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不爱吃柿子,但是喜欢看它,尤其是它悬挂在树上的样子。江南人多地少,又正是“以粮为纲”的时代,成片的柿树林是绝对没有的。韩愈描写长安青龙寺内的大片柿林说:“友生招我佛寺行,正值万株红叶满。光华闪壁见神鬼,赫赫炎官张火伞。燃云烧树大实骈,金乌下啄赪虬卵。”那种千万株柿树红果累累的壮观,我至今未曾寓目。但在我插队的村子里倒有一棵柿树,它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竹林旁边,每年也会挂不少果。一颗颗柿子错落有致地悬在枝叶之间,最初是青绿色的,逐渐变黄,最后变红。红透的柿子最可爱,望去像一盏盏小灯笼。可惜柿树的主人惜果如金,一旦柿子变黄,他就常常巡视树下,既驱赶鸟雀,又乌眼鸡似的监视着前来窥果的村中顽童。我并不想偷摘柿子,但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偶然路经那儿便目不斜视加快脚步,从未走近观赏。自从进城生活以来,所见的柿子都陈列在水果铺里了无生气,我也不再觉得它们像小灯笼了。
然而事情终于起了变化。2017年4月,我结识了泰州姜堰的高泰东先生。老高本是农技专家,在病虫害防治上有过突出贡献,退休后兴趣转移到文学写作,发表了不少情文并茂的作品。老高和他的高中同班同学编写了一本集体回忆录,书名是《1966年我们读高三》,请我作序。在交接书稿和商讨作序的过程中,我与老高多次联络。他还曾到南京来登门拜访,从而认识了我的老伴陶友红。也许因友红已彻底退休而我还在学校有点事务,也许因友红待人接物比我更加热情,老高后来干脆把微信直接发给她,让她转告我。去年秋天,正是疫情猖獗家家闭户的时候,老高数次给友红发来微信,第一封说:“霜降时节,小院的柿子红了,我想到南京的友人。你们在南京吗? 想寄一些柿子给你们。又不值钱,为什么要寄呢? 我想到5点:一是寄给你们‘事事如意’;二是我栽的树;三是姜堰古老土种;四是施的鸡肥;五是树熟。”同时还发来一幅累累挂果的柿树图片,树头悬挂着许多鲜红的柿子,仿佛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友红马上回复:“老同学你好,我们在南京。你家小院里的这棵树太漂亮了,太棒了。树上的果实肯定好吃,我喜欢在秋天吃几个柿子,今年就吃它吧,谢谢你。不过少寄几个来,因为莫同学不爱吃,寄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坏了就可惜了。”老高又来一信:“人家的柿子早就摘了,我今天才摘,已经熟了,但还是硬的,放几天就软了。想到一首南朝的诗,稍改今用:‘摘柿去快递,寄与金陵人。江北无所有,聊赠一袋秋。’”友红则回帖说“学兄你好(握手),‘一袋秋’收到了,开袋之际,果然秋气扑面,谢谢(合掌)。”老高把这些琐事写成一篇短文,还感叹道:“一点‘柿意’,也能‘诗意’,生活真好。”真的,有老高这样的朋友,有远方寄来的柿子点缀生活,生活真好!
转眼又是一年,秋风渐紧。日前我走过一家水果铺,看到已有柿子在卖。回家告诉友红,友红说:“不知今年老高还会不会寄柿子来?”我笑她是得陇望蜀,人家哪会每年都寄! 没想到才过两天,友红便收到老高来信:“柿子要采摘了,想到陶老师,你在南京吗?”友红大喜过望,立即回信说:“今年的柿子好吗? 分享给我们几个就满足了,不舍得浪费的。”又过了两天,老高的包裹寄到了。我从快递箱取回包裹,打开一看,除了二十来个柿子,还有一袋白果。友红正在厨房里忙,便让我发微信向老高致谢。老高回信说:“柿子在院内,白果在院外,皆唾手可得。”看着眼前的柿子和白果,我眼前浮现出老高家院子的景象。院墙低矮,墙里柿叶已红,枝头果实累累。墙外的银杏树叶绿中泛黄,一颗颗白果若隐若现。真是秋色斑斓! 蒋捷词中咏秋色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其实枣子个头太小,不足为秋色添彩,只有柿子才能当此重任。要能居住在这般秋色斑斓的院子里,那真是“诗意栖居”! 可惜友红仅告诉老高“莫同学不爱吃”柿子,而没有说我喜欢看它们悬挂在树头的景象。否则的话,也许老高会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亲手摘摘那些“唾手可得”的果实!
当然,更好的选择是干脆移居泰州,与老高卜邻。杜甫住在成都草堂时有一位“南邻”:“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芋头与栗子都饱含淀粉,锦里先生专种芋栗,多半为了充饥。杜甫常年挨饿,咏到芋栗便兴致勃勃。我们与饥饿告别已久,便更喜欢老高家颇有观赏价值的柿子。若是我们与老高比邻而居,他家树木的枝桠从围墙上端凌空而来,竹子的鞭笋从墙底穿地而过,使白居易的“绿杨宜作两家春”和范成大的“邻家鞭笋过墙来”等诗句都化虚为实。最值得期盼的便是秋风飒爽之时,老高家的柿子熟了,我坐在自家院里便能观赏悬挂在树头的一盏盏小灯笼,友红更能顺手采摘一颗来尝尝鲜,反正老高又不会计较。那该是多么惬意! 可惜上述计划在目前的可操作性约等于零,我转头望望窗外的水泥森林,搁笔长叹。还是等明年秋天老高再寄柿子来,再为我们带来一缕远方的诗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