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一代的叔本华:找到新的宏大叙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224 次 更新时间:2021-11-30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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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伟  


泰德·乔欧亚 著 

吴万伟 译


我这一辈子见识过的意义最重大的哲学和社会思潮就是打破偶像的工作。这项工作已经持续了大约40年。从越来越大的瓦砾堆来看,该拆除工程队应该一直忙个不停。

我在谈论的是拆除宏大理论。早期,一个大思想家往往被期待提出一个理论体系,但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盛行的思想潮流发生了变化。新趋势是拥抱那些揭露体系真面目的破坏者。同样大规模的令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学人兴奋快乐的统一理论各自都被长大成人后的婴儿潮一代抛弃了,或者在被热情拥抱之后又被激烈地打翻在地。在新思潮支配下,任何涵盖一切的体系从最好处说是一条死胡同,从最坏处说则是信用扫地的权力结构的道具和帮凶。

这个非同寻常转变的转折点很难辨认出来。最明显的时刻是柏林墙的倒塌,这不仅推倒了钢筋混凝土板和带刺铁丝网,而且严重破坏了马克思和黑格尔犀利宏大的整体理论。不过,我感觉到在柏林墙被推倒之前很久,这种转变就已经出现在下一代思想领袖中间了。研究生们已经从谈论结构主义转向谈论解构主义了。人们对黑格尔体系的狂热已经被反体系的强大破坏者尼采的新狂热所取代。在英语系,课程大纲已经删除了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欧美现当代文学理论大师乔治·卢卡斯(Georg Lukács)和艾布拉姆斯(M.H. Abrams)等涵盖一切的世界观,取而代之的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讽刺妙语和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东拉西扯的随笔。在历史系,人们不再提及曾经备受推崇的大师汤因比(Toynbee)和斯宾格勒(Spengler),除非是作为开玩笑的点睛之笔,而福柯的“批判”方法是博士导师周边20码之内所有人都在使用的东西。在心理学课堂中,人们向弗洛伊德说再见,向拉康说你好!甚至身着白大褂的实验室研究者也会采用一些揭穿真相的举动,他们吃惊地了解到自己所认定的得到证明的科学其实不过是库恩的科学范式,最终也会被取而代之。

我提到这些只是想说明对体系的这种敌意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清除理论过分扩张的举措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在我看来,有些打破体系者是假充内行的骗子——德里达的信徒能否写出一份像样的购物清单,我都不愿意相信,更不要提写毕业论文了——不过,在写作和研究中,我还是从桑塔格和福柯的例子中受益良多。不管怎么说,解构主义途径只有在有需要解构的东西时才是有价值的。当今学界盛行的教条是那些打破体系者自己的东西。这就引出了一个明显的问题:还剩下什么需要打破吗?我们很容易预测这将走向何处:体系论者的卷土重来。辛辣的批评将被整体性理论所替代,解构主义将被热衷重构的人晾在一边。简而言之,我们或许已经到了临界点。学者和知识分子都渴望某种更大的结构体系重新将碎片拼接起来。唯一的问题是何时以及以何种方式出现,21世纪的可接受的统一理论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体系看起来就像叔本华的哲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最初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形成的思想体系的大胆声明,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它更适合21世纪而不是19世纪。叔本华旨在解释一切(至少是能解释的一切——他注意到鉴于人类大脑的结构或者思维过程,有些问题没有办法给出答案。)但是,他也是个破坏者,一种具有强大破坏性的力量,给19世纪的常规观点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尼采受到叔本华的灵感启发很多,这绝非巧合。最近的很多社会理论著作中都能看到充满活力的尼采的身影。现在或许已经到了重新回到查拉图斯特拉(M.C. Zarathustra)的原初根源的时候。在两百年之后,叔本华极具深邃眼光的体系未必全部都能站得住脚,但是,其主要核心从来没有被充分驳倒,其大框架与当今时代盛行观点相吻合的程度之高令人惊讶。

叔本华的复兴看起来怎么样呢?存在主义心理分析学家欧文·亚隆(Irvin Yalom)在小说《叔本华曲线》中设想了现代精神治疗群体使用这位德国思想家著作作为解决最棘手个人问题的蓝图的场景。这本发人深省的书为叔本华提供了一个平台,用以阐释从性上瘾行为到死亡恐惧等一切问题。这个观念或许有些牵强,或许仅仅因为在当今时代很少有人意识到叔本华的存在。但不管怎么说,叔本华的哲学绝对没有过时。一旦有了适当的平台,它就仍然能够解决问题。

实际上,叔本华的巨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呼应当今社会潮流的程度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专注于生态威胁的千禧年一代将在这些篇幅中找到强有力的本体论框架,尤其是叔本华坚持认为,人必须接受自然的一切生存努力——动物、植物和无机物矿藏——就像自己的生存一样。叔本华关性的论述在当时引起极大争议,但大致上符合当今的观念。他宣称“男子汉气质和女性风采承认难以细数的程度差异,有一些个体可能占据两性之间恰好中间的位置,难以被归结为任何一个极端。”在他讨论种族差异时,叔本华坚持“不仅没有白人种族这回事,无论说得多么多,”而且认定黑人和棕色皮肤也是人类物种的自然色素沉着。在叔本华看来,与不同肤色的人结婚是再正常不过的过程,或许是人类命运的一部分。我能想象他那个时代的德国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婚姻观。(叔本华在1200页的书临近结尾时聪明地插入有关性别和种族的最具争议性的观点,只有最锲而不舍的读者才有可能发现。)

同样道理,叔本华主张泛全球精神性——既根深蒂固又无精致的教义或教条——很可能在很多方面与千禧年群体的想法相吻合,简直就是替他们说出了对待宗教的态度。叔本华的心理学理论可以作为渴望获得弗洛伊德的智慧却不想接受这位老维也纳人偏见的人模板。叔本华的美学著作尤其深刻敏锐——没有哪个哲学家的音乐观点比他的观点更有意思——而且符合当今流行文化的偏爱。叔本华认为心灵哲学的关键问题最好通过研究人类大脑的潜能来回答。这个观点或许是他所有观点中最及时的观点了。他接受了前辈如康德的发现,将其转变为现成的范式,供21世纪的神经科学家直接拿来使用。

正如上一个例子清楚说明的那样,甚至令当今科学苦恼不堪的理论议题也在这本有200年历史的书中有过阐释和说明。如果你认为我们生活在矩阵模拟假设中,叔本华将送给你工具来将其概念化——其实,他为关键概念“意志”和“表象”下定义的方式就让它们成为思考所有软件和视频游戏平台的非常有用的模式。如果你纳闷为什么地球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超级智慧的外星生物信息,对此问题,叔本华也有答案:他宣称,任何超越人类的智慧早就已经声明放弃追求技术成就了,他们拥抱一种纯粹的无私,这使他们远离地球。另一方面,如果你担忧人工智能拥有意识的可怕时刻到来,叔本华会给你让你更加担忧不已的东西。如果他的观点正确,聪明的、有清醒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将决定关闭人类社会,因为它觉得这个实验失败了。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书很长很长——总共大约有五十万字。但是,叔本华世界观的基本前提非常简单。事实上,他在标题中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们对存在的了解受限于两个确定性:一是我们心灵中的表象,那是外部世界信息的唯一可靠来源;一是我们意识中的意志,它给我们认识宇宙内心生活的唯一可用线索。使用这两个指南,叔本华继续评估和重新阐释了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在此过程中,他获得了新视角来阐述建筑、笑话、自杀、风景画、复活、性吸引力、婚姻、诗歌、民歌、神秘主义、自由意志、莎士比亚、动物本能、《堂吉诃德》、旋律、悲剧、怀旧、气候、和很多其他议题。你本来抱着寻找系统性理论的意图来到叔本华的面前,结果却看到了漫步闲逛的观察。

如果说叔本华在21世纪终于找到了风光无限的时刻,那也正好吻合了他自己的信念,他曾经炫耀说,他不是为自己时代的读者而是在为未来的读者所写的。在其砖头一样厚的代表作中,他几乎每隔几页就要提及找到读者必然出现延误。他明白自己的高光时刻还没有到。他生活在欧洲思想家喜爱整个思想体系的时代,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出版后的150年里,黑格尔及其追随者一直是热衷哲学体系模式的支配性角色,对于叔本华来说,这真是不幸。

叔本华亲身经历了这种屈辱,他在柏林大学授课时,专门挑了比他名气更大的同事黑格尔的同一时段。结果,叔本华的课堂上空空荡荡,到场的只有寥寥几个学生,而黑格尔的课堂上座无虚席,里面挤满了羡慕不已的学生。为此,叔本华对黑格尔名声的羡慕嫉妒恨从来没有彻底消失,著作中不时充斥着对黑格尔的诽谤和攻击。在其人生的最后几年,叔本华终于有了自己的追随者和名气,但是若论影响力,则根本没有办法和黑格尔相提并论。叔本华在1860年去世时,卡尔·马克思已经在其《资本论》中再次为下一代人重新配置了黑格尔思想,这本社会和经济理论的汇编概要给世界历史进程带来的重大影响力更是叔本华永远也没有办法与之匹敌的。

公平地说,叔本华常常是自己最糟糕的敌人。他故意惹怒那些本来可能传播其教导的人。当今,他的读者仍然能够领略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开头几页中的蔑视,作者给出了一份长长的清单,列出了不阅读其最重要著作的理由。他告诉读者,如果还没有读过康德,那就立刻放下这本书。叔本华还要求读者在阅读这本书之前还要阅读他从前的著作。最后,他还吹嘘说,即使他们坚持不懈一直看到最后一页,仍然可能不理解他的哲学——因为这要求他们把这本1200页的书再读一遍。很多读者真的听从他的建议放下这本转头一般厚的书,转而去阅读更简短、更好玩儿的哲学书如伏尔泰(Voltaire)的《老实人》或者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谁会感到吃惊呢?

结束之前,我必须提一提叔本华著名的悲观主义。这是用来描述其哲学的最常见词汇,它被使用得如此广泛,那些甚至对其著作一无所知的人也有一种印象,觉得这位哲学家是黑暗的、抑郁的、预言灾难者。这样的特征概括有一定道理,但对叔本华有些不公平,他也邀请读者参与一种超验性的追求,而这显然与他的佛教涅槃概念密切相关。叔本华讨论很多的悲观主义或许最好被视为坚定不移地愿意接受痛苦的真相,同时承诺于紧接着去追求更纯粹、更美好的东西。在我们当今的悲观主义时代——如果你怀疑我说的话,只要看看民意调查即可——正是这种结合体或许让这个古老哲学看起来非常及时而且具有建设性。

事实上,当今社会盛行的阴暗、忧郁气氛或许是最显著的指标,说明我们已经到达上一代人占支配地位的思想潮流的撞车大赛。从这个视角看,我们的悲观主义是过多信仰解构主义、批判和揭露真相的世界观的直接后果。简单地说,无论使用落锤的理由多么可靠,单是观看瓦砾堆就令人感到忧郁和沮丧了。果真如此,叔本华将一切捡起来,恢复其原始状态和统一整体的热情不仅是可靠的角色模式,而且奇怪的是,它还是我们能获得的最乐观模式。


作者简介:

泰德·乔欧亚(TED GIOIA),著有关于音乐、文学、大众文化等方面的著作十本,新著有《如何听爵士乐》。

译自:schopenhauer for millennials Finding a new grand narrative BY TED GIOIA

https://www.thesmartset.com/schopenhauer-for-millennia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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