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有机会与文学前辈冰心先生亲密地接触,缘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约请我撰写《冰心传》一书。
这话需要从头说起。
中山公园“来今雨轩”
记得是在1982年的春天,在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由该出版社当时的社长和总编辑出面,邀请“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的在京作者开会。他们还专门请来了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权威学者唐弢先生,大家一起进行了认真的讨论。
讨论的问题有:如何写好传记文学,中国和域外的著名传记作家及其风格特点,严肃的学者应该如何公正地评价传主,我们应该怎样努力地繁荣中国的传记文学,等等。
在会议的休息时间里,大家闲聊,说六十余年前,我们的几位传主,就是在这座“来今雨轩”餐厅里,创办了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文学研究会”;是啊,我们在座的诸位,不是正在讨论着,怎样为茅盾、朱自清、叶圣陶、冰心、俞平伯等等先生写传吗。当然,我们的视野很广,我们的传主中,不仅有文学研究会的作家,还有其他文学社团的作家,以及不属于任何社团的独立作家。
其实,我在少年时代,就很喜欢《寄小读者》、《繁星》和《春水》。冰心先生在她有的作品里表述出来的价值观,我也很赞同,比如她在短篇小说《我的学生》里阐述的女性择偶标准,我就非常认同,可以说对我的影响很大。在当大学生的时候,我又在许多场合见到过她。然而,我仍然觉得写作《冰心传》是一件并不轻松的任务,因为冰心先生不仅是一代才女,还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女学者,二十世纪的几代中国读者都热爱她。这次是为她老人家写传记,我必须从头来起。
去冰心先生府上
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6月11日的上午。
上面说过,我在少年时代就读过冰心先生的散文《寄小读者》和散文诗集《繁星》、《春水》,她那满蓄着温柔的宁静幽远的情思,曾经深深地感动过我。第一次看见她本人,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半期,在首都剧场举行的一次文学晚会上,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那时候的冰心先生五十几岁,头上挽着典型中国式的发髻,穿着纯粹是中国式的斜襟夹袄,站在舞台上朗诵自己的作品,她那高雅圣洁的形象,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而今天,是我第一次与她老人家面对面地交谈。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中央民族大学的宿舍大院。大院里有多座楼房。在一座“高知楼”里,我找到了冰心先生住的单元。那时候,吴文藻先生还健在。
开门的是冰心先生的女婿陈恕教授的姐姐陈大姐,她是冰心先生家里的管家,一位朴实、整洁、干练的中年妇女。她把我领进了一间清洁、明亮的客厅,请我坐下稍等。
一会儿,冰心先生就从她的书房里走过来了。我立刻站起身来,向她鞠躬致敬。那一年,她已经84岁高龄,身板依然挺直,步履也很利落。她让我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请陈大姐给我泡了一杯茶。
我仔细地端详着这位文学界的老祖母。她的肤色白里透红,除去又高又阔的额头上刻着几条明显的皱纹外,其他地方仍然显得白皙细嫩。一双丹凤眼,眼角稍微有点下垂,但是仍能射出熠熠的光彩。在这光彩中,与其说是流露出睿智,不如说是流露出了更多的慈爱和宽厚。嘴巴的线条很柔和,缓缓吐露出来的语言,是聪慧的,谦逊而又严谨的,听起来非常入耳。带着有德、有望、有智的东方老人特有的那种令人倾倒的修养。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她的身上,使她显得更加慈祥而美丽。
我向她请教说:“谢先生,稿子写好后,是否请您过目?”
没想到冰心先生很豁达又很坚决地说:
“不用。这是你和出版社的工作。”
我又继续请教她老人家,问:对于给她立传,她有什么需要指教我的地方时,她沉思片刻,说了如下一句话:
“真。我希望写得能够像我。”
“真”,是冰心坚持了一生的文学观。她在年轻的时候,就提出过自己的文学理想“只是一个字真”,“能表现自己的文学,就是真的文学”的主张。她在长达七十多年的文学创作活动里,都在沿着她为自己规定的“真”和“善”、“美”的文学理想前进。正是她的文学主张和实践,使她赢得了一代接一代的读者群,和文学晚辈们的喜爱与敬仰。
今天,她再次用“真”字来教导我。她的这句话,像一道潺潺的清泉,顿时流进了我的心里,使我感到滋润和温暖。我深深地相信,只有“真”,才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而虚假和伪善,不管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包装,总要凋谢和枯萎,而最终会被人们抛弃。
我面对着尊敬的文学前辈冰心先生,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定把这个“真”字,当成写作《冰心传》的座右铭,一点儿也不能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