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哲:用儒学追求一个包容性的世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58 次 更新时间:2021-12-27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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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哲 (进入专栏)  


1、儒学怎么理解人?

人是关系构成的,而不是独立的单子个体性的一个人物。所以在西方我们说human being,这个being是一个现成的已经存在的一个东西。因为你一出生,一受孕,就有一个灵魂,就成为一个人,你要尊敬他是一个人。可是在中国传统中,“人”不是what you are,而是what you do。人是一个过程——做人、成“人”是一个过程,是培养自己的关系,为了变成一个“人”。所以在西方inpidual(个人)是一个起点,你一出生,每一个人是一个个人,可是中国那个“个”是以后培养出来的,你出生,你什么都不是,可是在家里社群培养你的关系,你就慢慢地变成一个人,谁都认识你,谁都知道你的名字,谁都尊敬你,你就变成一个独特的被尊敬的一个distinct person,一个inpidual。所以在儒学的传统里,inpiduality就不是一个起点,而是一个成就,这个非常重要。

我个人我觉得如果问现在儒学对世界文化秩序的改变,最大的贡献是在哪里?是个人主义以外的第二个选择的一个“人”的概念。这是个关系构成的一个“人”,不单是一个比较健康的,我们是彼此依靠的。不单是人,也包括是国家都是彼此依靠的,不但是非常健康的一个概念、一个思维方法。同时也是empirical(经验性)的事实。单子个人是一个虚构,没有一个真的单子的个人,一个个人是什么东西呢?我们不是东西,我们是事件,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一个事件——an history event,都是关系构成的。“单个的人”的想法是古希腊的,是Aristotle:他对What is the man有一个本体论的一个回答,追求一个共同的本质性的东西。

可这个不是《四书》;《论语》不问what is the man.我们知道在《论语》里,有好几次,孔子的学生们要问他:“仁”这个概念是什么意思。对不对?每一次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样。樊迟问他两次,回答也不一样,一样的人问他,回答也不一样。所以,他们问的不是what is 人,他们问的是“我这么做人”(仁),不是what is the man。

Aristotle那里最基本的问题是“what”,因为他的世界里有各种东西,每个东西有一个本质(eidos、essence)。如果谈人,我们都是平等的,因为我们都有一样的灵魂,一样的成份,这个是Aristotle。《四书》最基本的问题是“Whence”,是哪里来的。如果我们要了解知识,Socrates 说know yourself——要认识你自己,了解你自己。他的想法是:因为这里面有我们永远存在的灵魂,所以我要好好地了解我的来源,要清清楚楚往里面了解它,是分析性的一个了解。可是儒学是修身的学问,如果要从儒学的立场上要了解他的话,我们要问他是哪里来的,他的老家。他的老师们,他的同学们,他的朋友们,他的工作。他是哪里来的?Where does he come from?我们要“知道”他,他的“道”是什么?他是哪里来的?他要到哪里去?所以,问题不一样,中国思维提的问题是“事件的问题”,是eventful question。它是一个事件不是一个东西。

2、追求一个包容性的世界

我认为儒学最重要的贡献是个人主义以外的另一种“个人”的概念。在美国,有一位哲学家叫James P. Carse,他做了一个非常好的区别:有限游戏/无限游戏,finite and infinite games。游戏是什么,就是人类做的事,我们有生意,我们有运动,我们有外交关系。我们有不同的games people play。有限游戏就像是我跟这位同学,按照一定的时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结束,有一定的规定,下棋打牌,有赢有输。所以我们现在的思维方法多多少少要胜利,是要赢,你看那个Trump: America frist,要赢,要别人输,这个模式是个人主义的一个模式,winners and losers。

这个时代已经过去,我们现在人类面对的问题没有什么边界,如果看传染病的话,那个传染病不管你是中国人、非洲人、美国人、都要你的命。中国环境破坏对美国有相当大的影响,美国环境破坏对中国有很大的影响,是彼此依靠的。在各个方面,全球暖化、恐怖分子、人口爆炸……我们现在的问题都不是赢输的问题:如果我们不双赢,我们就双输。

所以无限游戏是什么?就像我跟我的孙女儿,要加强我们的关系,为了面对越来越复杂的问题,这种情况没有一个开始也没有一个结束,我们的目标是繁荣的生活,我们那个目标是继续下去,去往前面走。如果需要改变那个规定,我们就改变,可是那个目标是双赢的,如果不是双赢就是双输,所以我们现在的思维方法要从有限游戏的模式转到无限游戏的模式,儒学的“己欲立而立人”的人的概念,是承认:我们是互相依靠的。所以在北大的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是“学以成人”,他们英文把它翻译成:“learning to be human”不够,应该是learning to become,不是be 是become, human应该是humans,加一个s。因为,如果只有一个人,就没有人。“仁”的字包含“二”,是我们彼此需要,为了追求这个人的一个方向,所以learning to become humans 是比较好的一个翻译。

我特别想强调中国传统的包容性。中国不仅仅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浑然而一的传统。中国的规模不一样,中国的重庆人口比加拿大多500万,加拿大是一个大国还是一个小国?中国是一个传统,人口比非洲还多三分之一,是两三个欧洲,那个规模不一样。同时我们谈的是如果看古代希腊,跟现在希腊这个国家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看古代的罗马跟现在的意大利,虽然有pizza,可是文化这方面看起来是断裂的,埃及也一样。可是中国不一样,是连续性的、混合性的。

中国的每一个时代都有改变,但是连续、贯通的。佛教进来了,它就变成中国的佛教,佛教也改变了中国的思想,同时中国改变佛教的思想。现在如果谈新儒学家——李泽厚不是新儒学家,它是马克思、康德,但也是儒学,三个都是。牟宗三:康德、儒学,唐君毅:怀特海、黑格尔、儒学——都是混合型的(兼容并蓄的)。这个是儒学的传统,把外来的吸收进来而变成自己的东西。所以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的概念同是心的概念、文化传统的概念、包容性的概念。

你看现在Middle East(中东),犹太跟伊斯兰教、跟基督教的传统一直有争端。每天报纸上,总是又爆炸了,非常恐怖的事一直在发生。这些跟宗教,跟上帝有关系吗?发疯的一种行为。

但在中国没有这种排他性的真理。我们常常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个是什么意思?“真面目”是不是指固定本性的东西?我的理解可能不对,但是我个人觉得苏东坡的想法是——如果谈真面目的话,真面目是全面的、全景的一个看法,其实没有一定的、客观的面目。我们一直在内部,而不可能一个纯然外在超越的视角。因为我们在内,最好的看法就是“全”:远、近、高、低,各不相同,它们都是非常重要的。中国哲学家彼此批评的时候——如果看荀子的话,如荀子他说解蔽,他批评说庄子“知天而不知人”,认识不够全面。如果看佛学的传统,都是这样子,说不够全面:重视这个,而忽略那个。

中国传统没有这个“真理”的观念。“真理”(the truth)是西方的。中国要追求——我的老师,伦敦大学的葛瑞汉;他给我们一个区别说:西方传统是truth seekers,真理追求者;中国传统是way seekers,求道者,要追求道,要追求一个去向。所以苏东坡谈的真面目不是the true face of Mt. Lu,是the complete face of Mt. Lu:the best understanding is the most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not one truth(最好的理解是一个最全面的理解,而不是唯一的真理)。

Wittgenstein(维根斯坦)说,语言的限制是我的世界的限制。这个是什么意思?如果外国要了解中国的话,他们必得学习中国的词汇:天不是上帝,天就是天;仁不是benevolence,benevolence是基督教的道德,仁是“仁者人也”,仁是人。如果要理解“义”的话,“义”不是righteousness,也不是appropriateness. Appropriateness比righteousness好,可是最后“义”是“义”。所以了解中国传统,我们必须得学习中国的词汇。所以我的翻译,我把中国的经典翻成英文的时候,目标不只是代替现在的基督教性的词汇,给他们一个比较好的英文翻译,这不是唯一的目标。最终的目标是让西方人了解中国自己的话、词汇是什么。

我们要理解中国人建构秩序的方式。《论语》说: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种想法是:社会秩序、政治秩序是从里面跑起来,而不是从外面进来,这个非常重要。现在外国的媒体批评中国的时候——追溯到黑格尔他看中国的时候,说中国只有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皇帝。其他人,他们就是要听话,做他要做的事。现在他们看中国是一样的,他们看中国只有一个人有权力,其他以外都要听他的话。但这不符合我刚刚说的严复的观点,他是说:百分之七十是老百姓自己的家庭秩序。他们政府要依靠老百姓内在的一个fabric。这个是很明显的,最后的目标是老百姓要order themselves。我们不需要什么警察来,我们有面子,如果警察来的话,那也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做的事,都是我应该做的事,而不是警察告诉我的。

所以唐君毅——他是我的哲学英雄——他说:

中国哲人研究世界,只想着我所处的世界,我们所处的世界以外,无其他的世界。中国的哲人说世界,不说我们的世界是一世界,a world。也不说这世界,this world。而只说世界、天地,world as such。

只有一个世界(world as such或者说worlding),有一个内在,没有一个外在。所以不从别的世界拿原则来规范这个世界。

儒学追求世界内在秩序的“和”。《论语》说: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不是一个absence of disharmony ,harmony是优化性的,Optimizing symbiosis,让每个参与者的力量都得到发挥。当然,要经过礼——一个关系的最恰当尺度(propriety in our roles and relations)才能变成和。

我想再重复王充的话:

“圣人以天下为家,不别远近,不殊内外……圣人举事求其宜适也……贤圣家天下。”(王充论衡16.7-8)

这个是很漂亮的一句话。The goal of the smartest people among us is to make a family of the world,圣人以天下为家,这个就是无限游戏的追求,追求一个包容性的世界。

3、到底什么是儒学?

所以最后我们要问,儒学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英文把它翻译成Confucianism。可是Confucianism是香港从英国来的外交官叫John Francis Davis——他给的一个词,叫Confucianism。听起来跟马克思主义、黑格尔主义相似,是孔子主义。可是儒学不是孔子主义,这是一个误会。中文中“儒”跟“弱”有关系,英文中我们说gentleman、gentlewoman、gentry——是一个社会阶级,是最有教育的一个社会阶级。“儒”是这样一群人:在每个时代接受的文化传统,要很深刻地了解它,谈论它,并把它扩大,要用它面对一个时代所有的问题。最后,做爷爷的时候,头发白了,要把它传给下一代,要推荐给儿孙把它继承。所以“儒”不是一个教条性的学说,而是一代一代继承传统、对时代负责的社会阶级。

我们在古典经典中第一次见到“儒”这个字是《论语》“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6.13),提出了有君子儒、小人儒的区别。“儒”这个社会阶级,可说是非常保守的一个传统:述而不作(《论语》7.1):文化传统是宝贵的一个东西,要好好地保护它,体化它,to embody the tradition。它也是一个批评性的传统,“如之何,如之何?”(《论语》15.16)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比如“恕”(忠恕的那个“恕”道),也一直在问,在这个情况,在那个情况到底要怎么样?每个人不一样,如果要“恕”的话,一定要用你的想象力来了解所有人的区别,为了追求那个最优化的最恰当的反应。而且同时是一个发展性传统,“温故而知新”(《论语》2.11)、“人能弘道”,每一个时代要弘扬道,都是一种创造和发展,是与时俱进的、呈现性的(或者说是“涌现的”,emerging)。所以这个儒是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代际传递),家庭都是其中的根,每个时代把精神传下去。

这是一个社会阶级,你们在这里是“儒”,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我们是要对文化传统负责任的一个社会阶级。老百姓也有他们传下去的一个道,也有一个道统,老百姓的家族有他们的孝道,这是“儒”跟老百姓不一样的地方。所以《孝经》说,“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如果看甲骨文的这个“老”字,我们都看过爱因斯坦的画像,他头发很乱,是一个老头的形象,有一个拐杖,这是老的表现。可是甲骨文里的“孝”字,没有一个拐杖,而是有一个小孩,是一个年轻人在那里帮助老人,所以孝的概念也是一代一代传下去的意思。

最后有两个故事,我觉得很有趣。我们都知道,《孝经》说要爱护自己的身体,这个是孝道的第一条,是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Make your family famous and well-known, this is the ultimate 孝。我们看司马迁这个故事,是非常有意义的。司马迁三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司马谈病得很严重,父亲跟他说,(编撰)《史记》,这是我们家族的事,你要把史记写好。司马迁同意了,他说一定要奉行父亲的遗愿。过了十年,汉武帝派李陵带军队到西边去抵御匈奴,结果李陵带的军队被打败了,李陵被抓。汉武帝就很生气,要重罚李陵。司马迁就替李陵求情,说李陵的功过还有待商榷。汉武帝暴怒,要砍他的头,最后给了他一个选择,要么砍头,要么接受宫刑。宫刑就是伤害你的身体,不管什么人,在这个情况一定要选择死,kill me。可是他答应过父亲要把《史记》写好,他在监狱呆了三年,回到朝堂的时候,所有人都看不起他,说他不是东西,可是他继续坚持完成父亲的遗愿,最后他把史记写成了。同时史记就成了一个榜样,如果在中国谈“文”的话,谈style,谈雅,一定要提到史记。《史记》是非常重要的一本著作,在日本,在韩国,在不同的地方,人们都争相模仿,不仅仅是history,而是一个标准,是表达思想非常重要的标准。

司马迁的身体被破坏了,可是我们要真正了解body。这个body不仅是你有皮肤的这个身体,它还是一个文化传统,司马迁体现了传统,以传统为体。(embodies the tradition ——two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history)。这个body的意义我们要给他扩大,如果谈孝道的话,司马迁是一个榜样,他身体被破坏,可是他的名字却流芳千古(“扬名于后世”),所以我们要真正了解孝的概念,同时还有真正的“不让身体被伤害”的概念。

第二个故事,如果要谈西洋思想家,爱默生是一个非常好的榜样。他举过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如果一个木匠站在梯子上,要用他的板斧去砍木头,这样就会很尴尬,达不到效果。可是如果把木头放在下面,向下把它劈开,借助大地的引力带动板斧,这是一个非常省力的办法。文明就是这样,如果一个人只依靠自己来做事,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但如果有文明在后面作为你的助力,那就什么都能做成了。文明是一代接一代传下去的宝贵的财富,文化传统一直传下去,帮助每个时代做好它应该做的事。


作者:安乐哲,孔子研究院特聘专家、山东省儒学大家、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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