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为此番西半球之行写一本小书,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考虑。有哪位还记得我在散文《书斋浮想》中的一节么:
去年秋天(指2002--笔者),当我登上纽约帝国大厦,在一个凭栏俯睨的顷刻,忽发奇想:嗯,这儿也可以安放一张写字台,一张属于我的、纯粹书生的写字台。帝国大厦建于一九三一年,高度三百八十一米,曾为纽约之最,也是世界之最。它的显赫尊贵一直持续了四十年,迨至一九七二,才被四百一十七米的世贸大厦打破。人性总是对最高充满神往,犹记当初,世贸大厦落成不到两年,它从帝国大厦头上抢得的冠冕,又被芝加哥四百四十三米的西尔斯崇楼一把攫走。二十二年后,吉隆坡的佩重纳斯闳宇,更以四百五十二米的绝对高度独摩苍穹。这游戏恐怕永远没有了结,据报载,我国的上海、台北以及东邻韩国也在摩拳擦掌,欲在更高的层面上一试身手。假如人力可以造山,真正意义上的山,我相信珠峰有一天也将屈居老二。然而,曾几何时,当我的双足踏上曼哈顿的街道,世贸大厦已不幸夷为平地,帝国大厦又重新出任纽约的制高点。血腥的联想,残酷的真实。三十四街在脚下。一百零二层在脚下。余光中一九六六年写《登楼赋》,立足点就在眼前这层顶楼。假设我把它的一隅辟作书斋,在这儿可以昼夜鸟瞰纽约,某种程度上也等于是鸟瞰西方。萨克雷当年无缘涉足的“名利场”,巴尔扎克当年未曾阅遍的“人间喜剧”,福克纳当年未能穷形的“喧嚣与骚动”,我将以我东方作家的敏锐与执著,继续书写。
这次,美利坚仅仅为路过,限于时间,我未能再度登临帝国大厦,但还是尽力把笔伸向了纽约,伸向了合众国,虽说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也算是对前言的践诺吧。
游记,前提是游。此次出行,目标是加勒比海,来回皆途经美东;时间,连头带尾,总共半月;旅游团成员,除了我和孙儿翊州,基本上为上海多所大学的教授。
游记,旨在记。笔下录的,不外是沿途的见闻。我在游与记之外,还加上思,即触景生情,因情而精鹜八极,心游万仞。
历来游记,着重风花雪月,即风景。我一贯认为,人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是以,我的游记处处着眼于人。这是由思想(人类特有的天赋)决定的。窃以为,此乃游记的正宗。
我们写天写地写山写水,其实都是在写自己。纵然纯粹描绘风花雪月,也离不开力度、心绪、情操、意志。曹雪芹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典型的风花雪月了吧,可甲戌本眉批却说:“怀金悼玉,大有深意。”更何况“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高楼伤客心”,“雪却输梅一段香”,“月光如水照缁衣”,这些古今咏风诵花吟雪叹月的名句,谁能说它们不是视通万里,思接千载?!
特蕾莎修女是我高不可及的偶像,她最有力的武器是祈祷,唯一的战略就是不断地给予。我么,最大的奉献就是我的文字,唯一的战略就是使笔尖尽量带有温度。
想起尼采的话——尼采是很多人(包括鲁迅)都喜欢的,那么,提到他的名字,你最先想到的是他的哪一句呢?“上帝死了!”对,我想就是这一句。不过,我不会引用,最新的科学假设之一是:“太阳系可能是外星人的实验室。”诚如是,则外星人就是货真价实的上帝哈!
旅途中,我的确时常想到尼采,我想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是的,这就是我的初衷。我用我的笔,记下每一天的见闻感念,目的就是把生命留住,把踪迹留住,让时间起舞,让世界、古今、游伴、读者和我共同起舞。
2021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