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昱:道教哲学的思想主题与逻辑建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49 次 更新时间:2023-01-24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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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昱  


能否在现代哲学与宗教学的参照下建立道教哲学,以及如何建立道教哲学是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问题。使人深感困惑的问题有三:一是道教哲学的主题究竟是什么?二是道教哲学的主题是围绕哪些概念范畴建立的?其相互关系如何?三是如何将古典哲学概念转化为现代哲学可诊释的概念,并且能够充分照顾道教哲学历史演进的线索?

一、道教的核心命题及应有内容

长生不死表达了道教对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理解,指明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就在于自我生命潜能的根本释放,达到与天地并久的能量。只有这样才突破个体有限性的限制,实现自由。肉体成仙则昭示了突破自我生死有期制约的方法途径,它强调自由的实现只能在自我生命存在本身,是生命的存在才证明了自己摆脱了生必有死的考验,否则无法说明自由的绝对性与永恒性。气化三清是一气化三清的简称,旨在说明宇宙万物都是同一元气运动变化的不同表现,是道教的形上学基础。生死解脱问题是宗教的根本问题,道教也不例外。只是其它宗教都把人生理想的实现定位于虚幻的来世,而道教恰恰相反,关心的是人如何可以不死,认为人生的自由与解脱只能落实于今生。必须是同一个体自我的延续,才能使现在或今生与未来或来世联系在一起,直至永恒,不发生断裂。否则,绝对以及自由无从证明。

对生命价值的重视与高度肯定,是道教一以贯之的传统。发端于《太平经》的“要当重生,生为第一”(卷一百一十四)思想,发展为《老子想尔注》的“生,道之别体也”(第二十五章)的观念,到刘宋时期的《三天内解经》则宣称“死王不如生鼠”,结果隋唐之际问世的《太上老君内观经》将道教的理想追求概括为“生道合一”,精深地表达了道教对宇宙人生终极意义问题的理解。但是由于古典形态的道教教义不具备我们要求的道教哲学的表达形式与分析过程,这就使道教哲学成为我们通过对古典教义的核心内容与价值关怀的发掘,在现代意识观照下评价说明的理论体系。藉此沟通传统与现代的隔阂,既使依然存在于我们生命中的道教思想的潜在价值发扬光大,又使目前处于现代化转型过程的道教,在价值评价上获得明确而积极的界定,并以更富感染力的现代表达形式,继续以其前瞻性认识服务于现实生活。

如果细化道教三大命题或思想主题的内容,就可以把它大致分解为彼岸与现实、超越与实在、有限与无限、意义与象征、崇高与卑微几个方面。彼岸与现实主要说明人类社会与宗教提出的人类生活的理想世界天堂的关系,反映了不同宗教是否以对现实生活的批判贬斥或肯定认可,作为自己整个人生在来世的补偿。超越与实在则从更加具体的方面,阐释人类生活的理想世界天堂与现实环境的依存或疏离,它往往是对人类存在及其历史过程的回答,说明宗教领域的救世主或理想人格对处于喧嚣尘世痛苦中的人类的拯救,或如何实现人生的自由,以期确立人类精神生活与理想追求的现实榜样。由于生死问题从根源上是有限与无限关系问题的具体化,它从形而上学的高度,说明生命存在的本质与世界存在的本质,这是与理性主义哲学关系最为密切的部分。在人类文明史上,那些富有抽象思辩传统的文明体系,对此问题的思考总是蕴藏着异常丰富多彩的精神资源,直至今天依然左右着人类的心灵世界。宗教教义中包含着的大量符合理性主义原则要求的内容,始终指向对人生究竟有无意义问题做出明确的解答。

遥远而美好的彼岸世界,与庸俗的现实生活存在着不可弥合的距离,如何弥合两者之间的分裂,同时与人类的认识实践活动统一,深具象征内涵的仪式就成为各种宗教沟通天国与尘世,神灵与众生之间的桥梁。平凡琐碎的生活实践因此也具有了崇高的价值,引导世人不断走向成就自我与神灵同在的超越境界。由宗教凝聚起来的人类文化创造,几乎都以这种符号化的形式,说明人类之向往与不满,向神灵倾诉自己的渴望。结果它同道德规范与法律规范结合在一起,整合了人类生命中的积极力量,克服了生命中的消极因素与社会离心力。而愈是接近或忠诚实践由宗教教义昭示的价值理想的世人,就会愈能赢得社会评价的肯定与承认,不同历史时期产生的伟大人格,因其人生的自觉而被世人尊重代代流传,反之则会遭到严厉谴责。伟大人格的崇高不朽,与血统、财富、门第、美丑等无关,积极的创造的人生还是无意义的堕落的人生,就成为道教价值评价的分水岭。崇高与卑微的不同判断,则以更加具体的不同觉醒阶次的规定,指明社会成员处于不同的精神活动状态,又一次回应了宗教教义对价值问题的高度关注。

二、道教哲学的内在结构与相互关系

依据上述基本观念及原则,我们对道教哲学核心问题的讨论,就需要集中在生死解脱问题这一中心下,考察道教的根本价值关怀及人生态度问题的认识。

道教的彼岸世界并不与现实世界隔绝,而生死在道教中至少具有三个层次的内容。生命的存在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虽然死亡是生命的部分,但死亡的意义在不同个人中并不相同。道教由此把自然的生命,引申至价值关怀方面,强调人生的自觉,就是对死亡的征服。彼岸之所以代表着再生的实现,使生命达到永恒,成为检验人生实践程度的标准,就是因为只有在永恒的时空统一体中,生命才能得以安歇。生命作为宇宙馈赠于人类最为珍贵的礼物,需要每一个人严肃认真地面对。个体事物的生死交替虽然是宇宙收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对自我存在来说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价值。生是宇宙对人类精神创造的期待与赞许,死则是黑暗的阴间对沉沦的灵魂的安置。这种转换或隐显对峙,因死亡遮蔽了生命的光彩,因此是人生的无奈。显然已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性地位。觉悟者则不然,以无穷的生命创造回赠以宇宙智慧的光辉,照亮自己也照亮了宇宙,实现了永生。善与恶之别,表现为是被自然彻底瓦解,还是自己顺应自然从而经受自然的考验。

自然的个体生命一旦分属于彼岸、人世与阴间,出现了差别,表明这一结果不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而是主体自我人生自觉程度高下有别的应有反映。这一价值标准的设立和对生命意义的理解,是以个体自我作为自然存在与社会存在统一的认识为前提。依据生命的自然存在自然属性,反省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指出生命存在以形神统一为条件,知情意则是生命有机整体的属性功能,死亡就是形神的分离或固有精神活动能力的衰竭。这种自然生命又与生俱来地处于群体的社会的方式中,作为能知与实践统一的主体自我,其主体性价值就在于超越了必然性的限制,克服自我个体存在的局限,把握人生的主动权。对社会价值规范的自觉,同时也成为检验一个平凡的生命,能否达到自由境界的内容之一。

个体生命才是能动的认识实践活动的直接承担者,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道教对有限人生彻底升华的理解,定位于突破生死有期的命运实现永恒无限。不是在飘渺的天国或虚幻的来世成就自我,只能在生命的成长过程中,以对世界深入的领会,最终实现对自我存在价值与意义的完成。“生道合一”的价值关怀反映于现实世界,以内圣外王作为对个体自我价值实现程度的评价标准。内圣包含着对宇宙及自我存在的领会与对有限生命的超越,外王指运用自我的精神成就,建立合理公正的社会,使那些即使没有达到人生自由境界的世人,依然能够享受生命的福泽。觉悟或自由,只能落实于这样的人生过程。道教认为,悟道或证道以及成道,这是唯一的标准,其它的一切都不具有永恒性绝对性。而唯此才具有现实性,才能不是虚幻的臆想,人类的一切可以值得肯定的东西,必然因具体的个体生命,现实而直接地承载一切价值与意义。死亡则否定了创造的价值与个体存在的尊严,觉悟就是对它的超越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通过对经验现象的深入总结及生理机能的探索,道教思想家认为人类可能借助自身的生命能量的调节,或外在物质元素的补充,不断修复在认识实践过程造成的对生命固有和谐的伤害,使自我最终脱胎换骨,成为一名生命永不损落的绝对者。而生命内在属性结构与外在功能作用,必须在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实践中才能揭示。生命最伟大的能量就在于可以领会宇宙人生的本质,人生的自由选择,彼岸是现实生命及自我价值的良性发展,阴间则是对它的直接否定,现实在正常情况下虽然不完美,却勉强可以接受,自我只有在现实社会对未来的担忧与不安,焦虑与渴望,怀疑与期待的矛盾中,无条件地以对宗教价值关怀的实践,创造今生的幸福并实现未来的永恒。现实之于人生就是一个希望与陷阱并存的十字路口,机遇不是选择什么样的现实,而是不以对现实的逃避创造未来,使自己融入彼岸世界。整个道教的宗教价值观由此而展开。

追寻宇宙万物的存在根源及运动变化的内在机制,道教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指出元气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最基本元素,是阴阳统一的整体,阴阳之间的矛盾冲突造就了事物的运动变化,不同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性必然性,其高下主从之间的内在结构与依存关系,取决于元气运动变化不同程度的凝聚。而事物的隐显存亡,其实是元气阴阳消长的反映。虽然个体事物不论存在时间的长短,生灭变化的绝对性不可抗拒,但对元气及宇宙全体而言,永恒存在始终不灭。它反映于如何实现自我生命永存的问题,就在于通过对宇宙人生本质的洞察,合理运用一切物质手段突破个体有限的限制,最终实现生命潜能的完整成就,如此人间就是乐土,尘世即为天国。

对有限自我与无限宇宙相互关系的探索,道教走过了宇宙论与本体论的不同阶段。返本还源的生命永存追求,以回归于永恒不息元气的创造本源为目标,它脱胎于宇宙论的思考,如果以哲学观念加以评价,是将个体自我与宇宙存在的类比。本体论的哲学思考则把知情意的生命精神活动,理解自我存在的状态,是自我本质存在的反映。传统的形神统一论发展为心性论,它的理论基础在于本体论哲学的介入。在对运动变化的表现及内在依据关系的认识上,道教哲学的本体论认识开始于南北朝时期,在隋唐重玄学那里发展成熟。这本来就是对先秦老庄学与魏晋玄学以及佛教思想成果的继承与发展,考察道教思想的发展演变过程,认识与实践双重的要求,决定制约着道教哲学的发展水平。而隋唐之际道教哲学取得的历史成就,成为划分其历史发展阶段的重要标志。这是因为,宋金元以来的内丹学是对重玄学思想成就的直接继承,隋唐重玄学则是对前代哲学思考的精深总结。其哲学意义在于,道教内丹学的成熟,较为合理完整地容纳了道教认识与实践各方面的积极因素,通过对自我生命存在发掘而重演宇宙生化过程,揭示宇宙终极本质的认识,具有了更多的可以检验且普遍实践的内容。其现实成就,又不会因简单的经验事实与理性的质疑就不堪一击。

在道教哲学的逻辑建构中,生与气,道与心四个概念,具有异常重要的地位,是道教哲学的核心范畴。对它们的内涵及相互关系的分析,以哲学思考的普遍立场衡量,正是古典哲学对存在者存在问题,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本质存在与存在状态关系问题的解释,以道家的传统哲学语言表达,就是有与无关系问题。道家以对无的发现著称于世,无的最基本含义就是无规定性,另外指潜在,与可以被数量关系规定的有形实在事物相区分,不存在绝对的虚无。生正是区分潜在与实在的尺度,然而它们都是同一元气隐显表现的不同。这样就使有限与无限关系问题更加突出,本体论解释个别事物的有限性与宇宙存在的无限关系,这是道教哲学最基本的理论前提。体现在人生论方面,如果承认每一个体都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员,就必须克服凡有限的个体都不能永恒存在而与终极理想形成的矛盾,道教理论家接受了汉代发展成熟的阴阳五行理论,以为人体就是一个自足的系统,是宇宙具体而微的体现,以为不断为生命补充元气的运动变化能量,使自我生命活力处于动态平衡,则将实现人的永恒。但自我的终极解放是精神的自觉,生命长存只能建立在精神自觉的基础上,如果自我对宇宙人生本质的领会存在丝毫的不足,则生命的创造能量就没有全部呈现于世界,既是自我能动性创造性的流失,又是个体自我价值没有充分实现的反映。长生的含义不再是肉体不朽,而不死的内涵仅是在终极意义的高度,与宇宙永恒同在。就生死的根本意义而言,寿夭的界限,仅在于是否彻底臻于生命潜能的呈现。

仔细领会道教对心灵的净化与生命的永存问题的认识,原来是针对不同领域问题的说明。认识实践以及价值问题,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来说,都是意义问题不同方面的具体表现。不死的终极追求在清醒的道教思想家那里,总是被理解为自我价值实现的极限,代表着个体自我的存在意义达到了与宇宙同一高度,绝不是就生命可以永存的事实做出辩护,应当是超越性的象征性表达。由于存在者存在的同一性业已阐明了自我本质不异宇宙本质,而宇宙的普遍本质只能呈现于自我纯洁的心灵世界里,因为它不能通过知识的积累加以揭示描述,只能借助于对自我本质存在的发掘,才能在精神中容摄整个世界,克服有限个体与无限世界的疏离。道教立足于自我存在价值问题的思考,在逻辑关系的结构层次上发生了变化,个体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内涵,首先以形神统一为条件。认识实践的深入,使原本空洞的生命在内容与深度上拓展。但唯有达到对宇宙人生根本意义的洞察与觉醒时,才能说突破了感性经验的局限性,使自我心灵与宇宙实在冥合。

表现于人生的实践过程,葛洪“夺天地造化之机”的豪迈气概,正是道教的这种思想意识的反映。而自我存在状态与本质存在之间,一方面对自我生命机能的认识理解愈深入,则自我心灵的自觉性即对自我本质存在的认识愈全面完整。另一方面,自我生命的应有状态愈是得到合理的运用调节,生命延续则会愈长久,就可以经受对世界愈加丰富多样的经验,拥有更加完备的知识,把自己的能动创造能力奉献于社会。它在人生自觉追求上就表现为,宇宙的运动变化及其内在机制,在自我生命存在中重演,自我心灵一旦领会了内在属性结构层次与外在功能作用的关系,就意味着对世界的洞察。换言之,人生的自由成为现实。永恒的其实就是无限的同义语,永恒完美的彼岸世界,隐含了有限的现实世界与它的对立,现实的意义固然不容否定,但终究与圆满的至善存在着无限的距离。打破生死的锁链,才能将自我提升至纯洁完美的永恒世界。

在另一方面,通过人类精神自觉被揭示的普遍本质之道,之所以是一切价值的决定力量与根本衡量标准,是因为道家道教对有无关系的论述,从逻辑关系上确定了道的绝对性与永恒性,相应也就说明了人类的文化创造只能具有相对的价值,不论道德法律还是赖以应付世界的知识。“生道合一”由此指明了生生不息的世界,生命就是道最伟大直接的价值,这当然是对存在者存在以及本质存在与存在状态关系的深刻认识。更为重要的是,现实的存在者只有个体事物,个体自我则“道以心得,心以道明”(《太上老君内观经》)。消除了死亡威胁的生命的意义,就全面表现在对宇宙人生的洞察上。神仙作为突破了生死局限的绝对者,因对生命存在的真切实践以及对世界的领会,实现了对有限生命的无限扩展,精神上再没有尘世的牵累,享有完满纯洁的生活。自我的实现亦即凡人向神仙的转化,是人生的最高成就。价值评价在内在结构上,因以生命存在具有的心灵明觉才能证明世界的意义,由此成为道教仲裁所有其它价值的根本。

道的绝对性永恒性表现为存在的理由与依据就在自身之故,而自然无为就是其基本内容,因此才能成为其它一切具体事物存在的依据。庄学早已明确指出,“有不能以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庚桑楚》第二十三)。一个有限的个体如何可以达到绝对永恒的程度,道教的理论说明是从双重的角度展开。以存在者存在的同一性考察主体自我的存在价值,自我无疑就是潜在的神仙,而神仙是实现了自我的人。从主体自我的能动性创造性看,对自我有限性的突破,在现实中获得自由,要求主体自我完全实现内在本质的固有属性。一方面知性能力必须发挥到至极,另一方面则又不能超出其固有限度,破坏生命内在结构秩序的和谐统一。它表现在认识上,是真理对知识价值的整合,所有知识成果都被发挥其作用,因此能够处理复杂的认识实践问题。而在人生态度上,是智慧对意见流俗的破除,道家以无我无心或无情,表示自我纯洁心灵塑造过程的完成。人神之间的差距由此彻底被克服,一个凡夫俗子变成了圣人,成为一个新人。物极必反的必然法则决定了自我能量裂变,使自我彻底解脱,觉悟了世界的本质人生的意义。个体自我面对世界,一切恰如其分,自由因此表现为对必然性的自觉与顺应。人类精神活动呈现出来的价值与意义,都是实现自由过程的具体内容,是个体自我领会的世界的某种维度,但只有在自我心灵彻底净化完全使其潜能发挥的程度,心灵才能与终极实在之道同一。

在现实生活中,与道同一的理想人格,任何东西无法征服。它具体指,不论来自生命自然需求的情感欲望困扰,还是尘世的价值规范约束,乃至面对无穷世界存在的知识空白,都因其心灵明觉产生的无穷智慧照亮,优游自在,没有任何人生的负担。这种坚不可摧的人格力量,深深地吸引着世人,而因其精神自觉产生出来的洞察力,为未来人类发展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未来人类的生命成长,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对觉悟者达到的超越境界的证实。可是,从认识上考察其自我成就的根本依据,依然是自然无为原则的反映。这是因为,唯有自我生命存在的能量合理而恰当地呈现于世界,才能证明自我的价值,点滴的怯懦就会造成自我本质与存在状态的疏离,造成人生的遗憾。这样,世界因生命而精彩,生命则以意义的呈现而灿烂。

在最具有典范意义的道教理论中,理性主义哲学思考的内容,服务于对“生道合一”的价值理想做出说明解释的目的。道教哲学的逻辑建构,就是依据道教价值关怀,及其理性论证过程及不同内容相互关系的说明,合乎道教精神气质与价值理想的现代分析。道教哲学的逻辑建构,理所当然需要在确定道教教义价值体系的结构层次条件下,通过对道教思想主题内涵的具体把握,揭示其思想主题相互之间的逻辑关系,进而阐明其价值关怀与理想追求的合理性,以及认识中存在的问题。

三、道教的宗教实践的地位与特点

宗教实践是其价值关怀与终极追求的直接延伸。尘世的调节个人与社会关系的伦理道德与法律规范,在道教中是将其置于生命实践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承认其积极作用与现实合理性,只是否定了它在自我生命潜能实现中可以占据主导地位。正是这种价值关怀,开启了道教独特的人生实践之路。后来以内外丹定名的道教实践方式,几乎容纳了古典时代所有的科学成就。而在日常生活方面,道教以其复杂多样的祭祀仪式,具体而曲折地反映了中华民族面对现实生活与未来追求的内心向往,它同生产实践密切结合,成为塑造民族个性的强大力量。因此,道教的价值关怀理想追求决定了道教的实践方式,道教的实践方式以及由此产生出来的丰硕成果,又支持着道教生命之树长青,历久弥新。然而其内在不足,又严重地制约着道教现代化转型的步伐。

生命是宇宙的奇迹,而生命奥秘是人类面临的最为复杂的问题之一,也是人类永无止境需要解决的认识问题。由内外丹开辟的生命实践活动,外丹固然在事实及逻辑上不能满足道教长生不死理想追求的目的,但它却密切了道教对自然与自然认识实践的联系,使外丹这一运用多种知识素材的实践方式,在崇高的价值理想下成为推动社会文化进步的强大动力。内丹修炼可以有效调节人的生理心理,早已为事实证明,道教理论家实践家对内丹修炼及其价值的认同,反映了一种至为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直接经验,与知识的逻辑建构截然有别。是否可以因此实践方式实现对生命本质的洞察,这是另外的问题。但我们首先应当明白,内外丹在道教中,从来就不是仅为了调节自我身心健康的操作性技术,而是承担着引导我们通过对自我生命潜能的发挥,实现对宇宙人生本质洞察方法途径的至尊使命。面对道教异常庞大复杂的生命探索,我们在任何一个方面都需要小心谨慎,保持高度的警觉。

道教从自己确定的价值规范与价值评价的标准出发,通过对价值体系不同内容高下层次的说明,提出了各自相互对应的实践方式。内外丹的生命实践居于核心地位,而关系个体自我与社会的社会价值规范的实践,则是其价值体系构成中重要的组成部分。道教认为,一个完整人格的塑造,必须达到对这种价值规范体系的自觉适应。作为宗教第一要素的实践,在道教的教义体系中,就呈现为生命实践道德实践统一的整体。生命实践涵盖了激发生命潜能达到智慧明觉与生命长存的双重内容,道德实践则把个人对尘世的责任义务,在接受宗教信仰召唤的条件下,通过具体的实践活动予以表现,检验信仰者对信仰对象的接受程度。其具体标准则反映于对禁忌、律法、道德信念、内外丹的实践方法等的自觉。以人体小宇宙,天地大宇宙,通过对自我生命活动过程观想建立起来的实践手段,又与仪式的象征性规定构成的标准化系统化生活实践结合,统统为象征所接纳,因信仰而被全面贯通。

这就是说,道教的生命实践其实可以划分为三个相互关联的层次,以生命实践为核心或主轴,道德实践与生活实践为双翼,而成为一个涵盖人类全部生活内容的整体。这种多样化的实践方式的存在,为处于不同社会阶段的人们,提供了成就自我的可靠途径,从而也使道教昭示的价值理想,在内容上异常丰富多彩。由于它关系到物质创造与精神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实现人生的高远价值理想,引导着每一个处于尘世中的个人,把生命实践与物质与精神文化的创造统一,在精神领域得以满足。道教在更为普遍的意义下,应当合乎逻辑地把它理解为一种立足于自我存在,实现自我超越的生活方式。通过具体的实践形式以及象征手段反映出来的标准化程序化方法,就成为意义世界得以呈现的桥梁与中介,世俗的平凡活动居然充满了神圣感与崇高感,自我生命活动与宇宙实在,哪怕是在一个有限的程度,都会发生共鸣。有限个体自我因对世界的参与,使世界与自我联结为密不可分的整体,以不同层次与维度,在自我心灵世界呈现出整个宇宙与人类社会的价值意义。道教因此认为,做一个善人,是对一个社会成员的最基本要求。其内容就表现在由教义提出的各种具体规定,服从接受并以自己的积极实践,达到对宇宙秩序及自我本质存在的根本符合。

四、简要的评价

以生命为形神统一的认识,在基本倾向上,当然是较形神分离的观念更为合理。可是它也带来了形神界限的一定程度混淆的不足,这是道教的思想革新面临的首要问题。

而与此相关,对个体自我价值的高度肯定,使道教的宗教信仰,包括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殉道精神不像基督教与伊斯兰教那样强烈突出。也因老庄道家自然主义人生观的深刻影响,在其整个教义体系中,基本没有对宇宙人生径渭分明的善恶二元对立的态度,因此相对缺乏善就是对恶的贬斥征服意识。就其积极的肯定的方面看,对外来文化总是以开放欢迎的态度加以选择接受,佛教的中国化,包括摩尼教渗透到道教中,都是这种价值观的具体表现。而从消极的否定的方面看,凝聚力与纯洁性相应也就减弱降低。如果纯洁性不是单调的同义语,凝聚力不是包容性的对立面,那么,如何在保持道教优势的方面,净化或重新解释道教教义中,那些广泛存在的已经不适应现代生活的巫术因素,提升其理性化精神品质的内容,就成为道教现代化必须需要注意解决的问题。

当然,在道教的漫长历史演变过程中,以自我为中心,围绕对自然与社会关系展开而建立起来的价值体系生活方式,实际上不断发生变化。问题是,道教的认识本来建立于符合经验事实的基础上,但却又被加以膨胀夸大了。那些被夸大的部分,如果以同情理解的态度出发,应当是自由的永恒追求的善良愿望的反映,虽然如此,我们应当合理还原其应有的尺度与界限,以期与现代生活观念一致,但又不能以丧失道教的终极理想为代价。而那些符合经验事实的成分,则需要我们在严谨认真的分析中,加以发掘其潜在的价值。

总之,道教在精神气质上,趋向于务实的进取的实践的方面,但又与理想的谦逊的思辩的并不对立,似乎正好交织于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令人难以通过单一的评价标准与思想结构清晰表述,但又充满韵味的文化品格,这也许就是其不朽魅力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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