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1辑发表了李湛生《〈抛红豆〉等曲出处在哪里》，文中说：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在冯紫英家里的酒席上唱了“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一曲。按此曲名《抛红豆》，见王悠然辑《荡气回肠曲》，署名清无名氏。席上冯紫英唱的曲子是：“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此名《可人曲》，亦见《荡气回肠曲》，署清无名氏，中间“你是个神仙也不灵”一句，原作“你只有一桩儿不算灵”。
按照李君此文的结论，《抛红豆》诸曲不是曹雪芹自己创作的，而是从清代无名氏的时曲中“经过仔细选择”得来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曾进行调查研究，发觉李君此论是颠倒了因果关系造成的误解。其实，《荡气回肠曲》收录的《抛红豆》和《可人曲》是从《红楼梦》中抄来的，并非源出无名氏的时曲；原作者是曹雪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这里，我把考查所得写出来，以澄清事实真相，免得以讹传误。
《荡气回肠曲》是元明清散曲的选集，南京大学图书馆有藏本。此书的编者是散曲专家任二北先生的夫人王悠然女士，由上海大江书铺初版于1931年。上卷选录了清代无名氏《抛红豆》，即《红楼梦》二十八回贾宝玉所唱“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一曲。外集中选录了清代无名氏《百媚娇》和《可人曲》，即《红楼梦》二十八回中蒋玉函和冯紫英所唱之曲；又载另一首无名氏《抛红豆》“说什么亲亲热热都甘罢”，则是《红楼梦》中所没有的——这些曲子究竟是从哪里选来的呢？编者没有说明依据。查看卷首序文，也没有提及。但作序者署名“二北”，我便想到了任二北先生的巨献《散曲丛刊》（1930年中华书局出版），从任先生所撰《曲谐》中找到了来历。
《曲谐》是一部谈曲的札记，是曲话性质的专著。卷一第五十四页《红楼梦内小曲》说：
余最喜诵怡红公子所唱曰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外翁友庚公捐馆舍后，曾遗悼红轩原本此书一部，余什袭宝之，时一展玩。偶于其中发见一砑红小笺，端楷写《抛红豆》一曲，读之，盖即谱前调也。作者大约亦未能查订前调为南九宫内何名，所以即拈原唱起句中之三字名之，顾已甚雅称矣。其词曰：说什么亲亲热热都甘罢，且做个妹妹哥哥像一家……书中蒋玉函所唱，亦允推上选……仿前例，以《百媚娇》名其调……再次当为冯紫英所唱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只有（一桩儿不算灵）”句，依藏本之改笔如此，确较原文为胜（原文作“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改笔与红笺上书法一致，绝非外翁手泽，究不知出何人耳。此调类【集贤宾】，而亦非当，即以《可人》二字名之。
任先生在《曲谐》中讲得很清楚，三支曲子均出于《红楼梦》原本，只有“说什么亲亲热热都甘罢”一曲，是从他外祖父藏本的“砑红小笺”上抄来的无名氏作品。因其格调全仿宝玉所唱之曲，且“砑红小笺”上题为《抛红豆》，所以即仿此例，“拈原唱起句中之三字名之”，为蒋玉函和冯紫英所唱的曲子代拟了《百媚娇》和《可人曲》的题目。至于“你只有一桩儿不算灵”并非原作，而是“与红笺上书法一致”者在原本上的改作。明乎此，《抛红豆》诸曲来历之谜便迎刃而解了。问题是出在王悠然女士手上，她把抄自《曲谐》中的四支曲子选进《荡气回肠曲》时，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说成是清代无名氏的作品，因而造成了一桩红学公案。
为了彻底解决问题，我专门给任二北先生写了一封信，谈了我查阅《曲谐》和《荡气回肠曲》的结果，婉转地指出了任夫人的失误，请他判定是非，并提出：想看一看他所藏的“悼红轩原本”。任老很认真地给我回了信，信中答道：
王悠然书所载《抛红豆》等四首，乃本于拙编《曲谐》（有《散曲丛刊》本），《曲谐》所据，乃先外祖顾公所藏清中叶旧本《红楼梦》内之夹页所题，来源不明。尊断“《抛红豆》实本于《红楼梦》，并非《红楼梦》之插曲本于《抛红豆》”是稳准可靠的。顾公藏书，我本视为珍秘，不幸于日寇犯南京占扬州镇后，弟家旧宅被其师团据为司令部。弟方在栖霞山乡村师范工作，家姊又避地里下河一带，宅内藏书家俱，全部被掠，言之痛心。《抛红豆》原写本纸质甚旧，随原书而化去，恨不能检贡诸君子鉴订，有负期望、无可奈何！
真是“解铃还靠系铃人”，任老十分谦逊坦率地把这桩公案判明了，终于使真相大白。任老是扬州人，他外祖父顾友庚所藏“悼红轩原本”是清代中叶的旧本，可惜原书已在战乱中散失。否则，将可得见这一珍贵的《红楼》版本，从中找出那张题为《抛红豆》的“砑红小笺”，研究其源流。
任二北先生（1897—1991）原名讷，又名中敏，笔名二北、半塘。他是五四以来中国散曲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辑有元明清三代散曲作家专集三十多种，并编纂《新曲苑》和《敦煌歌辞总编》，著有《散曲概论》《词曲通义》《唐戏弄》等专书，曾任四川大学教授，因怀乡而常吟“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唐诗，晚年终得回归，担任扬州师范学院词曲研究室主任——我曾到扬州拜访他，任夫人也在座，晤谈甚欢，不以我之“质询”为忤，坦承《荡气回肠曲》之失误。今适逢1992年中国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在扬州举行，谨将此事公之于同好，奉作海内外《红》友切磋之资。任老泉下有知，亦当谈笑相迎也。
任老平生喜读《红楼》，晚年在扬州曾和我多次谈论红学。他认为曹雪芹是精通曲学的作家，所制散曲极为清新，而时下评注《红楼梦》中诗词曲赋的著述，仅着眼于第五回的一个套数和二十二回的一支【寄生草】，却把二十八回的五支散曲当成了寻常酒令。按照任老的观点，那五支散曲虽未标举曲牌名称，实为南曲小令之变体，是曹雪芹为刻画人物形象而创造的自度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是仙吕宫【解三酲】的变体，“你是个可人”脱胎于【集贤宾】，“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脱胎于【剔银灯】；甚至于云儿唱的“两个冤家”和“豆蔻开花三月三”，也属于曹氏小令的创格。任老在《曲谐》中对“滴不尽”一曲推崇备至，赞赏不已。他评论说：“气举凌云，声锵掷地，风飞水涌，荡漾无穷，真百诵而不厌也。”“此阕工夫直尔到此，方之词中，乃似入而沉郁之极，语语凝重；而又出而清灵之极，不著痕迹者。”“盖皆为曲苑新裁，艺林雅制，而必不可废者矣。”由此可见，任老真是雪芹的知音啊！
（《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1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