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失利的一方使胜利的一方心折——正所谓浩气长存,“纵死犹闻侠骨香”。
电视剧《亮剑》中的特写:我军骑兵连与日军骑兵联队血战,鉴于敌众我寡,兵器简陋,装备原始,壮士相继牺牲在阵前。这时,仅剩下失去左臂的连长孙德胜,他从血泊里挣扎站起,翻身跨上昂首嘶鸣的战马,带着满腔怒火,满脸血污,狂吼“骑兵连,进攻——”,单刀匹马向敌阵冲去。
端的是视死如归。
孙德胜手握马刀的最后一劈,在日军指挥官的眼前定格——但见他色为之沮,气为之夺,肃然吩咐左右:“传我命令,厚葬这些军人,他们是真正的勇士!”
这是虚构,你说。
是的,没错。
但艺术源于生活,孙德胜并非没有原型,据说是我军骑兵部队的某位政委。
而我最熟悉的历史角色,无疑是杨靖宇和张自忠。
杨靖宇,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长年率部驰骋在白山黑水,使日寇闻风丧胆。1940年春,杨靖宇不幸遭叛徒出卖,孤身一人被困在深山老林,天寒地冻,弹尽粮绝,日军料他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投降或饿毙。但是,若干个几天过去了,杨靖宇仍然在声东击西地与敌人周旋,直至最后壮烈捐躯。日军猜不出他从哪儿获得的能量,动手解剖他的遗体,愕然发现,胃里没有一粒米,仅有草根、树皮与棉絮——此情此景,使身形矮矬的日本兵瞬间又猥琐了几分。为了平复心头的惶恐,他们主动为杨靖宇举行了“慰灵祭”。
张自忠,第五战区右翼集团军兼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1937年至1940年,先后参与临沂保卫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随枣会战。在最后参加的枣宜会战中,张自忠率领的部队陷入日军重围,为了牵制对方主力,以便外线我军实施反包围,他孤注一掷,身先士卒,与敌军展开面对面的搏杀,最后身中七弹,喋血沙场。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山河呜咽,天地同悲——连暴戾恣睢的日军也为之胆落,列队向他的遗体致敬。
这都是载于史册、妇孺皆知的。
本文要说的,是一位无名英雄。
1944年1月,日本军部大本营下达“一号战令”,责成侵华部队不惜代价,全力打通纵贯南北的交通线,旨在让中国大陆日占区与南洋日战区联成一体。为此,驻守武汉的某部日军奉命南下,先后冲破岳阳、长沙、衡阳的重重封锁,抵达桂林郊区。
其中有支连队,把营房安扎在一座寺庙旁边,连部设在了一幢废弃的农舍里。
那天午饭后,分队长押进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兵。
女兵体格健硕,一顶宽大的旧军帽,低低压至脑门,皮肤黝黑。显然她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格斗,脖颈、领口处还流着血,几缕乱发,从帽檐下窜出来,披散在淤青的额头——她的双手被反缚着,要不,肯定会把它撩上去。
日军连长来了精神,从腰里拔出手枪,在女兵眼底晃了晃,通过翻译,拷问“敌军”军情。
女兵昂首挺胸,拒不回答。
日军连长暴怒,枪口抬高,直指女兵的前额。
女兵毫不示弱,索性破口大骂,历数日军侵华以来的血腥罪行。
翻译嗫嚅,不敢转述。
日军连长看出名堂,呵斥她闭口。
女兵“呸”地一声,吐了他一脸唾沫。
这个连长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做事讲究章法板眼。他阴沉着脸,命人量了女兵的血压,随即给她戴上眼罩,推至土墙根站立——女兵虽然看不见,也明白这是要被枪决了——日军连长举起手枪,瞄准,“叭、叭、叭”射出三粒子弹。
三枪都偏离女兵,弹孔落在50厘米之外的墙上。
让人骇异的是,揭开女兵蒙着的眼罩,发现她竟然从容淡定,神色自若,再量血压,和先前测定的一般无二。这样一来,一向以武士道精神自诩的日军官兵也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剧情反转:日军连长本是职业恶魔,是军国主义制造的杀人机器,但同时也是战争受害者,那一刻,他兴许想起了家乡的姐妹,或是未婚妻……或是,从女兵的凛然浩气中窥见了战争凶多吉少的走向……
这事在从前是没有过的,日军连长突然下令为女兵松绑,当着众人的面,掏给她一盒香烟,随后,把手向门外一挥,说:“你走吧!”
女兵接过香烟,也不道谢,扭头跨出门槛。
自由了,应该是撒脚丫就跑,这一去,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然而,令人拍案惊奇的是——
片刻,那位女兵去而复回,一脚跨进连部。
“你怎么还不跑?”满屋的日军都一头雾水。
女兵瞅定日军连长,不卑不亢:“你方才送我香烟,但没送火柴,我这是回来讨取的。”
众人又是一凛,折服小女子胆大泼天。
日军连长二话没说,乖乖递上一盒火柴,女兵接过,依然无谢,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注意,此非文艺作品,乃真实的历史事件。
记录者为山田伸雄。
山田伸雄生于1919年,1942年大学毕业,应征入伍,派往中国战场。上述女兵故事,正是发生在他所在的连队。
战后,山田从事实业,退休后,埋头撰写生平往事。2004年,85岁的山田病逝,家人整理他的遗稿,结集为《青春彷徨》,自费印刷了若干册,分赠亲朋故旧。
山田伸雄有个老友叫阿川弘之,是名出色的小说家,他在第一时间分到一册。阿川与山田同年入伍,也到过中国。山田回忆中那位中国女兵的峥嵘伟烈、飒爽辣亮,以及那个日军连长的优柔彷徨、良知一现,使他心有戚戚,情不能已,遂写了篇随笔《战场的青春》,发表在2004年9月号的《文艺春秋》上。
呜呼,日本人存此记忆,而神州竟湮没无闻!
我的大学同窗、日本静冈文化艺术大学名誉教授马成三先生,为之耿耿于怀,铭心镂骨,每次回国,都要跟我提起。
月前,我请他把阿川弘之的随笔传来。
当下读了又读,不忍释手。
读到后来,分明不像在读——而像在参与雕刻,参与塑造。
的确,山田和阿川是在用自己的笔(无论出于何种动机),雕塑一位大写的异国女兵。
她为中华儿女存照。
她为一个艰难的年代、伟大的民族留影。
马成三先生推算,这位中国女兵,当年可能不满20岁,如果健在,应该在95岁上下。
真希望有人前去采访。记住:时间为1944年;地点为桂林郊区某座寺庙的一隅。甭管生死存殁,这位活在异邦退伍军人心底笔尖的抗日女兵,应该补充进国家记忆——起码,先让我们在心头为她耸起一座文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