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学术和公共思想语境中,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多被视为民粹主义者,他挑战欧美政治和思想主流,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这一视角将欧尔班描绘为西方体系的反抗者,对揭示该体系面临的内外危机有思想价值,但对于全面认识和客观看待欧尔班现象,仍有欠缺。
从匈牙利视角看,欧尔班的反西方逻辑,来自他对匈牙利在全球体系变革背景下寻求自强之道的政治追求。在他看来,“东升西降”是全球大势,也是匈牙利百年难遇的发展良机;但西方主流追随“左翼自由主义”路线,发展跨大西洋联合,推动东西方对抗,日益成为匈牙利发展的桎梏。为此,匈牙利需要一个能够自主设定的大战略,一方面通过发展右翼的国际联合,扭转西方政治和文化生态;另一方面通过欧亚“互联互通”,推动东西方世界的和解。
世界历史视野中的匈牙利
欧尔班在世界历史视野下,审视全球体系之变。在2023年7月第32届巴尔瓦纽什夏令营演讲中,欧尔班曾提出,政治决策要依托战术时间、战略时间和历史时间三种框架,政治家可以在与战术时间甚至战略时间相关的问题上做出妥协,但永远不要在属于历史时间的问题上讨价还价。在2024年的演讲中,欧尔班细化了对历史时间的理解,指出当今世界正面临“五百年未有之大变革”,西方自地理大发现时代以来的领先地位面临逆转,中国、印度、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等亚洲国家正实现整体崛起,亚洲拥有人口和资源优势,技术、资本甚至军事力量在与西方拉平,金砖国家和上海合作组织将成为重要的组织形式,世界经济面临重组,全球体系面临调整,新的权力平衡正在形成过程中。欧尔班认为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是“东升西降”历史进程的开端,从那以后,这一进程就是不可逆的。
基于此,欧尔班认为必须跳出以“大国兴衰”为中心的西方世界史框架,从欧亚视角和东西方权力竞争框架重新审视匈牙利。地理大发现以后,西欧国家开辟出以海洋为中心的经济空间,但匈牙利是个闭锁的陆地国家,不仅无法参与其中,而且遭遇了来自东方伊斯兰文明的入侵,“西方世界强权统治的开始与匈牙利的衰落同时发生”。亚洲的崛起,尤其是中国的“一带一路”经济带建设,开辟出以欧亚大陆为中心的新经济空间,将成为匈牙利发展的重要历史契机,匈牙利必须抓住全球体系变革的机遇。
根据欧尔班的讲述,我们可以1526年和2010年为时间节点,将匈牙利的历史划分为三个历史周期。从895年马扎尔人迁徙到喀尔巴阡盆地,到1526年匈牙利莫哈赤战败是第一个历史周期,属于匈牙利国家的奠基时期。从1526年莫哈赤战役到2010年欧尔班第二次在匈牙利执政是第二个历史周期,大致对应1459年地理大发现至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即欧尔班所说的西方主宰世界的“五百年”历史时期。2010年至今,是“东升西降”的开启时期,在这一时期,西方体系陷入危机,欧尔班赢得2010、2014、2018、2022年四次选举,迄今已连续执政14年,开启了匈牙利去西方化的“新时代”。
在欧尔班的历史叙述中,匈牙利从1526年莫哈赤战败后,先后沦为奥斯曼帝国和哈布斯堡王朝的附属,丧失了民族独立,是匈牙利“百年国耻”的开端。这种历史叙述否定了西方视角的“历史终结论”,匈牙利加入欧盟和北约没有终结匈牙利的历史劫难。通过将2010年视为新时代的开端,欧尔班确立了自己执政的历史意义,在新的历史周期,匈牙利将在欧尔班的带领下,一雪前耻、告别过去、赢得未来。
欧尔班的战略转变,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建立在对中美欧实力对比和对西方模式的深刻反思基础上。在他看来,中美欧是全球体系变革的主要力量,但三者应对变革的能力和方式各异。欧盟软弱而分裂,面临物质和精神的全面衰退,没有积极应变的决心和能力,有沦为“露天博物馆”的危险。美国贯彻“美国优先”的国家战略,将日益独善其身,其“在世界上的地位将变得不那么重要”。中国的崛起势不可当,西方国家必须接受“天空中有两个太阳”的事实。在与匈牙利的关系方面,美国无法向匈牙利提供比加入欧盟更加有利的条件;欧盟的“后民族”建构模式不符合匈牙利的民族传统;中国提出双方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参与彼此的现代化建设,提供了迄今为止最高的“报价”。
由于美国距离匈牙利相对较远,而匈牙利又是欧盟成员国,欧尔班对西方模式的看法主要体现在对匈欧关系的论述上。他对欧盟的看法,在宏观上来源于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反思,在微观上表现为对欧盟治理模式的批评。在欧尔班看来,冷战之后的全球化,建立在“左翼自由主义”的思想逻辑上,它在经济上主张自由放任,文化上追求个人自主,本质上是极端个人主义原则的表现。优绩导向的经济原则加剧了经济不平等,自主导向的文化原则导致社会解体,引发认同危机。欧盟治理模式追求区域一体化,是全球化组织原则在地区层面的具体表现,但不符合匈牙利的民族传统,匈欧之间在最初的蜜月期之后,有走向全面对立的态势,欧盟正成为遏制匈牙利发展的桎梏。
在经济上,匈牙利加入欧盟后陷入“转型陷阱”,未达到预期目标。欧盟经济治理建立在新自由主义赢者通吃的逻辑之上,匈牙利加入欧盟后,经历了私有化过程,原有产业被国际资本买光,优秀人才流向西欧,不但没有永久跻身发达国家,反而跌入“中等收入陷阱”。匈牙利对西方的盲目崇拜破灭,挫败感和幻灭感增强。
在政治上,欧盟机构运作有严重的“民主赤字”,精英主导决策过程,日益脱离实际和民众需求,双方分歧日益加大,造成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政治对立。欧盟精英与美国组成跨大西洋精英俱乐部,欧盟决策追求的不是欧洲利益,而是全球精英的利益,欧盟已沦为“寡头统治”。
在文化上,匈牙利无法接受欧盟日益“白左”化的价值观,希望保护匈牙利社会,捍卫民族独立和文化认同。欧尔班认为,欧盟奉行的“左翼自由主义”价值观,是西方社会解体和文明衰退的根源。自由主义追求个人主义,不尊重人性,将人理解为自然状态中孤零零的个体与没有精神内涵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不关心家庭、群体、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匈牙利追求“民族主义”价值观,认为人是群体性动物和精神存在,匈牙利人具有家国情怀和强烈的民族自豪感,追求以“我们”为主体的认同。这种认同在横向上认为人是群体性动物,无法脱离家庭、友谊、社区和祖国而存在;在纵向上认为人是历史性动物,民族文化和历史记忆是维持认同的关键。欧尔班强调,由于双方在“对世界和人类基本信念”的认识上存在分歧,价值观冲突已经成为匈欧之间的根本冲突。
在外交上,欧盟奉行价值观先行的“扩张性普世主义”,在发展盛期将自己标榜成“规范性权力”,高举价值观大旗对他国事务指手画脚。在遭遇挑战后,又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推行意识形态竞争和阵营对抗,将欧亚大陆人为切割成“自由世界”和“专制世界”两个集团,使得本应处在欧亚中心的匈牙利,有沦为夹在两个阵营之间的经济边缘地带和安全缓冲区的风险。
在这个意义上,欧尔班将欧盟视为对匈牙利构成体系性压迫的新帝国。如果盲目追随欧盟政策,匈牙利可能面临经济上被吸干、政治上被夺权、文化上被“取消”、外交上失语的境地。但是,欧尔班也清醒认识到,留在欧盟和北约符合多数匈牙利民众期望,因此需要在不脱离西方体系的前提下,发展一个能为匈牙利赢得最大回旋空间的战略。
本文将欧尔班的大战略概括为“保守国际主义”,它在思想上体现为抗衡左翼自由主义的右翼民族主义观念,在政治上体现为基于主权原则的内外治理方案。它的思想目标是提供一种“竞争性的叙事框架”,发展一种基于常识、尊重自然和人性的保守主义价值观,将西方民众从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迷雾和政治正确中解放出来。它的行动目标包括三个层次:首先,在匈牙利国内用“基督教民主”取代“自由民主”;其次,发展右翼的国际联合,将欧洲和美国从帝国主义者和全球主义者手中拯救出来,激活西方文明的意志、活力和行动力;最后,抵制西方扩张性的普世主义,基于实用主义原则发展跟非西方世界的关系。
借右翼联合,重塑西方文明
在2010年赢得大选后,欧尔班迅速采取行动,重塑匈牙利的政治和文化生态。凭借在议会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欧尔班领导的青民盟废除1949年的临时宪法,制定《匈牙利基本法》(以下简称《基本法》),建立体现民族主义价值观的新宪法秩序。《基本法》序言强调匈牙利国家和文明的历史连续性,《匈牙利基本法》是“历史宪法”,它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匈牙利人之间的契约”,是表达民族意志和生活方式的活生生的框架。序言还宣扬“群重于己”的自由观,强调个人自由只有与他人合作才能实现,家庭和国家是共存的主要框架,注重维护民族的思想和精神统一。
《基本法》还对匈牙利基本国家和民事制度做了变更,将宪法法院法官人数从11人扩充到15人,承认同性伴侣的民事权利,但将婚姻定义为男人跟女人的结合。在此基础上,欧尔班发起系统的制度改革,通过改革选举制度,确保青民盟能长期稳定执政;通过改革司法制度,确保行政对司法权的掌控;对战略产业进行国有化,加强经济管制;通过减税和提高福利,鼓励生育,保护家庭;在匈塞(尔维亚)边境建立铁丝栅栏,阻止难民进入欧洲。
欧尔班还对文化系统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改革。他推动修改媒体法,强化对媒体报道的监管;2018年扶植嫡系成立“中欧新闻和媒体基金会”,通过收购、捐赠等形式,先后获得对近500家媒体的控制权。2017年先后通过立法,禁止索罗斯拥有的开放社会基金会和中欧大学在匈牙利运营。2019年,将匈牙利科学院下属研究机构剥离出来,交由新成立的厄特沃什·罗兰研究网络管理运营,由政府创新和技术部监管。2021年,将11所国立大学改为基金会模式运营,政府掌控基金会的人事任命和财务管理,推行爱国主义教育。2021年,立法禁止LGBTIQ内容出现在学校教材或面向18岁以下未成年人的电视节目中。
除此之外,欧尔班还注入17亿美元资金,重新包装科维努斯学院,将其打造为培养匈牙利未来精英,保存和传播匈牙利历史文化,塑造国家认同的文化教育机构。该学院不隶属常规教育系统,为匈牙利年轻人提供寄宿式课外教育,课程范围从小学到博士全覆盖。除了在匈牙利设立的14个教育中心,它还在有较多匈牙利人聚居的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乌克兰的9个城市设立中心,为当地匈牙利人提供历史文化教育。
2010年执政以来,欧尔班这一系列举措引发欧盟机构强烈反弹。欧洲议会通过多项决议,谴责匈牙利在廉洁、法治原则、学术和言论自由、性别平权、移民和难民保护等方面出现重大倒退,已经蜕变为“选举专制”国家,敦促欧洲理事会暂停匈牙利包括投票权在内的相关权利,敦促欧盟委员会充分利用预算权力惩罚匈牙利。欧洲议会欧洲人民党党团也于2019年将青民盟驱逐出该党团。
欧盟委员会在法官退休年龄、难民庇护、非政府组织、高等教育、性别立法等各个方面,都曾对匈牙利启动违反欧盟法规的诉讼程序,并在匈牙利拒不配合之后提请欧盟法院审理。2020年,欧盟机构将“遵守法治”作为成员国获得欧盟预算拨款的前提条件,欧盟委员会据此先后冻结团结基金、复苏和韧性基金机制下应向匈牙利转移支付的资金。2023年1月,欧盟委员会还对纳入欧尔班大学改革计划的大学的科研人员和学生颁布禁令,禁止他们获得伊拉斯谟交流项目和地平线欧洲的研究资助。2024年,欧盟法院以匈牙利移民规则与欧盟法律不符为由,对匈牙利判处2亿欧元罚款。
面临欧盟机构的联合绞杀,欧尔班丝毫没有示弱。一方面,他渲染欧盟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政治对立,强调欧盟是没有民意支撑的寡头机构,提出应将欧盟改造为基于主权国家自愿联合的联盟组织,而不是组建剥夺成员国主权的“欧洲联邦”。欧尔班认为,由成员国元首组成的欧洲理事会是欧盟最高决策机构,欧盟委员会只是个办事机构,欧盟委员会主席是执行欧洲理事会决议的“秘书长”,不具备政治职能。欧尔班甚至提出要改变欧洲议会的运作模式,将直选产生的欧洲议会议员,改为由成员国委派代表产生议员。另一方面,欧尔班放大匈牙利与欧盟的价值观冲突,指责欧盟在“左翼进步主义”势力引导下,已经沦为没有灵魂的超级机构,强调欧洲想要生存,就必须回归基督教价值观。
以此为旗帜,欧尔班试图寻找或者扶植志同道合的欧洲政党,通过结成跨国统一战线,联合塑造欧洲政治生态。欧尔班曾说,在价值观问题上,从波罗的海三国,经过捷克、匈牙利,向南延伸到斯洛文尼亚,欧洲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文化分界线,界线以西的国家更倾向于自由主义,界线以东的国家更倾向于保守主义,这使得中欧地区成为匈牙利推行民族保守主义的天然基地。过去,由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组成的维谢格拉德集团,一直是欧尔班最看重的地区机制,它们通过抱团取暖,将中欧地区塑造为辅助法德轴心、介于欧盟和俄罗斯之间的强大实体。但俄乌冲突造成的持续紧张局面,导致该集团出现分化,匈牙利和斯洛伐克希望和平解决地区冲突,捷克和波兰则追随欧美支持“援乌抗俄”,波兰更是希望抓住俄乌冲突的机遇,在法德轴心所代表的“核心欧洲”日益塌陷的局面下,打造“英国、波兰、乌克兰、波罗的海国家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新体系,主导欧洲安全。为应对这一现实,欧尔班将推动匈牙利和塞尔维亚合作,支持塞尔维亚加入欧盟作为新的地区战略,并寄希望其政治盟友能够赢得2024年的奥地利选举和2025年的捷克选举,打造一个由捷克、斯洛伐克、奥地利、匈牙利、塞尔维亚组成的新地区轴心。
但欧尔班也清醒地认识到,即使他在匈牙利国内和中欧取得胜利,也不足以让欧洲发生转变,因为西欧国家会将这种对立描述为新老欧洲之间的争端,通过指责欧尔班“开历史的倒车”来否定保守势力的价值。这意味着“保守的基督教民主主义方法将一直面临逆风,直到至少有一个欧盟创始成员国踏上与我们相同的道路”。为此,欧尔班积极联络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等西欧国家的右翼势力,期待将匈牙利和中欧的地区性诉求,提升为泛欧层面的政治和思想运动。
欧尔班将欧洲议会视为打造泛欧右翼运动的政治平台,试图将零散分散的右翼势力,整合成能颠覆欧盟机构的统一力量。2021年7月,青民盟和波兰法律与公正党、法国国民联盟、奥地利自由党、西班牙呼声党等十几个政党,联合签署《欧盟未来联合声明》,倡导根据“民族保守主义”理念推进欧洲一体化进程。2024年6月欧洲议会选举结束后,激进右翼进一步分化组合为欧洲保守与改革党团、欧洲爱国者党团和主权国家欧洲党团,青民盟所在的欧洲爱国者党团成员包括来自12个欧洲国家的84名议员,已经成为欧洲议会第三大党团,但仍不足以挑战欧盟的主要党团。
2021年拜登上台后,将组建美欧联盟作为其国际战略的重要支柱,自由主义势力的跨大西洋联合加大了发展泛欧右翼运动的难度。这促使欧尔班将发展与美国共和党和保守派人士的关系,纳入组建右翼国际统一战线的重要环节。2016年以来,欧尔班和特朗普相互走近;2021年以来,他多次无视拜登政府,直接拜会特朗普,以至于美国驻匈牙利大使谴责欧尔班严重忽视外交礼仪,将匈美国家外交关系变成政党外交。欧尔班将多瑙河研究所和基本权利中心两个智库发展为对美保守派思想联系和网络建设的主要手段。2023年多瑙河研究所与主持特朗普执政“2025年行动路线图”的美国传统基金会签署合作协议,双方共同举办多瑙河地缘政治峰会,并推动人员互访和学术交流。基本权利中心则与美国优先政策研究所(AFPI)结成战略合作伙伴,就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议题进行沟通,并在美国保守派帮助下,于2022年起在布达佩斯举办匈牙利版本的保守派政治行动大会(CPAC),成为匈美保守政客和知识群体交流的重要平台。除此之外,欧尔班还招募美国保守派人士格拉登·帕平(Gladden Pappin)、罗德·德雷尔(Rod Dreher),并借助前福克斯新闻频道主持人塔克·卡尔森(Tuck Carson)来扩大在美知名度,其边境保护政策、家庭政策等也对美国立法产生影响。
随着声势日益壮大,匈牙利开始超越英美保守主义圈子。2024年3月,基本权利中心在马德里开设第一个驻外办事处,希望通过西班牙走向拉丁美洲,向拉美右翼传播匈牙利保守主义价值观。
从“向东开放”到“互联互通”
通过发展“右翼国际主义”运动,欧尔班意在从自由派手中夺过政治叙事权和文化领导权,这直接否定了欧盟存在的正当性。战后欧洲一体化建设建立在反思民族主义的基础之上,它认为主权政治只考虑国家私利,民族主义会导致战争,“去民族化”是欧洲和平的唯一路径,主张通过“自由国际主义”发展国家间联盟。但在欧尔班看来,欧盟的自由国际主义本质上是自由帝国主义,它对内通过吸收成员国的经济和政治主权,稀释民族认同,建立欧盟中央机构对每个国家的支配关系;对外输出西方价值观,不仅没有维护和平,反而成为冲突和混乱的根源。匈牙利的举动,乃是发起并领导欧盟内部的反抗运动,对内通过保护主权,捍卫民族国家及其历史特性;对外开展基于同意的国际联合。由于共享基督教的文明传统,西方世界内部的国际主义构成了欧尔班的文明观。但在处理与非西方世界的关系上,这种文明观的意识形态色彩并不鲜明,没有对外输出的诉求,而是主张基于主权原则和实用主义的互利合作,它具体体现为匈牙利从“向东开放”到“互联互通”的发展过程。
2010年,欧尔班政府提出“向东开放”战略,寻求摆脱对欧美的单方面依赖,发展深化与东方国家的经贸关系。2022年12月,欧尔班在一次演讲中将“向东开放”扩展为“互联互通”。他指出,当今世界正处于新旧秩序转换的关键时期,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模式已不可持续,西方世界已走上阵营对抗道路,二者都不符合匈牙利的战略需求;匈牙利需要一个基于和平、发展和网络建设的新战略,它的核心是“互联互通”。在2024年的巴尔瓦纽什夏令营演讲中,欧尔班正式将“互联互通”嵌入其世界历史叙述之中,明确指出这不是一个短期的行动方案,而是匈牙利为适应可能持续数个世纪之久的全球体系变革的“大战略”。
欧尔班的首席政治顾问鲍拉日·欧尔班在2024年出版的新书《骠骑突击:匈牙利互联互通战略》中,阐述了自己对“互联互通”的理解,将其视为匈牙利赢得未来十年发展机遇的追赶战略,指出其核心是将匈牙利打造为沟通欧亚的“地区枢纽国家”。匈牙利有关“互联互通”的论述远未成熟,结合相关讨论,本文将其概括为如下三个支点。
第一,不可分割的欧亚安全观。在安全上,“互联互通”的核心诉求是将中东欧地区打造为黏合东西方的“共识”地带,而非激化东西方矛盾的“冲突”地带。匈牙利在地理上处于东西方交会处,对欧亚安全局势的变动格外敏感,“互联互通”战略聚焦经济发展,迫切需要良好的外部环境,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冲突。这使得匈牙利秉持现实主义眼光看待欧亚安全问题,主张照顾各方安全利益,建立均衡可持续的欧亚安全秩序。
欧尔班认为,欧洲要想安全,就必须妥善处理与中东国家和俄罗斯的关系;西方国家借“民主输出”挑动地区冲突,是中东和中东欧地区冲突的根源。在2015年前后欧洲难民危机发酵期间,欧尔班对中东地区安全局势论述较多,多次强调维持中东国家政权稳定,最符合欧洲利益,美国在中东推动颜色革命,无助于缓解中东乱局,反而因大量难民涌入加剧欧洲动荡。2014年以来乌克兰危机持续发酵,欧尔班认为根源是西方国家没有充分考虑俄罗斯的安全利益,强调俄乌冲突是“两个斯拉夫国家的兄弟之战”,匈牙利想置身事外,但因为是欧盟和北约成员国,被卷入其中。欧尔班不同意欧盟选边站队的立场,认为欧盟应该居中做冲突的调停者,希望欧盟制定一个不是帮助乌克兰赢得战争,而是提出好的和平提议,尽早结束战争的新战略。
第二,联通东西的共同发展观。在经济上,“互联互通”的核心诉求是将中东欧打造为联结东西方经济的“中心”,而不是分割东西方经济的“边缘”。作为内陆国,匈牙利经济发展的生机在于联通欧亚。为此,匈牙利一方面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竭力将自身发展为欧亚联通的“过境国”,另一方面积极拓展对欧亚大国的贸易关系。2018年匈牙利成为“突厥语国家合作委员会”观察员国,借此深化与土耳其和中亚国家的经贸联系。由于在能源上高度依赖俄罗斯,俄罗斯还是其食品和农业产品的重要出口市场,匈牙利一方面寻求欧盟对俄经济和能源制裁的豁免,另一方面深化对俄经贸关系,放宽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公民的入境要求。在发展对华合作关系上,欧尔班不想错过中国发展的机遇,提出希望成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上的同行者,通过“互联互通”让“世界上最好的西方技术和世界上最好的东方技术在匈牙利相遇”。在这方面,欧尔班最热衷举的例子是中匈德在新能源汽车领域的合作,比如在匈牙利德布勒森市引进中国电池企业生产电池,产品出厂后传送给近在咫尺的德国宝马汽车总装厂。
第三,和而不同的文明共生观。“互联互通”是个聚焦经济发展的战略,并不包含文化价值观的诉求,但经济交往必将带来大规模跨文化互动,如何看待文明间关系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欧尔班视西方为自成一体的文明体,他在东西方文明对比视角下,阐释了对其他文明的看法。他认为欧洲文明和伊斯兰文明是两种完全对立、相互排斥的文明,这使得他在对中东问题上坚定地站在以色列一边,认为以色列政权稳固是抑制伊斯兰势力扩张的关键;在对内政策上则坚决反对接收中东难民,认为大规模伊斯兰移民会在根本上改变欧洲文化。在2022年的一次演讲中,他曾引用法国反移民小说《圣徒的营地》,公开宣扬移民取代白人的“大置换”理论,强调匈牙利不想成为“混血儿”。
西方世界认为俄罗斯是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失败国家,认为它经济社会僵化、政治独裁、文化反动。欧尔班完全不同意这种刻板印象,反而认为俄罗斯文明传统悠远,领导层能从长远视角看问题,优于西方决策者的短期主义;俄罗斯国家决策理性可预测,西方决策无法理解、不可预测;俄罗斯表现出卓越的政治领导力与强大的技术、经济和社会韧性,西方世界软弱且分裂,陷入停滞和衰退;俄罗斯保守主义价值观远优于西方“白左文化”,甚至提出“西方软实力已被俄罗斯软实力取代”的论断。
在比较中国与西方文明时,欧尔班认为,中国不仅是崛起,而且是一个拥有5000年历史和14亿人口的文明的回归。中国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没有采纳西方价值观,也不对外输出自身价值观。欧尔班曾多次在公开场合比较盎格鲁-撒克逊模式与中国发展模式的不同,前者强迫他国接受其价值观,但中国的对外合作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不附带价值观诉求。这对于希望在现代化进程中维持民族传统的匈牙利而言,有独特的吸引力。
可见,欧尔班关于文明间关系的论述,建立在批判西方新自由主义文化模式的基础上,认为它开放的世界主义,迟早导致欧洲被伊斯兰吞没;它“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世界观,不利于形成理性务实的决策心态;它附带条件的发展合作主张,不利于塑造国际团结。以此来看,欧尔班文明观的基本主张是希望不同文明间相安无事、和谐共生。
结语
基于对全球体系变动的远见卓识和对匈牙利民族千年生存智慧的省察,欧尔班描绘出匈牙利实现民族振兴的蓝图。但看清变局方向是一回事,成为塑造和引领变局的历史英雄是另一回事。匈牙利历史上不乏励精图治、救国家于危难的仁人志士,但囿于小国实力局限,还是经常沦为大国斗争的牺牲品。大国竞争的强度和残酷性,不允许欧尔班做长袖善舞的政治家:欧盟在是非问题上远非那么软弱无力;美国保守派也没有欧尔班想的那么和善,除少数孤立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外,美国保守派倡导的国际主义是“武装的外交”,主张对美国政权的敌人毫不含糊地使用武力,而不是追求和平共存。欧尔班本人也多次坦言,在日益严峻的现实面前,匈牙利前行的道路充满荆棘,驾驭这项复杂任务的难度“接近艺术领域”。在这个意义上,欧尔班的努力带着一种鲜明的悲剧性,这是匈牙利道路的“百年孤独”,也是中欧国家共享的政治命运。欧尔班是将重复匈牙利的历史悲剧,还是将为匈牙利赢得历史转机,是历史哲学的终极命题。欧尔班曾说,“不应该赋予时间意义,而是在时间的框架内,赋予我们的生活以意义”。面对变幻莫测的命运,政治家选择通过当下的奋斗把握历史,而不是让历史去评判当下,通过吹响奋斗的号角,感召、激励和联合更多的志同道合者,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孔元,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研究员。
来源:《文化纵横》202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