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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叔本华,这是渗透入骨子里的爱,也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儿。可是,我该怎么来说呢?我能说他是自己的灵魂导师么,尽管尼采就这么说过,可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他会认我这个隔代而异邦的粉丝么?我能说他是自己的文法教师么,尽管我对他的文笔佩服到五体投地,甚至私下里在偷偷模仿,可他的天才又岂是能学得来的?我能说他是自己的知已朋友么?尽管我一次次惊怪他如此了解自己的内心,透彻到可怕的程度,却不敢想像身边真有这样一个机智而乖戾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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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读起叔本华来呢?许多年里,他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可怕的负面形象,一个富有智慧的魔鬼,让人不敢接近,一接近就会成为他的俘虏,从此难逃其魔掌。是谁教给了自己这些的呢?说不清楚了,然而这阴影却老在心上笼罩着,就像看见了那些神秘的宗教典籍,从不敢去动手翻阅一样。当然,即便如此,偶尔在报刊上读到他的片言只语,也不禁暗暗为其折服,可不敢再多读下去,怕受了他的蛊惑,陷的越来越深。
谁想的到,五年前,自己竟会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俯首帖耳成为他的忠实信徒,从此就沉溺其中,食之若饴,难于自拨。
五年前,旧的灾难仍在持续,新的狼狈刚刚开始,我一下子沉入人生的无底漩涡,看不到光明和希望何在。哪怕连一根细弱的稻草,一根能让自己稍作喘息的稻草,都看不见,到处是冷眼、嘲笑、怀疑和幸灾乐祸。直面了人世的惨淡,才体味到活着的不易。弥漫头脑多年的肥皂泡逐一破裂、消散,我真正知道了什么是绝望,也明白了反抗绝望的艰难,不禁常常想起了鲁迅,想起了加缪,生活的意义到底何在呢?
百无聊赖之中,偶然打开书架上尘封已久的《叔本华文集》,刚读了第一句话,一道闪电忽地在眼前灼亮了,击中了自己几近麻木的神经,让人头脑一震:原来早有人对我的苦恼作出了解答,而且解答的如此漂亮!惭愧着自己的无知,我一口气读了下去,浑身似乎萎缩了的细胞瞬间复活了,似乎停滞了的血液也重新兴奋激流,我眼前展开了一个广漠深邃的世界,自己实在太幼稚、太渺小了!
这书是我在省城旧书摊上淘出的,买回来后就从没翻过,让它在书架上整整沉睡了四年。然而,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向我打开了智慧的大门,让我窥见了人类精神大厦的堂奥一角。自此,我便视叔本华的著作为珍宝,跑遍全城书店去寻觅他的只言片语;哪怕是夹在别人书里的片断章节,也不惜重金买回,一睹为快。这样的事儿,只有五年前自己痴迷贾平凹先生时,才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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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需要叔本华。因为突如其来的连续打击,使自己发现三十年来对人生的知识浅薄而荒谬,我的眼前和心底蒙了太多尘垢,需要借一把刷子将它们扫除净尽。这把刷子应当简捷而高效,因为我被蒙蔽的快窒息了,处于波折中的生命又经不起太长等待。
叔本华来了!他来的如此及时,恰似久旱之后的甘霖,一下子激活了我几近干枯的心灵;他的手法如此斩截,一下子拨开笼罩我三十多年的阴霾。曾经困扰着自己的诸多难题,在他灵性地点拨下,瞬间一一破解,原来人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欲望过程啊。那些哲学美学文学上的疑问,在他智慧的解析下,也变得一清二楚,原来简洁的答案在这里啊!也许他提供的答案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偏激,但对面前一片迷茫和荒芜的我来说,他为自己绘制了一副多么动人的风景啊!
他最重要的教诲,便是人生的虚幻和无价值。这悲观的结论,正是那时的我苦苦思索、若有所悟、却不能也不敢释怀的。经他痛快淋漓地剖析之后,疙瘩解开了,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么,怎么还死死留恋那些针头线脑儿不放呢?
当然,这不仅仅是悲观,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乐观。因为只有明白了虚幻,我们才会让它充实;只有认识到无价值,我们才会赋予其价值;只有懂得了死,我们才更好地活。叔本华不是一再为自己的理论作辩解么:我从不承认我是悲观论者,我只希望你们读过我的书后,能更勇敢地去热爱生命和你将要面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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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这上天派下来的负有特殊使命的精神医生,专爱解剖人世的负面、隐秘面、阴暗面,我们偶尔想过、从未细究、不愿也不敢去细究的领域。他勇敢地揪出了它们,直面了它们,毫不留情地操动着自己的手术刀,一一将它们切割、解剖、展览给我们看,并提供了疗治的处方。他手术的动作如此高超,让你在感觉到隐痛的同时,也体验到病愈的快感,于痛痒之间,经历了一次生命的升华。我们怎能拒绝这样高明的医生呢?
而且,看了这样的佳言妙句,谁不会眼前一亮并铭记终生呢:
报纸是历史的秒针;
题目之于一本书,恰如姓名地址之于一封信;
风格是心灵的面貌,它比肉体的面貌更可靠;
美可以说是一封打开了的介绍信……
光是《叔本华文集》还不够解渴,我想读他的更多著作,特别是他的“主要著作”。然而这城市太小,还没容纳下它,自己也不会由网上购书,到哪儿买它呢?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冬天我去青岛,什么事没干,先进了书城。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我一本本搜寻“叔本华”三个字,最终却失望了:他的书只有寥寥几本,我都有了的;最盼望的那本“主要著作”,我在“汉译西方学术名著”专架上来回找了三遍,没有。看来真是不受人欢迎的书啊。时间不多了,该回去了,转身告别那排书架时,我空落落地又回望了它一眼。蓦地,我看见了什么?!在书架顶上,横放着一沓厚书,虽然蒙了灰尘,桔红色书背上,十个黑色宋体大字仍然夺目惊心: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原来它一直在这儿等着自己呢!我按捺住突突的心跳,生怕看错了,急步上前取下一本,不错,正是自己所期待的石冲白的译本!我赶忙掏钱买下了,同时买下的,还有《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以及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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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来,叔本华和康德的著作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每年都要将它们读一遍(这也是叔本华所教导的:重要的书要赶紧重读一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和体会,都会促使自己重新审视自身和身外的这个世界。没有法子,叔本华总是如此深入浅出、精妙易解,你一旦进入他的理论体系,就只能任由他牵着鼻子走下去,有时明知可能是条岐路,却也不愿收回脚来。
叔本华说,康德的最大功绩,是划分出了表象和自在之物。叔本华的最大贡献,则是划分出了意志和智慧。由于这一划分,一切都简单明了,一切疑难似乎迎刃而解;无数人争论了无数次的重大问题,借他睿智的头脑一剖析,答案再容易不过。读一次叔本华,就将自己的知识优化了一次,将世界和人生看得更加清晰。如果说,康德哲学是构造严密的宏伟大厦,叔本华哲学则是制作精巧的亭台楼阁,他们所用的材料、技法是相近的,叔本华看懂了康德的图纸,又独出新意,而且空间更广阔,让人流连忘返。
叔本华,这自命的康德最好的学生,也把我领到他的导师的大厦里,经过一次次摸爬摔打后,渐渐摸清了它的门径,逼使自己展开了最彻底的反思。三十多年了,我是固执在一个怎样的迷宫里啊,它在这大厦面前原形毕露,顿时沦为废墟。三十多年的精神高地轰然倒塌,这对人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可是没有法子,只能清除垃圾,生建家园。好在这儿有得力的工具,将这工具递给我的,正是叔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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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是庄子为我们勾画出的高蹈境界,多少士子曾为它所痴迷、所倾倒。然而千百年来,真正挣脱掉一切世俗的羁绊,独享灵魂自由的又有几人呢?中国知识分子少有傲骨,对之多是望而起叹。放眼西方世界,倒真不乏这般遗世独立之人,如第欧根尼,如斯宾诺莎,如康德,如尼采,如叔本华。
叔本华,这智慧而又乖戾的怪人,固执地认为,一个伟大的心灵宁愿独白,而不愿意在这世界上与人对话。他骂宗教、骂女人、骂情感、骂教育、骂前辈、骂同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了许多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他终生未娶,与人不交,拒绝亲人,没有朋友,在世时承受了无穷的孤独和白眼,去世后背负了无穷的误解和批判,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理论体系,坚信着未来人们的理解与尊敬。
他说:如果你想得到同时代人的欣赏,就必须和他们步调一致;可是,如果你和他们步调一致,就不会创造伟大的东西。
他是一个真正的孤独者。然而,没有这样的孤独者,人类如何走出平庸的泥潭呢?
没有叔本华,没有康德,我如何度过那些狼狈不堪的日子呢?
我爱叔本华,感谢叔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