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诗人John Donne有一首很有意思的诗,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如果你生就慧眼,能看别人所看不到的风景,那你就一万个日夜的奔波不停,直到岁月染白你的双鬓,那时你回来告诉我你经历的所有奇迹,并且发誓你不曾见到过一位姑娘她既美貌有真诚。”诗人哀叹那个时代不再有真诚与美貌并重的姑娘,忧伤满腹。当你拿着某一本中国旅游指南,按图索骥去纵览中国的名山大川、名城宿迹,那种现实与理想不谐的忧伤感,同样会油然而生,飘然而至。
我也能曾走访过许多江南的水乡,本意是想看看书中所绘之江南印象:穿镇而过的狭窄河道,雕刻精致的石桥,傍河而筑的民居,烟雨蒙蒙之际,撑一把油纸扇,走过幽深的雨巷,但结果只是通体的失落,大部分的古镇其实只剩下碎片、残骸,像动物园一样保存起来的空间。首先这些古镇都非常的小,它们不能算镇,甚至连村都不算,像西塘、乌镇的东栅,只相当于几个操场那么大。水乡之灵韵自然在水,但可惜那里的水都是死水,黑的像墨汁柏油一样,和之前想象的清澈似君眸的淙淙流水,迥然有异。当溯水而行,到了景区外,看到的居然是干涸的河床,“我并非全然悲观,如果不满怀希望,我又满怀什么?!”
而且古镇表征着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但我到了那里看到的却是晏子嘴中的齐国首都临淄,“张袂成阴,比肩继踵”,都是游客(其实我也是游客,却又在苛求游客,这也许就是孟子所谓的不自省吧),满眼的人,美其名曰的古镇哪里是什么安居之所,其实更像一个大商场,小吃,特产,饭馆、真真假假的手工艺品店,各种商铺汇集与此,叫唤吆喝,喧腾躁动。古镇的居民早已不住古镇,古镇早已消亡,外来人借着古镇的招牌干着自己的买卖罢了,“我以为我们谈的是感情,没想到还是门生意”。
对于海南,同样也是这样。梦里的海南,中国的边陲,天涯海角,“烟涛微茫信难求”,我一厢情愿的以为,当不为文明的剑锋所及,保存着一份古拙和原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且“街头巷尾,亭角桥堍,无不可见一闪一烁的人文剧情”,但一番寻仙访圣之后,举杯对月,夫复何言!五公祠、崖州古城、秀英炮台、昌化古城,哪里还能真正找到一点别致、一点异域、一点古朴和沧桑,让我这没读多少书的文艺青年能发点“人事有代谢,外来成古今”的幽情。
要不就是假古董,工艺粗糙,一眼就看出了它的鄙陋,就像走在街上,一女士的告诉你她是阿喀琉斯的情人一般,或者告诉你,三亚湾的海滩是中国最美,假到让人愤怒;要不美其名曰古城,实际上里面全是新的,新的让你想到任何一个俗不可耐的现代小镇:“迪士尼风格”的尖顶伪洋楼、贴满瓷砖的墙壁、错杂无序的招牌,肮脏扰攘的街道、不伦不类、不洋不土、沉沉死气。真正的古物古建筑靡有孓遗,只有一块碑,认命不认输的矗立着那儿,绝望地标榜着:“XX古城”。朋友要来海南,我说,如果为了看看海,可以来;如果是体验文化与历史,异域的别样风情来,则大可不必,因为在城市文化和特色上,和中国的大多数地方一样:俗气、躁动、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曾经的海南四大名村上丹村,现今存留下来昭示着它曾经的历史和辉煌的只剩下了“竹根泉”。
海口荣堂村,这个火山石古村了,也只剩下垂暮老人孤守,而这个村落也正如这些老人一样,气息奄奄,日薄西山。
东方的白查村,海南省唯一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黎族村庄,船形屋也早无人住,只是孤单而毅然倔然的挺立着,等待时间把它碾为齑粉。
儋州盐丁村,也在现代生活方式的冲击之下,喘喘然将死。
所以当我来到保平村的时候,已然预见到我的忧伤。
保平,属崖州,古称毕兰,之所以闻名有赖于晚唐名相李德裕,晚年的德裕政治斗争失败,被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蛰居毕兰一直到死。显然当年的李德裕在这里过得不会太愉悦,在唐朝,湖南湖北都是蛮荒之地,张署被贬湖南,韩愈有诗云:“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可以想见,来到这更为偏远文明、远未开化的崖州,他乡异域,骨肉离散,海天悬隔,蛇虫鼠蚁,年迈多病,翻盘无望,李相国的忧伤必定是悠远而绵长的。今天还留存的、确证为李德裕描写崖州经历的诗仅一首:“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读其诗,想见其人。
可惜这个曾经偏远不为人识的小村庄,这个承载了太多文化和记忆的地方,这个曾经村有着二百一十多间明清建筑的海南历史文化名村,也正在文明大潮席卷之下,慢慢也变成了遍地满中国的俗气粗鄙的村庄之一。一座又一座明清的老建筑或者被拆除,或者因为得不到保护而坍塌,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它们还活着,树影婆娑,而今或者变成了一顿瓦砾,或者旧桃换新符,盖成了方正粗鄙、宽敞舒适的楼房。当我站到高处俯瞰整个保平村,古朴的建筑群中夹杂着一个又一个刺眼丑陋的现代建筑,尤为这种不谐感到刺痛、感到忧伤。
在这些古宅间流连,雕花的梁墩、神龛的供奉,龙凤麒麟、鹤松梅竹的墙体,无不昭彰着一种是自然和人的交相辉映,一种温暾酷烈又不可思议的耐心。这些住所不仅是住所、也是风景;不仅是水泥和砖块,也是一种历史的延续与铺陈。你会觉得疑惑:这么美的东西为什么得不到好的保护?为什么要被拆掉?会怨怼,一如怨怼这个世界。细想又会觉得怨怼本身太不近人情,太幼稚。首先、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变化、改变总是必然存在的。高楼大厦宽敞明亮的楼房别墅,是现代文明的象征,总不能山顶洞有历史和文化意义,就应该要求人民都住在洞穴里。
他们为什么不能拆呢?连北京都在疯狂的拆毁老城区!尽管“明之北京,在基本原则上遵循隋唐长安之规划,清代因之,以至于今,为世界现存中古时代都市之最伟大者”。尽管教授们呼喊“我们正在毁灭这座伟大的古城,不是因为战争、革命,而是建设。”,尽管那里汇聚了中国第一流的人,水平和见识远在大多数人之上,可北京的胡同还是以每年几百条的速度在减少。
再者,除了少数顽固派,大多数居民对拆除持认可态度,毕竟离开条件简陋阴暗逼仄的老宅,潮湿昏暗的公共厕所,搬进新居开始新生活。这又有什么值得非难的。作为一个在北京挂甲屯生活过半年的人,我太知道,如果你早上不幸拉肚子将是多么灾难性的一件事。
留恋老宅的人留恋的是它的历史、记忆、甚至是大而泛之的传统、祖国、民族。当你走在威尼斯你知道那里是威尼斯,当你走过凯旋门,你知道那里是巴黎,当你走在中国,一个没有曾经中国的历史记忆和痕迹的地方,那么中国又在哪里?那么这个中国的记忆和概念,中国的文化与特质又靠什么去传承和缅怀,总不能靠那些粗糙的水泥钢筋混凝土建筑吧?二次大战期间,德国人滥炸伦敦,苏联人狂轰柏林,战后,胜利者伦敦,失败者柏林都同心同德,以坚韧的信念,根据老城区历史的详细档案,逐区,逐街、逐幢,逐一细节,恢复旧貌。其实何止伦敦柏林,二战后整个欧洲疮痍满目,断壁残垣,可是如果有幸去今日的欧洲的旅行,欧罗巴风情依然、俨然、嫣然。我想:对历史和文化的尊重是伟大民族的标志。
老宅,因为年岁久远,大多阴暗潮湿,而海南这种地方更是会老鼠蟑螂肆虐,久居其中,更多的不是bless,而是curse,所以当我们在抱怨古村的人没有历史的眼光,不注重文物的保护的时候,当用文化、历史和记忆的大棒挥舞的时候,我们也应当体恤他们的难处,人毕竟要活着,且不只是活着,而是尊严体面的活着,你不能自己住在窗明几净的屋宅,却褫夺别人对更好生活品质追求的权利。
所以,改变是必须的选择,注意是改变,不是革命,不是推倒重来,在废墟上重建一个新天堂。历史上太多的英雄好汉他们打碎了一个旧的世界,却不知道怎么去建设一个新的世界,最后画虎不成反类犬。可若是英雄好汉、风流人物尚且如此,趋奇鹜新的平头百姓又能在短时间里建造出个什么历史奇迹出来?古村的改变不是渐进、演变、更替、转换等自我完善的过程,没有历史的规律性和合理性,在我看来,都只是灾难性的的革命罢了。
古宅当然要变,要加宽,加固、要修复、要改进,让住在里面的人享受电热水煤之便捷,在有人性与有尊严的住所尽孝道、育后代。问题是怎么改变。当然怎么改变都和一个问题有关 — 钱。媒体报道保平村的西南角周凤群家在,四年前是一座古宅,建于清朝同治年间,“房屋结构、砖瓦、屋檐、墙壁上精致的彩绘、题有“国学儒人”的匾额等,都折射出清代建筑特点”,但房子因为年岁久远已经危房,下雨时漏水,有时一些碎裂的瓦片还会掉下来,根本没法住。也考虑过修缮,但修缮的费用,远高于新建房屋的费用,最后全家人讨论再三,还是拆了重建。这家人本心并不是不想保留古宅,毕竟是享住多年,感情总是有的,但是因为经济所迫,只能挥泪抉择。对此,我们又能苛求他们什么!
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我们都不是超人,可以力挽狂澜,卓尔不群,睥睨一切,“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我们只是些可怜的浮生,无常与苦难之子,形势比人强,聪明者顺势而行。甚至就算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古迹的保护也是众人拾柴。在德国波恩有贝多芬的故居,上世纪的时候也面临拆迁?怎么办?波恩市本地有影响有地位的十几位大户发起保护组织,自己集资买下贝多芬老家,修缮复旧,至今向世界开放。在欧美,历史景点主要靠民间草根保护下来,加上国家的保护法令和严厉的法律。
从网上得到的数据:2010年,保平村入选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得到了住建部下拨的500万元保护经费,同时三亚也配套220万元。这720万经费是保平村第一期古建筑修缮经费,共修缮古宅16家。我生活经验也少,我不知道720万对于修缮一个古村是不是足够多,或者只是杯水车薪?!我只是觉得,三亚市政府既然有大气魄用了几年时间就帮助建成了三亚学院这样一所大学,有大手笔在几年间开发了全海南人民可以买到下个世纪的房地产,并号称要用十年的时间让三亚由一个小渔船变成一个国际化的旅游城市,为什么不可以用更快的时间,投入更多的人力好好的帮助村民修缮完善这样一个弥足珍贵的古村,尽管这个投资也许不会有太过明显的现实效益,尽管它也许不能大大的光耀政绩,但是它的意义却是久远和永恒的,借用Shakespeare的那句话:“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总有些时候,要不计利害的做一些事。
但我也明白,在一个利益为先的时代,用“永恒”去引诱一个人做好事,正如今天用存天理灭人欲来教训一个大学生去做人,正如曾国藩兵围南京城,在死生存亡之时,洪秀全还觍颜下诏,说天父天兄将带天兵来救他,这是不智、是真扯淡。怎么能够保护好一个古村落,即不因为过度开发让它面目全非,也不一味因循而日末途穷,而能旧瓶新酒怡人居住,既能给村民带来实惠和希望,给开发商带来效益,也给政府贴金添彩,皆大欢喜。这种智慧怕不能从书本中或者某种理论和主义中学到,怕是要白猫黑猫摸着石头过河,怕是要有气魄和胆识的而不是急躁冒进竭泽而渔的人挺身而出,怕是要去学习去借鉴、去体会去模仿。而这也不是我这个“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读书人所能说的,规划的,指手画脚的,对此我只能沉默,只能Prey。所能做的只是疏疏落落地喊叫几声,“少陵无人谪仙死”,喊得可能也不是太漂亮,但,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