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波传销浪潮席卷中国
从05年9月开始我陆陆续续接到很多找我的电话和信件,希望我能够提供帮助,围绕同一个主题,就是——传销,有的是自己的亲属给骗了进去;有的是自己还在传销组织里,但已经觉得不对劲,想出来;或者已经逃出来的,希望我去揭露真相,避免更多的人受骗……前后有三十多人次。最初我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一是手头的新闻线索实在太多了,很忙不过来,二是以我的判断觉得转销这样故事,九十年代中期就已经被报道的很充分,当时以为没有太大新闻价值。但随着反映情况的求助者越来越多,我开始更加仔细的思考,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上当受骗,被吸收进传销组织的人全国各地什么样的都有,除了识别能力比较低的中老年人,下岗职工,传销组织里,有大学生,国家干部,有一个记者同行的老婆也给拉进去了,甚至我还听到一个人反映,她的一个亲属是交警队的支队长,居然工作也不要了,去搞传销。已有的新闻报道不能解开我的困惑,它们都说传销发展的手段主要依靠精神控制,让我进一步感到好奇的是,什么样的精神控制手段能产生这么大的效力,笔者个人长期以来一直思考文革中的群体性迷狂的产生根源,从文革以后,还有什么有如此卡里斯玛的理论和人物能对受众产生如此强大的蛊惑力,我自己能不能抵御那种“洗脑”?我想体验一下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06年7月当我下定对传销进行深入报道的决心时,我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打入传销组织内部,因为我当过电视主持人,一旦被人认出来也许会带来危险,所以适当的改头换面是必不可少的,除了化妆手段以外,我甚至已经试着和电线杆上“办证”的小广告联系,给自己办一套能蒙人的假证件。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按照以往采访的经验,找到恰当的“线人”的协助是成败的关键。
最后我把目标瞄准了广西来宾市,因为在国务院06年8月31日下发的《全国打击传销专项行动方案》中广西作为重灾区名列第一,而又特别点到问题突出、社会反应强烈的城市中把来宾放在第一个,并且我接到的举报中也有大量来自来宾的信息。在9月我和一个对此也有强烈兴趣的朋友,独立纪录片导演蒋莲一起来到这里。
趣闯传销窝点
而到了来宾以后才发现原先设想可以打入传销组织的渠道都不管用,我努力了一个多星期,还是一无建树。我联系到的线人,归纳起来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愿意帮助我,但是却没有能力帮助我的;还有一类是有能力帮助我但是却不愿意帮助我的。有一个曾给我写过信,表示愿意帮助我打入传销组织内部的人,当我再次跟他联系时,手机号作废了,后来我知道传销组织内的人有一个规矩,只要通过发展下线上了一个级别,原有的手机号就必须作废更换;还有一个陕西长安县人,刚从来宾的传销组织里逃出来,他告诉我,他的一个侄子还在里面,他打过招呼,可以给我提供协助,加上我会说陕西话,很容易混入该组织,我和他侄子联系上以后,约定在一个安全的时间商量具体细节,可到了约定的时间,他的侄子却不接电话,发短信也不理睬,也许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还有若干个曾经许诺帮助我的人,当他们逃出传销组织以后,其他人对他们已经产生了戒心,他们自己都被人怀疑,遑论介绍我进去。有人告诉我,传销组织每天都要上课给大家洗脑,地点每天都会变,但是很容易找到,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本地人通常还没有起床,街上就会有人三三两两结伙走着,他们就是去传销组织上早课的人,之所以结伙走,是为了相互监督,只要跟着他们就会找到那天上早课的地方,不过门口会有守门的人,盘查你的身份,如果你没有上线为你登记,你还是混不进去。 不过我那些天焦虑地和一个个线索联系时,也获得了很多收获,对传销组织的运作套路,更加心中有底,如果遇上接头时问我“天王盖地虎”,我一定能对上“宝塔震河妖”,不过也不能挂个“寻找传销分子”的寻人启事,怎么才能和“组织”接上头呢?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有一些信息给了我启发,因为有人告诉我来宾几乎一半的人口都在搞传销,只要是外地口音的人在这里,几乎百分之百的把握是搞传销的,还有每天傍晚在菜场拾菜皮的人,也百分之百是搞传销的;并且协助我的人告诉我,搞传销的人最容易发展的就是事业受了挫折又渴望成功的人,而且都是用熟人骗熟人的方式把人拉过来。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在当时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
我想扮作想发财的人到街上一些外来人比较多的地方比如澡堂,火车站去撞一撞,也许就会有人上钩,如果还不行就换一身衣服晚上也去拾菜皮,也许能和传销分子套上近乎,顺藤摸瓜。于是我和老蒋首先来到一家看上去生意比较好的盲人按摩诊所,探探情况。我扮作一个在中关村卖电脑配件和数码相机的小老板“张总”,老蒋已经50岁了,扮作我的活计兼司机“老姜”,我们是听我一个中学同学的介绍来这里找项目。
我们俩大大咧咧的走进去,各叫了一个按摩师傅后,就躺在床上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起来。
“这鬼地方,走了一天连个像样的商场都没有,发什么鬼财呀。”
“张总,你那个同学的信息会不会不对呀?”
“按理说不会呀,那是我中学老情人,没理由骗我呀,不过也奇了怪了,约了今天见面,一直联系不上。。。”
不知道我们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说者有意,听者也有意,边上一个30多岁正在给人按摩的女士就热情地插话进来“两位大哥想来发财呀?”
我心头一喜,不过嘴上还是抱怨:“废话,不想发财跑这么远干吗?这年头有钱就是男子汉,没钱就是汉子难。”
“这位大哥一看就是成功人士呀,一脸福相,又有文化,发财的机会当然有的是,不知你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生意呀?”
我听过人们跟我介绍,这里搞传销的人管传销都不叫传销,叫网络直销,于是顺着说:“我也不大懂,我那个同学告诉我来搞网络直销能发大财,就是不知道怎么搞?那个家伙活见鬼怎么也联系不上了。”
那个女人一下就来精神了:“哎呀,网络直销嘛,我最了解了,你找我就行了嘛。”
此时我们大概都一样的激动,都相信“鱼上钩了。”
接下来的发展,顺利地让人无法置信,我们拿到了我们想拿到的一切。以往报道传销组织的新闻作品,通常有一种的打虎上山,深入虎穴的英勇悲壮,标题一般得叫“勇闯传销窝点”包括听说我要采访传销组织的同行,也都告诫我是何等危险,但对我们来说该叫“趣闯传销窝点”,我们此次和传销分子打交道最大的挑战,倒不是人生安全,而是在听这些传销分子煞有介事地介绍他们的理论时,硬是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脸上还得做心潮澎湃、饶有兴趣状,憋得五脏六肺都快给震碎了。
匪夷所思的自圆其说
在和这个自称叫谢露的女人交流中(后来知道这不是真名,不过既然我们也撒了谎算是扯平),貌似清描淡写,其实可以感觉出她一直在探我的底,比如通过旁敲侧击的问题核实我的身份,询问我的家庭情况,生意情况,我为了使她确信无疑,我专门把她拉到外面,告诉她:“老姜这家伙是我伙计,不过关键的事情,你可得跟我一个人讲,不然这老小子嘴上不会把门儿,回去乱说,我还怎么领导他。”这女人觉得我进一步上套了,乐得直点头“放心吧,我有数,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贵人。”
得到了她的信任,她主动提出要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网络直销基地,我欲擒故纵地嘀咕:“老姜,这地方这么穷,你说搞网络直销真能发大财么?”那个“谢露”进一步怂恿我们:“网络直销是一种二十一世纪全新的经营模式,我绝不拉你参加,只是带你们体会体会,你们这么有生意经验的老板,谁能骗得了你们,你们必须得先全面了解,自己做判断,你如果不仔细了解,你想加入,我们都不接收。”
我又自言自语:“听说这种生意不大仗义,会得罪人。”她接着鼓舞我们:“怎么可能么?我们是国家大力支持的,我们赚钱不光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国家和人民,我们的钱存在中国人民银行里,我们出门是坐人民铁路,中国航空,打电话用的是中国电信中国移动,这样我们拉动了中国经济GDP增长。特别是当地经济,来宾能够盖这么多房子,房价也涨了上来都是因为我们的贡献。”
她进一步解释:“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来宾的房子都是木板门,你知道为什么嘛?是国家专门为了扶持网络直销盖的,都是国家贷款的,用木板门,这是专门为了搞网络直销设计的,因为木板门声音轻,卷帘门,防盗门声音太响,我们业务非常繁忙,怕影响当地居民的休息。”我和老姜作茅塞顿开状赞叹:“噢!原来如此。”(后来我们知道来宾原来电厂烧煤含硫较高,下雨有酸性,用铁门容易被腐蚀)
接下来一路上我问了很多装傻充楞的问题,她均对答如流,逻辑之巧妙令人嗢噱不止,辑录如下可与相声段子媲美。
问:“听人说,搞网络直销的人都很穷,整天在街上捡菜叶,有这回事么?”
答:“哪里呀,他们外行人不懂,我们之所以在菜市场捡菜叶,不是为了吃,其实主要是演戏,让当地居民以为我们很苦,免得大家都来搞传销;二是为了锻炼我们自己的意志品质。”
问:“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不带领当地群众共同富裕呢?”
答:“党的政策不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嘛,再说当地人素质比较差,他们要知道这个能赚大钱,肯定工作都不做了,都来搞网络直销,这样就会破坏社会稳定,现在不是中央要求稳定压倒一切嘛。”
问:“网络直销这种模式在其他地方为什么不推广,我在北京能不能搞?”
答:“那绝对不行!现在试点,国家给我们特殊的政策,在其他地方就违法,在我们这里政府就支持,所以不能在其他地方搞,我们这是是国家划定的新经济特区,就好像深圳当年一样,你说当年经济特区就不能在北京搞吧,当时深圳可以享受特殊政策办合资企业,其他地方就不能搞,这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我们来宾这里未来的发展肯定会超过深圳。”
问:“特区这样的新事物,在报纸上为什么没看到宣传呢?”
答:“你知道中宣部吧,报纸是受党领导的噻,中宣部指示各大报纸不允许公开炒作,就是为了避免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现在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噻,我们搞网络直销这种中国特色的发展模式是有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中国是一个大国,如果中国人都富起来,一些亡我之心不死的国际敌对势力就会散布中国威胁论,他们会干涉中国内政噻,所以只能低调偷偷搞,我们在部分地区试点,等总结了成功经验再推广到全国,国家的政策是埋头走自己的路,对外说不许搞传销,那是宣传纪律噻。”除了引用一些时髦的政治词汇,她还神秘兮兮地跟我列举,几位现任和前任国家领导人在不同场合的内部会议上,有过大力支持网络直销的重要指示,这样的消息对于一般中国老百姓来说,向来是无法核实的。
传销确实可以使人发财
这些解释说得丝丝入扣、有板有眼,足以唬得人一愣一愣,而且这个女人在向我们介绍的时候,还分心二用,不停地在发短信,大概是让她的同伙做准备。快到了的时候,她特别给我们打预防针:“到了你会发现我们的房子很简单,没有很多的家具,你肯定会奇怪做这么大的生意,住的怎么会这么简朴呢?这是专门为了培养我们吃苦耐劳的创业精神。”其实我们早有心里准备,传销组织都是租住民房,生活成本也压到最低,并且他们还有很多规矩,比如不许看报纸,不许看电视,还不许吃猪肉,所以有人告诉我们在来宾只要你走进一个房子“啥家具也没有,除了床板,就是一张桌子,桌上放个凉水壶和几个杯子,壶里装着白开水,那准是搞传销的。”
当走进一条街时,好像满街都是这位“谢露”的熟人,用四川口音打招呼不断,他们看见“谢露”拉了两个陌生人来都露出会意的笑容,后来我们知道这片街面基本上都是从四川广安县来的人,因为传销通常都是靠拉亲戚朋友入伙,所以渐渐就形成了以地缘为特点的相对集中的“系统”。最后我们拐进了一栋楼,说是一栋,其实就是沿巷的平房,像搭积木一样摞了四层。
从一楼到四楼住的都是搞传销的,每层的布局和我听说的一模一样,除了睡觉的地铺,就是一张放着凉水壶的桌子,一楼一个房间里有几个人正围着一个脚边放着旅行包,看上去刚到的人作说服工作,大概怕我们听见同样的话产生戒心,他们急忙关上门,“谢露”把我们带到三楼,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早等在那里,后来我知道他们的关系,那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是“谢露”大姐,两个男人一个是“谢露”的丈夫,一个是她丈夫的战友,他还撩起衣服给我看他腹部在对越战争中中弹的伤口,原来最早来搞传销的是“谢露”的大姐,现在她已经是“高级经理”了,她拉了“谢露”,“谢露”又拉来了她老公,他老公又拉来自己的战友,大家一起到来宾发财。
在和他们的交流中我扮演的“张总”的性格定位是自以为是而又冲动鲁莽,以为没人能骗得了自己,其实最容易被忽悠,老蒋扮演的“老姜”性格特点是谨小慎微而又贪图小便宜。我们两一唱一和,得到了他们彻底的信任,乃至后来我们当面把照相机拿出来在屋里拍照,他们也不戒备。
他们的解释都针对人们对于传销的戒心,我一开始就直奔主题问题,你们卖的是什么产品,什么品牌:“只要投资3800元就可以得到一套西装的终身使用权。”我打岔“什么西装呀,要三千八。”,“你注意哦,不能光看表面现象,这个西装是不对外卖的,你所得到的其实是一个创业的机会。”我趁机逼问:“那不是传销么?”
他们介绍自己和传销绝对不一样:“传销是让人不断发展下线收人头费,我们每人只能发展三个事业伙伴,不能超过,你要把这三个成功的机会留给你最信任的人,作为一个对家庭负责人的人,留给你的家人是最好的。”
“传销是不断让你交钱,我们是规定,每一份投资3800元,最多不能超过21份,你想多投入也不允许。”
我又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不让人多投入呢?”
回答很严肃:“这是中央的政策,因为如果谁有钱就可以多投的话,那那些有钱人一下子就垄断了这个行业,普通人就没有成功的机会了,这不符合和谐社会的精神。”
不过同时他们又鼓励我,一次投入21份,他们管这叫“高起点”:“你投入21份,你发展的事业伙伴也都投二十一份,你的回报不就更快么?我们最讲诚信,中国之所以发展不好,就是因为太多人不讲诚信,你明明有钱,却只投1份,怎么让你的事业伙伴相信你呢?”
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我曾经对美国一所私立大学new school写过一篇报道,标题叫“没有围墙的大学”,结果居然也被他们用上了,“你知道吧,前一段时间媒体都报道了,在美国现在最流行的就是没有围墙的大学,国家就是让我们参考这种模式办起来没有围墙的大学,你看我们的产品可能觉得不值叁千八,但产品是次要的,我们是给中国培养面向二十一世纪的创业人才,每一个事业伙伴在我们这里都可以学习到经营管理知识,培养口才,锻炼意志品质,当上高级经理以后,我们要专门安排脱产学习,学习汽车驾驶,外语,商务礼仪,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是成功人士了,这是成功人士必备的技能。”
当我们表现地已经心服口服以后,他们拿出纸笔给我介绍其实在网上早已有曝光的“五级三阶”制,半真半假地算出走完这个过程3800元就可以挣上百万,而且拍胸脯,以正常人的能力一年多就可以实现。我作痴呆状问他们:“那你们挣了多少钱?”“谢露”的老公迟疑了一下,还拿出一张银行汇款收条,“你看我才来不久现在一个月已经能挣五千了。”这时还恰到好处的来了个电话,“谢露”拿来让我接,说是我的一个老乡,我好奇地接过电话,一个东北口音的人,自称是我是老乡,问我住在北京哪里,我说在西直门附近,他立刻兴奋地说,“缘分呀,我就是西直门二小毕业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所学校,总之他后来介绍自己,原来解放军报的记者,后来下海从商,去年开始搞网络营销,现在发了大财,既然老乡来了,一定让我多呆几天,现在他在贵港谈业务,回来要请我喝酒。
接下来的发展和大多数报道里提到的差不多,两天以后,我们拿到了我们想要的全部资料,甚至把他们的内部培训资料都复印了,最后找了个理由全身而退,从他们那里出来坐上摩的的那一刻起,我和老蒋相视大笑的五分钟还不止。
用讲故事来催眠
因为传销在媒体的报道中已经臭名在外,被传销分子拉来的人总是将信将疑,甚至非常抵触,这时他们有一套方法使人放松警惕,除了传统的团伙骗术以外,我观察讲故事是比较有特色的。
刚来的人通常戒心很强,这时他们会跟你讲“一美元买轿车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广告:价值几百万的豪华轿车仅售一美元!大家都不相信:“谁是傻子么?这肯定是那个无聊的家伙搞的恶作剧,或者又是骗人的新把戏,便宜莫贪!"只有一个穷小子汤姆也看到了广告,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我这里也没什么可骗的!他决定只带一美元去试试。结果真从一个太太那里买到了一个豪华轿车,转手就发了大财。原来这个太太的丈夫去世后将别的财产留给了我,唯独这辆车要留给他的情妇,不过遗嘱中规定所有财产太太都有拍卖权,所以太太报复性的卖了一美元,汤姆就捡了个大便宜。这个故事灌输一个道理要勇于把握机遇,貌似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要勇于试一试。鼓励被骗来的人,进一步尝试。
为了把你的热情鼓舞起来,恰当的时机他们还会讲“放羊娃的故事”:中央电视台记者到西部,看到贫困地区的一个放羊娃,问他“你放羊为啥?”“娶媳妇。”“娶媳妇干啥?”“生娃。”“生了娃做什么?”“放羊。”故事加上了一个续集,放羊娃长大了,遇上了一个好心人,把他带入了网络营销的事业,他发了大财,既孝敬了父母,也娶上了好媳妇。这个故事暗示你过去过着像放羊娃一样愚昧的生活,现在一个改变你命运的贵人出现了。
但你还是害怕沾上传销,对从下线身上赚钱心存顾虑,他们就会再讲一个“麦当劳的故事”:一个人开快餐店非常辛苦,但还是惨淡维持,一天一个老头子告诉他,我教你一套新的经营模式,保证你一个月净挣10万,你只要给我1万报酬就行了。那个人听从了劝告,果然从那以后事业大发,那个老头子就是麦当劳先生。”这个故事暗示网络直销就和麦当劳的连锁经营一样是合法合理的,没有深入研究过的人,很容易暂时被懵住。
你呆了几天以后觉得并不像他们介绍的那么容易,想打退堂鼓,这时他们还会用“兄弟俩进城”的故事来鼓励你坚持下去:兄弟俩到城里打工,一天口渴了,看到一个摊子上有水,拿起来就喝,结果老太太过来问他们要钱,老大心想城里挣钱太难了,喝口水都要花钱,还是早些回乡下吧,老二却不这么想,他想城里真是到处都有发财机会,卖水都能挣钱,于是留了下来,最后成了大富翁。
这些故事大概都是从《读者》,《知音》上看来的,被加工用来说明传销,对我这种有备而来的记者来说觉得挺好笑,但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也许是有说服力的,至少可以达到一个目的,就是让你相信花上几千或者几万试试没有坏处,做其它生意哪怕打工一样有风险。
最后在你意乱情迷之际恰到好处的劝导你交钱加盟,你这时会有最后一个心理警戒,万一赚不了钱,能不能退出,他们会拍着胸脯承诺,没问题,等着加入的人多的是,你退出你的那份马上就可以转让给别人。不过从你交了钱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即使你肠子都悔青了,从来没听说有人能把钱再要回来。
谁被压在金字塔下
目前的已有的报道包括学者的研究中,无不强调传销得以迅猛发展靠的是经济邪教式的精神控制和人身胁迫,有大量案例表示一些一些传销组织里的人即使受到亲友苦口婆心的劝说也依然“执迷不悟”,而笔者调研的体会,其实传销组织重要的不是精神控制也不是人身胁迫,而是“利益控制”,之所以至亲好友也无法说服那些坚持留在传销组织中不愿意离开的人,并非因为他们“执迷不悟”,而是他们已经“大彻大悟”。
与一些“勇闯传销窝点”的报道,不一样的是,以我了解,传销组织虽然有出门必须两个人以上,不能上网,看电视,买报纸的规定,但如果你坚持的话也会有一定的行动自由,假如真是下定决心要脱离传销组织,除了一些劝说,其实没有人会真正阻拦你,相反他们还会客客气气的去车站送你。这从逻辑上很好理解,因为传销组织并不是要让你做苦工,而是希望你去骗来更多的人,如果你内心已经起了抵触,他们管这叫“消极倾向”,即使把你留在传销组织里,对他们没有什么益处,还会影响其它人。
至于精神控制,我原先也以为传销需要一套非常复杂的精神控制系统来实现,但调查中让我近乎失望。当传销分子对我已经非常信任时,我曾问他们我怎么才能把别人拉到来宾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来,他们坦言“就是靠骗,他们不会相信至亲好友会骗他们噻,找个什么理由,来考察投资,来旅游,来相亲……都行,只要把他们骗来就好办了。”我显得非常为难地问:“骗自己亲戚朋友总有点于心不忍吧?”他们毫不避讳:“你跟其他人说到来宾能发财谁会相信呀,再说你骗他们也是出于爱他们,给他们一个发财机会有什么不好呢?”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做生意总得给客户带了价值,这样骗,骗来骗去不都是骗亲戚朋友的钱么?转来转去,并没有创造财富呀?”他们进一步启发我:“你发展你的亲戚朋友可能觉得过意不去,他们会再发展他的亲戚朋友, 等发展到你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你反正也不认识了,你的亲戚朋友也发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功机会,你用不着替那些人操心,他们可以再去发展他们的事业伙伴嘛。”
介绍到这里算是图穷匕首见了,维系传销链条的逻辑其实就如此简单,那就是你不需要为那些你不认识的人负责任,他们会去赚其他人的钱,这个世界上总有傻子,总得有人先富起来,越早进来越好,只要你和你的亲戚朋友能够成功就足够了。
等明白了这些,有一部分人就算知道这是传销也会死心塌地的留下来,因为是不是传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骗术确实有效,可以拷贝克隆骗更多的人,他们都梦想这赚足了钱,再洗手不干的那一天。用他们的说法,“只要你坚持下去,你的亲戚朋友再去发展亲戚朋友,让更多的人一起来成功,等你的伞下面有600份,你就成功了,那时你必须出局,因为你已经赚够了,3800赚了六七百万,你再去做实业,盖房地产,炒股票都是你的自由,得把赚钱的机会留给其他人。”
自私的民族性是传销盛行的沃土
应该说一个社会里有骗子并不奇怪,但如此多人集中受骗就不那么正常,而如此多平时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受骗以后又义无反顾地去骗其他人则更让人痛心甚至恶心。
虽然在上世纪的美国日本这样的发达国家也出现过“老鼠会”,“金字塔骗局”,但规模和持续程度均远远比不上中国。事实上大多数外国人包括香港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传销会在中国大陆造成如此严重的社会危害,甚至在他们的印象中传销并不是什么坏事,“Mutiple Level Marketing”完全是一个中性词,甚至你可以找到很多教人如何开展传销业务的专业书籍。唯有在中国大陆传销发展为一种可怕的怪胎,一方面臭名昭著,令人闻之色变,另一方面却有野火烧不尽的顽强生命力。
目前很多批评集中在政府工作不力,其实中国政府对于传销组织一直采取非常警惕的态度,早在98年中国政府就开始大力打击传销组织,那时更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主要理由是为了打击“非法结社”,根据那时“国务院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 传销经营“不符合我国现阶段国情”,“不法分子利用传销进行邪教、帮会和迷信、流氓等活动”,“严重背离精神文明建设的要求,影响我国社会稳定”,“利用传销吸收党政机关干部、现役军人、全日制在校学生等参与经商,严重破坏正常的工作和教学秩序”所以“对传销经营活动必须坚决予以禁止。”
但近年政府对于传销组织在“结社”上的担心逐渐解除,地方政府经济上的考量显得更加重要,确实在某些传销比较集中的地区,与地方政府的消极态度不无关系。如今的传销组织总结出一条戒律:绝不发展当地市民。一是害怕本地人在当地较有势力,在觉得自己受骗后采取报复举动;二是,害怕在当地引发社会矛盾,引起公安的介入。所以如笔者在来宾所看到的,当地人对传销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他们都了解传销的罪恶,另一方面他们又清楚传销几乎成了拉动当地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来宾除了有个发电厂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产业,几万甚至十几万传销者在这个很小的市区里,要吃,要住,要打电话,把房价都抬了上来,原来来宾一套100平米的房子房租从每月300元涨到了一千多元。因此当地有很多人在银行按揭盖房,再以租养贷,有了这么多传销者,根本不愁租,几年就可以赚回成本,从某种意义上讲传销者成了来宾市民的衣食父母,提升了地方的GDP,自然地方政府也没有什么热情打击传销。
而对于传销更深层的反思在于人性中的贪婪和自私,那些一本正经的传销者既可怜又可悲,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几个朋友翻墙,第一个人翻过去的踩进了一个粪坑,通常他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告诉后面的人,让别人不要重蹈覆辙,另一种选择是默不作声,让别人和自己一样掉下来。而在传销中我看到的是第三种,已经掉进粪坑的人,不择手段要把其他人也拉进来,这样可以踩着别人的身体爬出去。当每一个人都怀着这样的念头,谎言的罪恶就像传染病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每个人都可以通过骗你的亲戚朋友赚钱,骗他们的过程中也教会他们骗别人的方法,一直骗下去,你和你的亲戚朋友总有一天都会发财的,成本会由那些你“反正也不认识”也不需要为之负责的人来承担。
中央台经济半小时06年11月12日揭露广西玉林传销黑幕后,玉林市开展了打击传销的拉网行动,但直到12月中旬,广西来宾的“谢露”们依然在给笔者发送邀请入伙的短信。大概这个民族的思维中太缺少博爱的情怀,这么多人都不愿意对“反正也不认识”的人负责,他们绝不是有现代意识的公民,因为社会就是由无数“反正也不认识”的人构成的。只要以邻为壑的念头存在于中国人的脑海中,我悲观地以为,传销会变幻各种形式和包装,永远不会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感谢小刘,小康,张师等曾陷入传销的朋友对笔者的热心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