work译为“作品”,production译为“产品”,我们就照样采用了。
“性”字和英语词尾-ty、-ce、-ness大致相当。这也是受了日本译文的影响。日本人把英语的possibility译为“可能性”,importance译为“重要性”(或“重大性”),impermeability译为“不渗透性”(或“不可渗透性”)等等,我们都采用了。当然我们自己也创造了一些。
“度”字大致相当于英语词尾-th,如length译为“长度”,strength译为“强度”等。也有不是-th的,如height译为“高度”,speed译为“速度”等。这也是受了日本译文的影响。
应该指出,“度”字这个词尾的产生是比较晚的。大致在20世纪20年代以前,它还没有产生,这可以从当时出版的英汉字典(例如《英华合解词汇》)得到证明。
[1] 《史记·吴太伯世家》索隐:“顔师古注《汉书》,以吴言‘句’者,夷之发声,犹言‘于越’耳。”
[2] “阿奴”指弟。一说“阿奴”是尊辈对卑辈时用的,适用于男和女。
[3] 胡三省《通鉴》注:“晋宋间人多呼从弟为‘阿戎’,至唐犹然。”
[4] 旧题朱揆着。
[5] 《后汉书·班超传》:“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6] 广州有“刀仔”一类的说法。但“刀仔”的意义是小刀,并不等于普通话的“刀子”。广州“仔”念[tsai],“子”念[tsi],也并不同音。
[7] 也有相反的情况,例如博白话里有“桃子、李子”。但是这种“子”字衹用于果名,可见那是开花结子的“子”,并不是词尾。
[8] 广西博白有“鸡儿、猪儿”一类的说法,那只是小鸡、小猪的意思。博白的“儿”等于广州的“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