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约纳斯曾经提出,“人与自然的二元论是虚无主义处境的形而上学背景”,这一判断直指现代人的生存处境。现代哲学在高扬人的主体性的同时,将自然与宇宙化约为质料化的外在对象,而人的存在意义则完全依赖于基于主体性的自我筹划。宇宙本身不再是人的存在意义的源头,人在这个异己的宇宙也找不到归宿感。当头上的星空化为空洞的空间,脚下的大地裂作黑暗的深渊之时,现代人的虚无主义也就不可避免了。因此,面对这一现代人的基本生存处境,重新追问宇宙自身的意义、重建人的存在意义与宇宙的意义之关联就显得尤为紧迫。从宋明理学的大传统来看,王阳明心学的独特性更多地体现在他对意义宇宙的沉思上,而这一工作对现时代的精神状况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对宇宙意义的追问与沉思,首先要面对的基本问题在于,宇宙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存在。学界一般认为,阳明心学以“心”立论,宇宙论并非其关注的重点。但事实上,宇宙论的问题却是阳明心学的基底。就宇宙的生成及其存在的根基而言,儒家思想的主流传统并不诉诸基督教的上帝或某种精神实体的创生行为,而是集体选择了气化宇宙论的理解路径,从而“气”这一概念就构成了儒家主流思想传统中的终极实在与宇宙万物存在的终极根据。阳明心学是儒家主流思想中的一员,上述宇宙论的框架在阳明那里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阳明曾说“气化人物之生息终始”,这清楚地表明,阳明是从气化的角度来理解人与万物之生成这一问题的。对阳明而言,宇宙论所涉及的人与万物的生成起源问题并非其关注的重点,但之所以会涉及这一问题,则与“万物一体”的核心命题有关,而后者还关联着人的存在意义及其根基的问题。
在阳明那里,万物一体论的首要内涵在于,包括人与万物在内的整个宇宙实际上都是由同一种存在、也就是“气”所构成的。但“万物一体”并不仅仅涉及万物之构成的存在论之实际,对阳明而言,其关键更在于“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换言之,“万物一体论”所要回答的是,人与宇宙中的其他一切存在之间如何痛痒相关,人如何能够对他者的疾痛、苦难有自发的关切的问题。实际上,叔本华就曾有过如下追问:“对别人的痛苦我完全感同身受,感觉到他的苦,一如我在其他情况下只感觉到自己的苦”——这一现象是如何可能的?不难看出,这一“叔本华问题”内在地被包涵于王阳明“万物一体论”的哲学思考之中;而叔本华对上述问题的回答,则诉诸于取消自我与他者的差异,建立主体与他者的“一体”关系的诠释理路。其言曰:“这要求我能够以某种方式把自己与别人视为同一,亦即我与每个他人之间的全部区别,起码在某种程度上取消了。”由此反观阳明心学,万物的“一体性”又是如何可能的呢?
实际上,王阳明的“万物一体论”曾引发学生的困惑。学生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在学生看来,就同一主体而言,该命题是成立的,毕竟血气流贯,四肢、五体确乎而为“一体”;但不同主体之间属于“异体”关系,如何能说“一体”呢?更何况人与其他物种、其他存在还有类别上的根本性差异。对于这一问题,阳明答之以“感应之几”。其言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感应”并非作为理性主体的人运用自己的理性能力对他者及其处境的认知或反思,而是作为心体的“良知”的一种自发性反应,引发了主体的同情共感。由此可见,王阳明并不像叔本华那样,通过理性设想、意识构造去取消主体间的差异,阳明之“感应”作为一种自发性的反应,实则取消了主体的理性参与。当然,进一步的问题还在于,这种“感应”是如何可能的呢?
对阳明而言,天地万物都是气化的产物,而天地之间是一气贯通的,因此,好比同一个体内部五官百骸由血气贯通而为“一体”那样,从整个宇宙来看,不同个体之间也因“一气贯通”而连为一体。正是一气流行,不同个体之间才能够有“一体之感应”,因此,不同个体之间的感应,以及基于这种感应而带来的“痛痒相关”的切身感受,都是基于“气”这一存在论基础之上的。
宇宙之间“一气”贯通的讲法,主要从存在论的角度为“一体”进行了论证说明,然而,不同个体之间的“一体”性不仅仅是一个存在论事实。比如,手与脚因血脉相通而“一体”共存,但手并不能感受到脚的痛、脚也不会感受到手的痒。这里所涉及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感应”之“感”与“应”这一“心”理层面的感受是如何可能的。手脚互不能获知对方的痛痒,痛痒的感受其实是“心”的感受。如此一来,阳明对“一体”的证成,实则涉及“心”与“气”的关系问题。
阳明曾言:“以其充塞氤氲,谓之气……以其主宰,谓之心……其实则一而已。”从学理上看,“心”与“气”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心气同一”意味两者是同一存在的不同命名。就质料层面而言,可以称之为“气”;就灵明层面而言,可以称之为“心”。因此,就存在的质料层面而言,宇宙是一个大的整体;就存在的灵明层面而言,这个整体的核心之所在,则是人(“心”)。正是在这一层面上,阳明一再强调“人者,天地之心”,罗汝芳后来也将阳明的这一思想总结为“人叫做天地的心,则天地当叫做人的身”。与此同时,就具体的个体而言,人虽然只是一个物理性的身体的存在,但人心(良知)作为身体的感应机能,构成了这一身体最为灵明的层面,所谓“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正因此,“一体”的论断才能够最终成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生命本身才具有了超越的维度,个体进而得以克服虚无主义,而在宇宙万物的规模上识取其作为“主宰”“灵明”的位分。
由此可见,对阳明而言,宇宙可视为“一身”,个体乃此身之“支体”——“夫以天下为一身也,则八荒四表,皆吾支体”。因此,个体不是一个封闭的单子,而是本然地连为“一体”的。基于这种一体共存的关系,就某一个体而言,整个宇宙中的一切存在都可以看作是他的一身之所在,因此阳明说“须知万物是吾身”;另一方面,人虽是天地之“心”,而作为个体之人的“心”(良知)则构成了宇宙整体(一身)的灵明之所在。正如陈立胜所总结的:“天地是‘人的身’,人是‘天地的心’,因为有此‘心’,天地之身才拥有其‘神经枢纽’,天地万物所发生的一切在人心这里才会共感同振。”从而某一个体之外的其他个体的痛痒才能够为这一个体所感受到,如同人心可以感受到自己四肢的痛痒一样。更进一步而言,人心本身是复数的,由于每个个体都有其心,因此不同个体之间的痛痒才能够心心相“应”。
总而言之,对阳明来说,“万物一体”意味着宇宙乃是一体共存、痛痒相关的大的整体,而每一个个体作为这个大的宇宙身体的一个“支体”,都不是一个封闭的原子化个体;另一方面,在王阳明那里,现代性所高扬的主体性,则是一种基于自我意识的主观虚构。正是主体性的高扬让个体从存在的根基处脱落,变成无根的浮萍,陷入海德格尔所谓的“无家可归”的存在处境。因此,对阳明而言,恰恰需要通过“克己”的工夫来解构基于自我意识的主体性,“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宇宙本身作为一个一气相连、痛痒相关的整体是一个充满意义的存在,只有通过主体性的自我消解,重新确立与宇宙的意义关联,人才能够找回自己的存在与意义根基。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道德哲学视域下的王阳明思想及其现代意义研究”(19CZX019)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