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危机对世界经济的影响巨大,已经可以观察到的是能源价格暴涨,粮食价格暴涨。联合国组织已经在警告会发生全球性的能源与粮食危机。然而,俄乌危机引起的能源与粮食危机似乎刚刚开始,下一步发展是否会导致全球性的经济衰退与萧条尚未可知。
2021年,美欧等发达国家的通货膨胀指数不断攀升,美联储与欧洲央行都开始调整货币政策,以遏制通胀。俄乌危机导致能源价格暴涨,而能源价格迅速上扬又导致通胀率更快地上涨,发达国家的央行可能被迫要加快货币政策的调整。然而,前些年为了对付经济衰退和疫情,美欧的央行都采取了非常激进的宽松货币政策,释放出巨大的流动性,推高了美欧市场上的金融资产价格。现在紧急收缩流动性,有可能导致金融泡沫破灭,从而造成巨大的金融危机与经济衰退。美欧等发达国家的财政拮据,政府债务不断攀升,靠货币政策的调节又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全球性危机迫在眉睫。
俄乌危机对世界经济的影响可以分为近期、中期和远期。
一、近期影响:美国未能制服俄罗斯
俄乌危机的直接导火索应该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对美国和北约喊话,要求美国给乌克兰加盟北约定一个最后日期,然后又下令让乌军对乌东顿巴斯地区展开猛烈攻击,最终引起了俄军的“反攻”,进入乌克兰号称要保护乌东地区的俄语居民。
然而,细分析起来,另一件事情的发生恐怕也与俄乌危机不无关系,只是国际舆论没有把它们联系起来。俄乌冲突初起时,一位德国的地缘战略家在网络上发文称,这场战争既不是针对乌克兰的,也不是针对俄罗斯的,而是针对德国的。
战争爆发前,俄罗斯直通德国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修通,只需德国议会批准就可以使用。美国继承了英国的“离岸平衡”传统,绝不容忍欧洲大陆上的大国结盟,特别是不允许德国与俄罗斯结盟。据说,美国之所以参加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防止俄德形成联盟。这次,德国与俄罗斯形成如此紧密的能源供给同盟,未来会不会向其他领域的同盟发展呢?美国绝不想看到这种局面。俄媒认为,乌军在顿巴斯地区大开杀戒,背后就是美国在挑唆,目的在逼俄出手。这种分析看来不无道理。无论如何,俄乌的武装冲突给美国送来了一份大礼,因为德国不得不放弃开通北溪2号的计划,与美国站在一起加强制裁俄罗斯。
欧俄之间有长年的能源合作,俄是欧最大的能源供给商。根据欧盟官方数据,欧盟约45%的煤炭进口、45%的天然气进口以及25%的石油进口都依赖俄罗斯。德国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占了50%以上,而奥地利从俄进口的天然气则占了80%。美国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也不时通过干预乌克兰、波兰及波罗的海国家阻止俄天然气通向德国的管道畅通。为绕过这些麻烦,俄德决定修建穿越波罗的海的海底管道,北溪2号就是第二条这样的输气管道,以避开美国能制造的麻烦。德国还希望把自己变成俄天然气通往欧洲的枢纽,可以再赚一笔。
德国减少从俄罗斯引进天然气,只能从美国引进,德国已经计划建立新的液化天然气码头。美国的页岩气产业产能过剩,急需找到新的市场,乌俄军事冲突救了美国页岩气产业。
俄乌军事冲突使俄乌的资本大量外逃,出逃美国为首选目的地,为美国金融市场提供了更多的流动性。在欧洲国家的其他大量国际资本也因担心欧洲成为不安全之地而流向了美国。
俄军“入侵”乌克兰后,美国与欧盟表示要对展开新一轮对俄罗斯更严厉的经济制裁,禁止俄罗斯银行使用SWIFT国际支付系统,制裁俄罗斯的企业与个人,等等。欧盟和美国都采取了对俄关闭领空的措施,禁止俄所属、在俄注册或由俄控制的飞机飞越欧盟领空或在欧盟地区降落。美欧还加强了对俄工业制成品的出口禁运,包括芯片等关键零部件都被禁止向俄出口。
美欧以俄的制裁虽然让俄经济受到极大损害,但却不能致俄于死地。反观俄罗斯采取的反制措施,却对欧美的通货膨胀产生了重大影响。前几年,俄罗斯就已经开始大幅减少美元储备,并增加与其他贸易伙伴的非美元结算,因此金融制裁并没导致俄罗斯因美元短缺而陷入经济危机。此外,俄罗斯突然强迫对俄不友好的国家用卢布结算能源交易,逼得许多欧洲国家不得不去市场上买卢布。一方面推高了卢布的汇率,把战争初起时卢布汇率大幅贬值的损失补了回来;另一方面让欧洲国家自己违反制裁的规矩,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俄罗斯是国际市场上主要油气出口国之一,美欧为了生存并没有立即中止从俄进口油气,而印度等国却加大了从俄的能源进口,因为俄对其他国家反而降低了出口价格。能源危机推高了油气价格,增加了俄的外汇收入。俄政府的财政收入更多,俄的军事干预能力并未受到根本性的影响。
其实,欧美对俄的金融制裁也是把双刃剑。如果金融制裁引起的俄违约,大量西方金融企业牵扯其中,也会跟着倒闭。1998年俄国国债危机,最终却引起美国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倒闭。这一次,如果美欧对俄的金融制裁太猛,也会有许多欧美国家的金融企业受到牵连而倒闭。美欧的金融市场上因为央行政策的转向已经风声鹤唳,如果对俄制裁再引起一批欧美的金融企业倒闭,是否会导致一次“金融海啸”提前到来?
战争打响后,美国威胁、强迫其他国家与美国“站队”,制裁俄罗斯。但印度、中国及亚非拉地区广大的发展中国家并不配合美国。俄罗斯是全球重要的粮食出口国,中东等地区对俄粮食进口的需求巨大。若这些国家配合美国,就会导致本国的饥荒和社会动荡。
俄乌武装冲突使美国短期成为最大的受益者,美国的能源产业及军工产业都趁这次冲突之机赚得盆满钵满。然而,该危机对美国中长期的负面影响却在不断扩大。美国没收、冻结了俄罗斯央行及个人的资产,撕下了保护私有产权的遮羞布。未来其他国家投资美国都会三思而后行。美国控制一切对俄有利的言论,屏闭任何批评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所作所为的声音,让外界真正见识了一下美国的“言论自由”。美国煽动乌克兰对抗俄罗斯,但开战后只在口头上支持,还通过了《乌克兰民主防御租借法》,用乌克兰借债的方法为其提供武器,未来乌克兰还要偿债。这暴露出美国唯利是图的面目。
而且,美国的威胁没能说服其他发展中国家,美国正在失去它的国际信誉。美国若当真对不制裁俄的其他国家发动“次级制裁”,会导致全球产业链的迅速重组,不仅会引发大批新兴经济体国家的危机,也会导致发达国家的金融危机,会引起全球性的经济危机提前爆发。
二、中期影响:欧洲或许成最大输家
战争爆发后,欧洲委员会与欧洲议会通过了许多官方文件。一方面,欧盟支持乌克兰与俄罗斯缠斗;另一方面欧盟严厉谴责、制裁俄罗斯,并准备分阶段与俄罗斯的能源供给切割,最终2027年至2030年完全中止与俄的能源合作。
然而,欧洲国家想在俄乌冲突占占领道德高地,却有可能使欧盟未来的发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欧盟给乌克兰送去源源不断的支持,希望乌克兰能撑下去。如果俄乌冲突长期化,欧盟有可能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其理由有三:
1、欧盟将失去廉价能源的优势。欧洲与俄罗斯之间的能源合作关系可以追溯到苏联时期,苏联解体后俄欧的能源合作更加紧密。俄罗斯给欧洲供给的天然气和石油,价格便宜,供给稳定,为欧盟经济保护其在全球的竞争力起到了重要作用。特别是,俄欧之间的天然气合作大部分都是通过管道输送。俄欧都为天然气管道建设投了资,一些欧洲公司是这些管道的“利益攸关方”。中断这些天然气管道的交易,俄欧都要承担后果,而且后果很严重。欧盟准备加大从美国和中东进口的液化天然气,以替代俄的天然气。然而,美国液化天然气的价格本来就高于俄罗斯,再加上液化天然气的运输成本远远高于俄罗斯天然气管道输送的成本,未来欧盟就会因能源成本上升而失去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欧盟需要投资建设新的液化气缷载码头,还要新建新的从码头延伸出去的管道,还需要新建或租用大量的液化气运输船。这些成本加在一起,会使欧洲未来天然气的价格暴涨,会比美国本地的天然气价格贵上3~5倍。且不说,欧洲的天然气供给未来要看美国人的脸色,而美国人的信誉并不比俄罗斯更好。
美欧都在搞“再工业化”,相互有一定的竞争关系。若欧洲的能源供给取决于美国,而能源价格又比美国贵若干倍,欧洲的制造业成本一定会比美国高许多,欧洲制成品在国际市场上与美国制成品竞争时会没有竞争力,欧洲会输得一败涂地。
2、欧洲将失去安全投资场所的名声。欧俄能源合作中断,欧盟国家又不断给乌克兰输送武器,要制造出一堵大墙挡住俄罗斯。欧洲新冷战的帷幕再度落下,各种“边缘政策”会层出不穷,新冷战会使欧洲变得不稳定。军备竞赛加上各种小摩擦,会让国际投资者远离欧洲。
其实,从俄乌战争一开打,欧洲资本就开始外流,主要流向美国。观察美元与欧元的汇率变化,大概就能看到资本流向的趋势。欧洲本来吸引了许多国家的投资,中国对欧投资过去几年增长迅速,甚至引起了欧盟机构的担心。但是,这一次对俄制裁中,欧盟的机构与欧洲议会要求没收俄资产的声音不断扩大,让外国投资者、特别让中国投资者满腹狐疑。欧盟已经把中国定义为合作伙伴、经济竞争者和制度性对手,中欧的关系错综复杂,欧洲议会与欧洲委员会对华态度越来越恶劣,会不会哪一天也威胁中国对欧的投资呢?美国正在联手欧洲,想把俄中打造成“邪恶轴心”。那么,欧盟未来在欧中关系中会不会放大制度性对手的因素,中国在欧洲的投资未来还安全吗?
如果欧洲的安全形势恶化,欧盟努力要搞的“再工业化”,成功几率有几何?
3、欧洲会陷入社会动荡的年代。从2010年“阿拉伯之春”起,欧洲就一直受着难民潮的冲击,从非洲和亚洲流向欧洲的难民已经给欧洲社会造成了各种治安、经济发展、文明冲突的问题。这次俄乌战争又造成几百万乌克兰人流到欧洲,欧洲如何才能“消化”掉这些难民?虽然欧洲的主流媒体想淡化乌克兰难民危机对欧洲的冲击,还在大唱民族融合的赞歌,但偶尔流露出的乌克兰妇女被卖淫集团拐卖等消息让人担心,这些难民未来还会引发更多的社会冲突。欧洲近些年经济增长基本停滞,青年失业严重,而外来移民与难民很难不被认为是就业困难的根源,因为他们不惜接受那些条件更苛刻、收入更低廉的工作。此外,为了安置难民,欧盟国家的财政开支增加了许多。欧盟成员国内部对如何安置难民的分歧本来就很大,未来分歧只可能继续扩大。
欧盟从上一次主权债务危机以来,财政问题一直是个难题。疫情使原来的债务危机国雪上加霜。本来它们要紧缩财政挤出来钱来还偿,却偏偏又是新冠疫情最严重的国家,需要国家增加财政开支来解决一切难题。好在欧盟2020年发了一笔特殊债券,推动了欧盟财政的一体化,第一次用欧盟的钱来解救成员国的困难。然而,欧盟许多成员国的债务仍岌岌可危。未来欧洲央行若因通胀率迅速上扬而放弃极端宽松的货币政策,像美联储那样转而收紧货币政策,许多国家的债务利息上涨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俄罗斯与乌克兰都是世界粮食重要输出国,俄乌危机使世界经济进入了能源价格与粮食价格都居高不下的时代。未来,战争停不下来,经济全球化却因为各种地缘政治的考量而停止,全球制造业成本上涨,增长基本停滞,滞胀是否会再度变成世界经济的“新常态”?
三、远期影响:世界经济格局或许大改组
美欧金融制裁俄罗斯,把俄罗斯的银行踢出国际结算SWIFT体系。俄罗斯激烈反制,要求不友好国家购买俄能源一律用卢布结算。俄的决定一经宣布,大部分欧洲国家只好认账,其余的也在想办法迂回,就是无法顶着俄罗斯的决定干。国际市场上卢布需求立即增加,曾经失控的卢布汇率很快夺回了失地。西方与俄罗斯的这场金融角斗让人们重新考虑对货币的认知,美元霸权与欧元的高尚地位也许没那么了不起,也许只是“纸老虎”。
比如,美欧对俄制裁后,印度加大了从俄进口的石油。印俄的双边贸易是以俄的卢布和印的卢比结算的,根本不需要美元或欧元。一些受美国制裁的国家都已经选择了排斥美元的国际贸易手段,某种以实物为基础的国际交易货币已经出现。随着各种电子货币的崛起,各种货币之间建立起新的结算办法变得不那么困难,寻找替代美元、替代欧元的国际体系会成为世界经济中的新风气。美国滥用SWIFT体系来制裁它不喜欢的国家,最终的结果一定会惹起众怒,大家会努力建立一种建立在区块链基础上的新的国际清算体系,而美元与欧元在国际支付体系中的地位一定会被撼动。而当各国的经济合作不再依赖美元、欧元后,大量的美元、欧元资本会回流美国与欧洲,一定会推高当地的通货膨胀,使这些经济体陷入滞胀。
历史上的硬通货形成都是因为有强大的工业制造业为基础。英国是“世界工厂”时,英镑成为全球炙手可热的硬通货;美国是“世界工厂”时,美元成为全球通用货币。当然,美元霸权的建立还有一个金本位的背景。布雷顿森林建立时,美国拥有全球59%的黄金储备,因此才能建立1盎斯黄金=35美元的固定汇率。
1971年美元危机后,美国决定美元与黄金脱钩,美元大幅贬值。西欧及日本等拥有大量贸易顺差并持有大量美国国库券的国家承受了巨大损失。即使后来美国通过外交手段,把美元与石油价格挂钩,而且想把美元做成唯一的石油定价货币,人为造成巨大的美元需求,但石油输出国也不时对手持的美元资产担心。其实,脱离了金本位的货币本质上就是信任,是持有该货币的外国投资者对货币发行国财政能力的信任。比如,持有美元及美元定价债券的投资者相信,美国政府的财政收入还能支持美国的国债增长,因此持有美元,也就是把自己的购买力借给美国不会有多大损失。然而,美国的债务与GDP之比在不断攀升。如今,只有23万亿美元GDP的美国已经发了30万亿的国债,债务/GDP之比已经高达130%多。美联储因美国的通胀率上涨太快而不得不大幅提高利率,而国债的利息是跟着美联储的利率走的。前些年美联储执行零利率,国债利率低,美国政府财政还不那么紧张。未来国债利息上扬,美国政府财政状况恶化,美国政府求助于通货膨胀来冲销实际债务的冲动会成倍上涨,美元的贬值也就在所难免。那时候,还能指望那些外国的有钱人再继续持有美元吗?
中国是当今的“世界工厂”,而中国政府的债务水平非常低。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债务加起来与GDP之比才45.8%,远低于欧盟成立时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规定的60%的警戒线,因此人民币升值的空间不小,而人民币的国际化有可能获得更大的发展机遇。
俄乌危机中,美国要求其他国家跟它一起制裁俄罗斯,并威胁要对那些不配合美国行动的国家实行“次级制裁”。中东地区的石油输出国都握有大量的美元资产,但它们与俄罗斯的经贸关系也很紧密,因为它们从俄进口大量粮食,大约占了它们进口粮食的80%以上。如果美国以它们不配合美国制裁俄为由,对它们实行次级制裁怎么办?把国际媒体疯传的沙特阿拉伯要与中国签定用人民币购买石油合同的消息放到这种国际背景下看,我们就更能理解中东产油国的真实考虑了。
中俄的双边贸易很早就开始用本币结算了。本来俄罗斯想用欧元结算给中国提供的管道天然气和石油,但这次欧盟也对俄实行金融制裁,未来这些买卖改为本币结算是大概率。与此同时,过去美欧能源公司在俄开发的项目都陷入了瘫痪,因为美欧还会继续制裁俄罗斯。为了对抗西方的“新冷战”,俄罗斯邀请中国企业参与俄能源开发、特别是西伯利亚等东部地区能源开发,并接受人民币作为投资货币的几率大增。
俄乌危机后,中美俄三方在国际舞台上的博弈更加明显。欧、日只能跟美国站队,没有什么自主可言。而美国为了“孤立中、俄”,在一定程度上会退出原来它主张的经济全球化,政治意志会压制市场规律,会努力重新打造一套新的产业链与生态圈。但是,这大大低估了重建产业链的成本与时间。这种“逆全球化”的努力只可能使美欧这些经济体的效率下降,美欧跨国公司的收益下降,金融市场动荡更加频繁。再加上美欧等发达经济体的政府债务难以为继,央行的货币政策进退维谷,滞胀也许成为西方国家的梦魇。
美欧等西方国家原以为,它们只要掌握了制造业的高端与设计,再依靠强势硬通货与庞大的金融市场这些金融领域的优势,它们就可以永远处于食物链的高端,不用担心那些新兴经济体的崛起与竞争。但是,严峻的现实教育了它们。复杂的产业链是由各种工业制造部门组成的。发达国家只剩下高端制造业,遇到疫情这样的情况连口罩与防护服这些产品都供应不上,社会要发生大危机。未来,它们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需要的是中国给它们的初步工业化所需的各种投资与援助,而不是发达国家的高端制造业。美欧等发达国家会加强与中国及其他新兴经济体争夺亚非拉市场的竞争,下一轮大国竞争的重点将转移到接纳“一带一路”倡议的国家去。
丁一凡,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外国语大学亿阳讲席教授
来源:北京语言大学国别和区域研究简报 2022年4月 总第三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