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明:说在前面的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68 次 更新时间:2024-07-14 07:40

沈明明 (进入专栏)  

中国哲学史,现在是一个已经很成熟的学科,作为学科,它走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在这之前,中国究竟有没有哲学,还是打问号的,甚至,当年的中国学界根本就不知道有一种叫做“哲学”的学问。上个世纪一次重要的历史事件,“五四”新文化运动,改变了中国。所谓“新文化”,并不是“创新”中国传统文化,而是在这次中外文化交流过程中,古老中国“新”来了许多外国文化,尤其是欧美文化。

“新”来的文化里,就有西方哲学。汉语里,“哲”和“学”这两字一直是分开使用的,而合成一个词汇“哲学”,则是汉译英语PHYLOSOPHY(爱智慧)而出现的。自此,中国人开始知道,西方,在古希腊就有一种叫做哲学的学问,迄今,这一学问一直存在,没有中断。这种学问不同于其他学问,它对世界、人生和社会进行的是“形上”的思考和研究。有了这个西方文化的对照,中国学者有机会回头审视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看看中国古代文化里,有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哲学”,有没有对世界、人生和社会进行“形上”的思考和研究成果。

当年的中国大腕学者,经过研究,得出了共同结论:中国自古以来也一直存在着“哲学”这种学问,尽管中国人从来就没有把它叫做哲学。同时,这些大腕们,将自己研究中国古代哲学的学术成果,自豪又自信地向社会公开,纠正了西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没有哲学”的错误说法。其时,胡适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张岱年出版了《中国哲学大纲》。很快,他们中的一些人,被邀请到国外一些高校讲授中国哲学。中国哲学,走出了国门,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重要影响。

正式开讲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程之前,有必要弄清两个问题。

第一,中国古代哲学是如何发生的?

哲学诞生的契机,是人的精神自我认识,或者说,反思。这种“反思”体现在各种精神疑惑上,譬如说,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和那些生命区别在哪里?死了我又去了哪里?有没有不死的办法?除了我活着的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世界么?等等。这些问题的出现,是人类精神痛苦的开始,也是人类精神自觉的开始。

事实上,中国人祖先的精神痛苦,可以通过古代神话传说得到印证。“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等,向后世透露的信息是,中国人的先祖意识到“我”是生活在一个充满危机,没有安全感的世界里。在自然面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山崩地裂,洪水泛滥,烈日烤炙,疾病瘟疫等等,威胁着“我”的生存安全。在感受恐惧的同时,先祖们开始寻求超越“我”的能力,并且寻求能保障“我”安全的东西作庇护。强大和弱小,是相对的。人们越是觉着自己渺小,便越觉着自然力量强大。“雷神”“电母”,各路神圣,被先祖们拟人化地推上神坛,自己则在它们面前双膝跪下,俯首叩拜。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的背后,是人类给自己进行精神安抚,用更大的恐惧来战胜眼前的恐惧。

几乎所有民族,都有自己的原始宗教,古代中国也不例外。古代中国的原始宗教,有一个鲜明特点,那就是并不急切追问“神”是谁,而是非常关心“我”如何与“神”交流,如何讨得“神”的欢心。于是,各种“神交”的方式方法,开始流行。譬如,祭祀,占卜,解梦等等。“神交”,尽管是先民们的原始宗教活动,然而,客观上却拓展了人们的精神空间,推动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和对自身的反省。由恐惧而导致的崇拜,已经孕育了最早的哲学因子。在这里,灵魂不朽,万物有灵,服从命运等等观念,已经超越直接感性经验,已经是一种对世界和对自身的抽象,甚至可以说,已经是最初“形上”的思考了。

哲学抽象的进一步发生,是因为文字和符号的出现。早期宗教活动,推动了最早成熟版汉字甲骨文的产生。语言文字的出现,使得“形上”思考,不但可能,而且成为现实。文字,以判断的形式构成语句,从而创造出一个既非客观又非主观,或者说,既有客观因素又有主观因素的“意思”世界。高度发展起来的语言文字,表面看,它与它表达的对象之间,好像是越来越近,而事实上,却是越来越远。因为有了这个“意思”的“新世界”,所以,人类的精神空间就具有无限扩展的可能。人类的视野从此获得了解放,不只是看见“眼前”的事物,而且,可以“看见”超越感性的、剔除具象的那些感官之外的“东西”。这种情形,恰好印证了《易》中的那句话,“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眼睛能看到的,是“形而下”的感性事物,是“器”;眼睛看不到的,然而却在背后主宰支配感性事物的东西,是“形而上”的,是“道”。

“道”,即是古代中国先哲们的“天问”。

孔子说,“周鉴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想了解古代中国文化和哲学的源头,读懂孔子的这句话很重要。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周代文化继承了夏商两代的积极成果,于是出现了周代的文化繁荣,孔子本人尽管是殷(商)人之后,却是周代文化的拥护者。而这句话深处的意思是,周文化,与夏商文化本质不同,是夏商文化的超越版。进一步可以推知,夏商文化,周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两个源头,也是中国哲学的两处孕育地和诞生地。

《礼记》分明说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亲而不尊”。这段话,可以做如下理解,商代文化的主要特征是,宗教覆盖了世俗,鬼神高于人类,敬神超过了事人;社会治理,强调惩罚,辅以奖赏;人际之间,相互尊敬,却不亲近。周代文化呢,似乎恰好相反,其主要特征是,遵守礼制,崇尚奉献;重视人事,远离鬼神;相互和谐,为人忠诚;人际之间,相互亲近,而不计尊卑。

透过上述社会现象,细细深究下去,会发现商文化和周文化,各有千秋,既相互对抗,又相互补充。商文化的基本内核是,服从自然,服从命运,崇敬神灵,保持与自然神灵的良好沟通,把自身当成自然的一部分,不凌驾于自然之上,不把自己放在自然的对立面上。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承认自己的弱小,当然,并不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感到自卑或者放弃自己。人与人的关系,不刻意人为地制造许多的礼仪规矩,纯朴简单,人们来往交际不多,一切顺其自然。整体来说,商文化在人与人、人与神、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力主和谐自然,强调妥协退守,反对激进冒险。商代留给今人的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一是司母戊青铜鼎,另一个是殷墟甲骨文。物质的青铜鼎其实很“精神”,它似乎在无声地告诉后人,殷人是崇敬天地神明的,天和人浑然一体;甲骨文也在告诉后人,殷人所做的一切,都必须顺从天意,顺从自然,决不胡作非为。

商周牧野之战后,商政权被周推翻,商代遗民被周人驱赶到并不适合农耕的黄泛区生存,他们只能买进卖出“做生意”维持生计,因此取得了“商人”的新含义。有意思的是,道家代表人物老子庄子都是生长在商人文化圈里的。

所有的信息似乎都指向这样一个结论:从历史渊源来看,商文化,应当是后来的道家文化的源头。

周文化既可以说是商文化的“发展”结果,也可以说是商文化的否定或“变种”。周文化的基本特征是,拔高人的地位,相信人的力量,不屈服命运,不信鬼神,主张“制天命而用之”。“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天不可信”。只要发挥人的作用,“天命”是可以改变的。同时,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主张实施礼制,将人的行为约束在一定的规矩之内,不得越位,不得背礼。强调人的“德化”修养,期望“以德配天”。便是君王,也应当敬德保民,应当知晓农业之艰难,应当“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放弃声色犬马游猎田野的奢靡生活。

总体上看,周文化刻意忽视了人和神、人和自然的关系,而只突出和重视人与人的关系。并且,刻意将人与人的关系,纳入一种“新式的”规范之中。这个规范,就是“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就是那个时代的法律法规和典章制度。它,规定了人们该如何去想,该如何去做,该如何去和他人打交道,还有,该如何安分在自己的那个层面或者位置上。确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关系,是制“礼”的初衷、内容和企图的目的。

毫无疑问,周文化事实上正是后来儒家思想的源头。有意思的是,周王室典藏正在齐鲁,而儒家首席代表孔丘,就生长在鲁国。他将自己的一生,定位在拯救他生活的那个“礼崩乐坏”时代。当然,那是后话。

第二,中国哲学的基本特征是什么?

商文化和周文化分别开启了中国哲学的两个源头,这两股泉水,经由各自的路径,一直流到现在。期间,有互怼,有对抗,“道不同不与为谋”;也有合作,有交流,“相逢一笑泯恩仇”。总的来说,两家几乎同时发现,路径不同,只是各自的偏执;而目标一致,才是真正的殊途同归。因为目标一致,儒道两家,终于“冰释前嫌”,破除门派阻隔,海会一处,同心归流。期间,“外来”佛家,落土中原,生根发芽,移花接木,历经变迁,逐渐“佛教中国化”并“中国佛教化”,终成正果,成为中国文化和哲学重要组成部分。由陌生,到互怼,再到相互贯通,最终,儒释道藩篱拆除,思想贯通,精神互印,共同糅合互补生成中华民族精神和国民性格。于此辗转流变过程中,古代中国哲学,积淀形成了自己的鲜明特征。

首先,中国哲学的最重要主题,不是求真,而是向善。中国哲学认为,“格物致知”,只是手段;“正心诚意”,才是目的。只有能体现“善”、服务于“善”的知识,才是真知;知识之所以为人们需要,是因为它能体现道德价值,或者说,能增加正能量。世界之“理”,“道”等等本体论问题,并不是中国哲学深究的目的,之所以要研究这类本体论问题,要做形上的思考,原因只有一个,让“道”“理”服务人生,服务社会,指导人生,指导社会实践。在这种哲学背景下,自然科学的落后与人文学科的繁荣,反差极大,且一切学问都打上了道德的色彩,这是中国文化的鲜明特色。同时,中国哲学强调,“穷天地之理”,只有内化为人的“德性”,才是“真理”,也就是说,世界之理,只有在社会实践中得到行之有效的运用,才是“真理”。中国人所说的“讲理”“明理”,“讲”的并不是自然规律之类的“理”,讲的是彰显“德性”,符合道德标准的“理”。可以说,在古代中国,伦理观和价值观,支配并覆盖了真理观和知识观。中国式的“知识”,不是西方意义上的“科学”,而主要是“做人做事”的“道理”。“诗书乐礼”“四书五经”等等,构成了中国古代的主要“知识”。

其次,古代中国哲学,对自然的认识,是综合式的,不是分析式的。中国哲学相信,自然本身就具有生命意义,是活的东西,不是死的东西,它在生生不息地不断轮回,而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在做机械运动。“万物齐一”,“天人一理”,“民胞物与”,说的都是这个意思。对于活东西的“认识”,不能用解剖的(分析)办法,只能用直觉领悟的(综合)方式。西方哲学把认识活动,看成是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关系。而中国哲学则认为,天、地、人,本身就是互通的。孟子所说的“尽心、知性、知天”,并不是三次认识活动,而是同一“认识”活动的三种作用的表现。“尽心”也是“知性”,“知性”也是“知天”。“问天”与“内省”,是同一个认识过程。西方古代自然哲学,通过分析,将世界肢解为许多物质,比如说,“气”“水”“火”“原子”等等。其多数科学实验手段,都是用来“肢解”(“分析”)各种物质的,其医学很快就发展出了“解剖学”。而古代中国几乎没有这些“分析”手段。即使是医生治病,也不过是“望闻问切”罢了。中医永远也不会自发地发展出解剖学。古代中国也有自己的自然哲学,也说“金木水火土”五种自然“元素”。不过,中国的“金木水火土”,都是活的,不是死的。“五行”中的每一“行”,都不是独立存在的,都是处在与其它“行”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被形象地称作“相生相克”。“相生相克”,不是机械关系,也不是物理关系,甚至也不是化学关系,而是地道的生命“关系”。“五行”都是活的。中国哲学有关自然的综合式认识,是典型的自然“关系学”。概而言之,中国自然哲学,将自然看成是整体的、自动的、辩证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生命图景。

在中国哲学看来,自然之所以是“活的”,在于它本身存在着让其“活起来”的驱动力,这种驱动力就是“阴阳”互动。“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国哲学相信,阴阳互动,普遍存在,生命界有,无机界也有。阴阳学说,是纯粹综合式思维的思想成果,用它几乎可以解释一切矛盾,男女,雄雌,公母,强弱,虚旺,南北,长短,动静,明暗,大小,离合,左右,胜败等等。西方的矛盾学说,很晚才出现,原因就是他们哲学和科学的主导方法一直是分析的。直到黑格尔才注意到分析的方法是“形而上学”的,是孤立的、片面的、静止的。黑格尔曾经这样嘲讽分析方法:有人觉得洋葱好吃,于是他决定要找出洋葱好吃的原因,他将洋葱一瓣一瓣地剥开(分析),寻找好吃的原因。结果是,整个洋葱剥完了,好吃的原因依然没有找到。黑格尔正是在反思和批判西方哲学历史的基础上,才发现了辩证的思维方法。

最后,传统中国哲学,不像西方哲学那样关心概念的推导和演绎,它关心的是“知行合一”和“学以致用”。西方哲学各种体系,基本上都是概念体系,基本上都是严密的逻辑演绎,其基本精神是理性主义的。而中国哲学,基本上没有内涵清晰、含义精准的哲学专用概念,所以它没有完全超乎感性生活的形上的概念演绎。它来自于经验生活,又回到经验生活;它之所以思考经验生活,是因为它力图把自己的思考成果运用于经验生活。在中国,生活和对生活的反思,几乎就是同一回事。所以中国人说,“生活处处有哲学”。中国哲学思想,基本上都是经验主义的,都具有浓厚实践和践行的色彩。

中国哲学这种经验主义传统,有两种基本表现。

首先,中国哲学基本上是经验生活的总结、提升和反思。儒家哲学所说的仁义礼智信等等,本身就是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是为了构建理想的社会生活而做出的思考。儒家,实际上在为理想社会做可以操作可以实践的方案。而这一方案的全部素材都来自于经验总结。道家的“无”“无为”“道”“德”等等一系列听起来有些玄虚的概念,以及那些十分深邃的思辨,其实,也是经验生活的总结反思。老子的“无”,是“无形”的人文比拟;“无为”,是对“多余动作”的反正。“上善若水”,这个命题,已经非常经验、非常感性地告诉人们,最高的“善”是什么了。“治大国,若烹小鲜”,连煎鱼的厨艺经验都用上了。当然,把经验上升为哲学思考,再用生活语言表达出来,的确是困难的,所以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其次,传统中国哲学,惟有践行于经验生活,才能流传下来。子学时代,是中国文化的摇篮时期。当时,百家争鸣,满园花开。然而,绽放的百花,一些却凋谢了,并没有开到今天。究其原因,就是没能回到社会实践的运用中去。名家思想,本来很能启智,结果因为玩得走火入魔,沦为诡辩,不被社会所接受,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阴阳家,本来是中国古代的“正学”,后来不断被妖魔化,被神秘主义化,成了朝代更替等等的“算命学”,甚至成了宇宙如何产生的“生成学”,最终,无法融入社会生活,结果是,帮人算命的,自己先死了。西汉中期,阴阳学,自己便“绝学”了。历史的残酷,在于它从来不给遗憾和叹息留下时空。大浪淘沙,容不得“逝者如斯”的眼泪。经过历史筛选,中国哲学和文化定格在儒释道三个板块上。

儒释道,之所以生生不息,只有一个共同原因,那就是它们被广泛运用于社会实践。儒,入世;道,出世;佛,遁世。三家,都致力于解决社会实践和人生存中存在的重大基本问题。儒家,侧重于人与人的关系问题;道家,侧重于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佛家,侧重于人与神的关系问题。由于三者存在天然的互补关系,最终三家归一,融会贯通,共同塑造民族精神和国民性格,构筑民族灵魂。中华民族的巨大凝聚力以及成员之间的相互认同,正是儒释道精神社会实践积淀的成果。这种成果可以概括为:重义轻利、勤俭持家的道德人格;守雌示弱、能屈能伸的人生韬略;恪守传统、历史崇拜的价值取向;和谐包容、安分守己的人际关系;随遇而安、深沉内敛的精神襟怀;知行统一、崇尚经验的行为准则;模棱两可、言外有意的语言天赋;安居乐业,均享财富的社会理想。

这学期教学内容主要集中在中国哲学的先秦阶段,这是中国哲学发生的最重要阶段,奠定了后来中国哲学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发展基础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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