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星云大师圆寂,我正在日本京都访学。看着窗外飘着漫天雪花,顿感朔风呜咽,天地含悲。与大师交往的片断如一幕幕立体电影的画面,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我第一次仰瞻大师的风采是1989年3月,星云大师率“弘法探亲团”访问大陆。大师的这次行程中有一场在国家图书馆举办的“禅与人生”的佛学讲座。当时我是中国人民大学在读的研究生,由于导师方立天的关系,我拿到了听讲的入场证。由于大陆和台湾隔绝多年,刚刚开放交流,台湾佛教对我们带有神秘色彩。大师当年虽然已届花甲,但在舞台上精神矍铄,满面春风,佛教典故信手拈来,当体即妙,场下不时爆发出如潮掌声和会心笑声。记忆最深刻的是大师讲和尚背异性过河的故事,告诉大家万事不可执着,要学会“放下”。虽然过去了三十余年,但大师的音容笑貌仍宛如在眼前。
研究生毕业之后,我先是到中国佛教协会工作,之后又到日本东京大学留学。在留学期间,曾应邀赴佛光山参加青年佛教学者论坛。那是我第一次赴佛光山参访。虽然在此之前也曾参拜过许多佛教道场,但初到佛光山还是感到震撼。日本的寺院,除了正月和重要节日,平时信徒很少,冷冷清清。而佛光山则人来人往,充满人间活力。特别是在寺院用餐和参加重要活动时,看到大家如法如仪,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感慨不已,所谓“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就是这样的场景吧。会议结束后,大师接见各地来的年轻学者,并给大家开示。大师完全是以聊家常的方式娓娓道来,并没有佛言祖语,概念名相,但听起来却特别受用。如大师讲“我不怕穷,怕债;不怕病,怕痛;不怕死,怕不得好死。”我们听了,哄堂大笑。过后想“这是佛法么?”佛经里没有这样的说法啊,但这的确又是活生生的佛法,能够给大家启发,能够让大家莞尔会心。大师提倡的人间佛教,许多人或许将其理解为高深的佛教教理教义,但其实并不是。大师一向主张佛法就是“给人欢喜,给人方便,给人希望,给人信心”,符合“四给”的都是佛法。
我个人跟佛光山结缘跟书的出版有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佛光山组织大陆学者撰写出版一套“白话佛经”系列,我承担其中的《金光明经校释》的撰写。当时,自己刚刚硕士毕业,对佛教的了解有限,通过《金光明经》的注释解说,对佛教经典有了初步理解。当时,一旦交稿就付稿费。我交书稿后,拿到一千美元的稿费。在九十年代初,大陆公职人员的工资只有三百人民币左右。一千美元已经是很大一笔钱。我到日本留学时,除了自己的稿费,还得到温金玉教授的支持,他的钱也是参与本套书撰写而得的稿费。这两笔稿费就成了我留学的启动资金。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己能够实现留学梦与佛光山的支持分不开。在我博士毕业后,博士论文《澄观华严思想研究》得到专家的肯定,日本山喜房出版社也答应出版,但出版资金没有着落。我不揣冒昧,给佛光山文教基金会的慈惠法师写信,希望得到佛光山的帮助。很快就接到慈惠法师的回信,并得到出版助成金。这本书的出版坚定了我继续从事华严学研究的信心,可以说是我的学术研究道路的起点。慈惠法师、星云大师的慈悲加持一直铭刻在心,未敢或忘。
2011年到2012年,我在日本创价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2011年11月初,佛光山在日本东京的道场“佛光山寺”举行“日本地区三皈五戒典礼及干部讲习会”,我得知大师到东京了,很高兴,就跟佛光山寺的法师联系,希望拜见大师。承蒙大师慈悲,答应见面。当时正好有国内来的几位朋友也想和大师结缘,就一起结伴而去。但悲催的是,我们错会佛光寺法师之意,赶到了佛光山在富士山的道场本栖寺,到达本栖寺才发现大师不在这里而在市内的佛光寺。我们折回来赶到佛光寺,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了。大师没有午休,一直在会客室等着我们。我们感动不已,怕累着大师,毕竟大师当时已经八十余高龄了。但大师看上去毫无倦色,很高兴地给我们开示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已经久远,当时大师的很多金玉良言已经不记得,但对在场的一对夫妇讲的话仍然记忆深刻。法师说,以往人们说夫妻是怨家,孩子都是讨债鬼,这是不对的。夫妻不是天然就是冤家,可以是同修的道友。如果夫妇一起修行,就能发现夫妇矛盾的根源在于自己而不在对方。夫妻有矛盾不可怕,可怕的是都不觉悟,以致相互埋怨甚至相互憎恨,两个人不是热战就是冷战。冷战和热战都不好,正常的夫妻感情应该是相互体谅、相互包容、相互成就。当时在场夫妇的男方是一个企业家,经营的企业规模很大,但他本人读书不多,平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老大的派头,很少见到他对谁毕恭毕敬。但我观察发现,在大师开示过程中,这位企业家端坐在椅子上,神情肃穆,生怕漏掉大师的一个词一个字。大师的话他是听进去了。后来,我有机会到这对夫妇家里做客,见到客厅正中央就挂着这对夫妇和大师的合影。佛教史上的高僧大德皆摄受力惊人,难化能化,难度能度。古代大德,遥矣邈矣,但大师却以活生生的例子让我看到了什么叫不舍众生,什么是随机说法。
后来由于参加佛光山的学术活动,多次与大师在佛光山相见。如今翻看与大师的几次合影,想到再也见不到大师的音容笑貌,再也听不到大师的谆谆教诲,就心有戚戚,难以自已。在听大师开示时,在多个场合听大师讲到老病和生死问题。大师讲到自己有几十年的糖尿病史,也曾做过心脏手术,但为什么能够与病和平相处呢?很简单,就是接受它,容纳它,不把疾病当成敌人。说到死亡,大师也说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百分之百要到来的事情,自己早就写好了遗嘱,可以坦然接受死亡的到来。大师将生老病死视为生命过程不可缺少的一环,所以可以做到向死而生或者说向生而死,这是多么伟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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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对待生死如此达观和超脱,与大师对生命哲学的深度思考分不开。我在阅读大师的著作时发现,大师曾把佛教关于生老病死的思考分为生命、生存、生活三个层次,即分别从“体”“相”“用”三个维度进行思考。从本体上对生老病死的本质进行思考构成生命哲学;从生死的角度对生命现象进行思考构成生命伦理学;在此基础上对生活本身进行深度思考构成生命现象学。只有将生命哲学、生死伦理学和生命现象学进行三位一体的思考,才能构建起完整的人间佛教生命学。
在《佛垂涅槃教诫经》中,佛陀临涅槃时看到悲伤的弟子,垂示大家,虽然色身归于寂灭,但法身慧命永远存在。我也相信,大师虽然归西,但大师留下的精神财富是不可磨灭的。那么,大师留下的精神财富是什么呢?从物相上说,当然是《星云大师全集》百零八册的煌煌巨作。这些著作就像一座宝山,我们在其中可以找到无量的精神瑰宝。而从思想层面上说,自然是大师终生念兹在兹的人间佛教。人间佛教是一面旗帜,引领了佛教这一古老传统的创造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使佛教完成了现代化转型。对人间佛教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无论如何评价都是不过分的。但中国禅宗中有一句话“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这实在是警世之言!关于人间佛教,星云大师通过一生的理论探索和弘法实践已经给我们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是不是说人间佛教的理论体系就已经是完成式和过去式了呢?绝不是。我们缅怀大师、纪念大师的目的,就是沿着大师开辟的道路和方向继续前行,让人间佛教的理论不断与时俱进,不断开出新的篇章。我高兴地看到,佛光山人间佛教研究院主办、西北大学玄奘研究院协办的人间佛教青年佛教学者论坛,汇聚青年人的智慧,一起探讨人间佛教的未来发展,成果累累。在这些年轻才俊身上,我们看到人间佛教的未来,看到大师法身慧命的延续。
朱熹赞颂孔子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似乎没有孔夫子这个圣人,我们人类就永远生活在漫漫长夜之中。而佛教的《楞伽经》则曰:“若佛出世,若不出世,法住法位,法界法性,皆悉常住。”世间的任何个人包括佛陀在内都是会离开这个世间的,而唯一不灭的只有真理!星云大师虽方便示寂,但大师的法身慧命不灭,人间佛教的真理永存!
作者简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张文良教授
来源:西北大学玄奘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