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元宵节,入夜之时,突然想到,去哪里能看灯会呢?我问好友、着名的非遗专家田青先生,没想到却接到他的短信:“星云大师刚刚(下午五点)圆寂了!”
我不敢相信,愿是误传。但不能不信,因深知田青先生与星云大师的情谊。记得大师生前说过,“我从一九八九年春天第一次返乡探亲以来,认识的、要感谢的朋友很多,除了政府官员、中国佛教协会诸方大德、法师,以及国家宗教局等领导,其中有两位最为特殊,一位就是前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长者,一位就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田青教授。如果说,佛光山在两岸未通之时,得以宗教先通,乃至后来两岸文化的交流上有一点点贡献,其中之一,就是要感谢田青教授的穿针引线。”
纵然不敢相信,我旋即接到了佛光山的讣告,心中悲痛不已。
田青先生说,“一代高僧择佳节圆寂,万世师表乘大愿再来”,今天是元宵节啊。星云大师,您在冥冥之际,是否也去看了人间的元宵灯会呢?我在泪眼朦胧中,分明看到您的身影了。元宵节观灯,灯火辉煌、歌舞腾欢、火树银花、飞歌艳舞。“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星云大师走了,“更吹落,星如雨”,“笑语盈盈暗香去”。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流光之间,仿若看到您生命斑斓的绽放。阑珊之处,愈发见到您一生旅途中无数的精彩。
我想起几年前,星云大师在台湾突患脑溢血,打开了脑盖骨抢救,但竟奇迹般地痊愈了。那年国庆假期,我突然接到佛光山妙士法师的电话,说星云大师回到宜兴的大觉寺了,想见您。我和夫人立即从北京赶去看望。他说,我这次回来,就不想走了,叶落归根嘛。但医生说我这个病,在台湾的气候里疗养更好,只好走。临走前,我要和你见一面啊。我知道大师念旧友,思乡愁,就用大提琴给他老人家演奏了一首《牧歌》。他静静地听着,眼里似闪着泪花。
今年大年初六,接到台湾妙士法师的短信,说“会将您文章念给大师听,我在台湾。”我即回复,“妙士菩萨念妙音,大师吉祥又安康。”元宵节下午,妙士突然给我要地址,说“有文件要寄给您寄到哪呢?”我知道,星云大师又想念我了,是不是又要我去看他啊!
我因任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的职责所系,要推动两岸佛教交流,便有缘与星云大师交往甚多。星云大师常说,有佛法就有办法。是的,弘扬包括佛教文化在内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可以增强休戚与共的民族认同,不断解决前进道路上的各种问题,终结两岸对立,抚平历史创伤,共同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努力。
大师积一生万语千言,归结起来,就是“存好心,说好话,做好事,写好字”。
大师87岁,曾送我一幅字——“有情有义”;
88岁,又送我一幅字——“有你真好”;
89岁,再送我一幅字——“我有欢喜”;
90岁,再送我一幅字——“不忘初心”。
我的脑海里常能想起他的话,感悟到一个努力推动两岸关系和平发展,希望共圆民族复兴梦,虔诚善良的佛教徒的赤子之心。
星云对我说过,佛教讲世间的“八苦”之一“苦”,是“爱别离苦”。爱得越深,思得越切,别得越久,苦得越重。中华民族本是一家,大陆人、台湾人,都是中国人!两岸骨肉同胞长期不能团聚,乃国之大殇、乡之深愁。
数年前我率团访日,那时星云法师到大陆不便,闻讯就专程从台湾赶到日本,陪我同游富士山,至“五合目”饮茶叙旧。我们默默对坐良久,百感交集,却又相视无言。这是怎样的“爱别离苦”的乡愁。我写了首小诗回忆当时情景:“男儿有泪不轻弹,英雄一怒喷火山。无情未必真豪杰,尚留泪痕挂山峦。五合目外春尚寒,一饮君茶暖心间。异国更有思乡苦,万语千言却无言。”
数年前,台湾有人企图通过“入联公投”绑架民意搞“台独”,挑起两岸冲突。星云法师针锋相对,在台北举办数万人的“佛光山祈祷两岸和平大法会”,还从大陆请了一尊“和平钟”。他在会上赋诗云:“两岸尘缘如梦幻,骨肉至亲不往还;苏州古刹寒山寺,和平钟声到台湾”。我也以诗相和:“一湾浅水月同天,两岸乡愁夜难眠;莫道佛光千里远,兄弟和合钟相连”!“入联公投”之前,星云法师在台湾“英雄一怒喷火山”了,他公开发表文章说:“既然台湾没有加入联合国的条件,就不要用公投来欺骗老百姓,现在台湾需要的是经济发展,是安定与和平,所以千万不要再无端制造麻烦,大家应该体念台湾得来不易的现有成就,不要将之毁于一旦。现在我们要让台湾和谐,就不要公投;要让台湾成长,就不要公投;要让台湾人民安全的生活,就不要公投;要让台商在中国能平安的发展,就不要公投”,“中国现在改革开放,扬威国际,这是中国人团结的大好机会。中国能和平统一,不但是海峡两岸人民的幸福,也是旅居海外一亿多华侨的希望。”
台湾诗人余光中《乡愁》诗中,一句“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让多少人潸然泪下。前不久,余光中又发表了一首表达乡愁的《行路难》:
欲去江东,却无颜面见江东父老,问子弟而今安在?
欲去江北,却无鹤可以乘载,况腰间万贯何来?
欲去江南,暮春却已过三月,追不上杂花生树;
欲去江西,唉,别把我考倒了,谁解得那些典故……
我随后收到星云的诗。“今晨,1月25日,学生们读报纸给我听,报导余光中先生《行路难》一诗。一时雅兴,也以诗句和之”:
今日江东,未曾改变大汉雄风。大汉名声如雷贯耳,茱萸宝莲遥遥相望。汉唐子嗣,今朝可望;楚汉子弟,引首顾盼,望早归乡;
回首江南,江南紫金山,孙中山先生声望仍隆。两岸人民,寄予尊重。春有牛首,秋有栖霞,雨花红叶,回首难忘;
欲去江西,一花五叶,禅门五宗的文化,至今人人都向往。江西得道的马祖,洞庭湖的石头(石头西迁禅师),多少人在‘江湖’来往。临济儿孙满天下,庐山的景光迷蒙,何愁江西无望;
再去江北,汉朝淮阴侯,现代周恩来,人文荟萃的地方。江北盐城是丹顶鹤的故乡。扬州仙女庙,鉴真图书馆,与镇江金焦二山隔江相望。扬子江风光依旧,扬子江的母亲,思念云水天下的游子,回乡探望……
我回复:“大师行路何惧难,爱国思乡梦能圆。安得迢迢路千里,眼前翩翩一少年”。
田青先生说,“星汉暂灭,万里长天空寂一瞬;云霞灿烂,一代高僧光耀万年。”是的,我想起星云与赵朴老,都是当代中国佛教的两颗巨星——闪烁在海峡两岸,照耀在天地之间。
还记得,我刚当宗教局长不久,朴老就特地给我看过两幅他的诗词墨宝。一是《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九日赠星云大师》,缘起是“星云大师来金陵省母,余藉缘南下与师相见,共叙昔年‘千载一时,一时千载’之语,相视而笑。得诗两首,奉乞印可”,诗云:
“大孝终身慕父母,深悲历劫利群生;西来祖意云何是?无尽天涯赤子心。
一时千载莫非缘,法炬同擎照海天;自勉与公坚此愿,庄严国土万年安。”
另一幅是《调寄忆江南词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日 至南京赋赠星云大师》
“经年别,重到柳依依,烟雨楼台寻古寺,庄严誓愿历僧只,三界法云垂。金陵会,花雨满秦堤,登岸何须分彼此?好从当下证菩提,精进共相期。”
朴老是在以诗示我,尽管海峡两岸还处于分离状态,但毕竟是一家,迟早要统一。有佛法就有办法,可以“法炬同擎照海天”;有高僧就有努力,“好从当下证菩提,精进共相期”。
还记得,1999年,当时已久病不起的朴老不顾医生劝阻,坚持亲自到香港为佛指舍利赴港主礼,那是朴老最后一次参加公众活动,回来一年竟然就与世长辞了。当时我陪着朴老,会见专程从台湾赶到香港的星云大师。只见二老紧握双手,互相凝视,百般感慨,尽在不言中。良久,朴老才深情地说,医生们都不许我远行。其实我哪里是只为送佛舍利过来,我是要和你见一面啊!闻此言,我感动不已,朴老这是在言传身教开示我,作为大陆主管宗教事务的官员,一定要和台湾高僧以诚相待、深交朋友啊。尽管回到北京后,朴老就再没有从病床上起来,但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十分欢喜,谆谆教导我:“佛牙何所言,佛指何所指?有了佛陀慈悲、智慧的加持,能庄严国土,利乐有情,祖国统一,民族复兴,世界和平,皆大欢喜。”
还记得,朴老九十一岁时,曾手书一幅大字赠送“星云大师印可”,上面写着“富有恒沙界,贵为人天师”。而星云大师回忆,“当赵朴初居士九十几岁逝世的时候,我不能前去为他奔丧,只有亲自题写一幅‘人天眼灭’,托人带去北京,表示哀悼。多年后,我到大陆去访问,在他的灵堂前,看到我写的‘人天眼灭’还挂在中间,他的夫人陈邦织女士接待我,带我参观他的故址家园,让我怀念不已。赵朴初居士,这也是现代的菩萨。”
一个“贵为人天师”,一个“人天眼灭”。这岂止是“惺惺相惜”?实乃“星星相耀”满目辉,星汉暂灭,万里长天空寂一瞬;云霞灿烂,一代高僧光耀万年。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写于2月6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