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安:我的导师叶峰大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446 次 更新时间:2024-10-12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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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安 (进入专栏)  


这本是我博士论文最后的致谢,很惭愧,当时只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只觉各种思路飞涌,行诸笔端纷乱陈杂,努力冲锋了几次,还是憋不出一个像样的东西,傲娇,感觉写一些酸酸咸咸的感激之言不如不写。既然机缘未到,就按下不表吧。这一放又是一两年,我向自己的耐心脱帽致敬。

佛经开篇“如是我闻”,下面也是我理解的叶老师,有可能我完全错了,或者不得要领,但是所述所写,皆自肺腑。


无名人

“无名人者,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

尽管我是叶老师的学生,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过什么要求,书要读成什么样子,报告如何做,定理的证明掌握到什么程度。甚至从没有 勉励过我要努力精进、力争上游,不要辜负了一片苦心之类的话。他的表达中从来没有感人肺腑的宏大叙事,也没有缺斤少两的生活纠葛,“无谓有谓, 有谓无谓, 而游乎尘垢之外”。

当然我不排除有一种可能,我的水平实在太低,对我做什么要求都是苛求,以这样的水平做好学问简直就是刻舟求剑,所以实在不值得枉费心神,所以还不如任其生灭,随意东西。我真诚的希望不是这样的,positively hope。

所幸并不是对我个人是这样,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温情脉脉、循循善诱不是叶老师的style。 所以叶老师在我心中 并不是一个“好”老师,他不会主动要求你做什么研究,像有些导师一样武断地决定学生要做什么研究;或者温暖如春江水,从生活到学习嘘寒问暖,唯恐不周;或者完全学术导向, 规定研究计划,安排讨论时间,合作研究发文章。

所以如果是一个比较不主动且害羞的学生,可能跟了叶老师几年也跟没这个导师差不多(一个叶老师在北大曾经的硕士生跟我抱怨过叶老师从来不管他)。 对叶老师这样的老师要因地制宜,主动告诉他你要什么。 因为如果你提出要讨论,他会找时间;你写文章出来发给他,他会认真修改,较真到错别字。

当然我并不觉得叶老师这样完全没有要求和约束就是对的,我们都生而懒惰,只是因为生活才逼着我们愈加勤勉。读研究生其实还是体会不到太多生活的风浪,而且比学习好玩有趣的事情太多了,没有要求和压力却更可能荒时废业。欢天喜地的考上研究生,各种乖巧听话混到每一个学分,硕士博士的高帽在手,但还是没有学会如何读书思考。

当然”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何教育学生,想来大家几乎都是两眼摸黑的。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下士闻道大笑之”。很多时候,明月一片,无非空照沟渠,强扭瓜甜,只落得一场扫兴。

教课之外叶老师过着自己安详平静的居家生活,接送小孩,当家庭煮夫,写自己的书。似乎也不是特别愿意赶热闹,学术的会议能不参加就不参加(以至于有一个朋友问我叶老师还在做学术否?),场面上的应酬能规避就规避,系里院里难免有人事纠葛,但这些喧哗躁动似乎都与其无涉,云卷云舒,他恬然自得,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真人


“真人者,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我们要学集合论,他就和我们讨论集合论,我们要学哥德尔,他就开哥德尔的课,有一段时间我对Nagel的文章“death”和“Absurd”感兴趣,他不感兴趣,至少从我写的信中可以看出:

“所谓‘生活是荒谬的’这种说辞只是表达情绪,不是陈述事实,没有真假可言,也谈不上论证。所谓论证都是逻辑混乱。没有认知意义。情绪不好的时候需要的是各种调节情绪的方法,从参加各种活动到吃抗抑郁药物都行。把情绪问题当作哲学问题来思考一般无助于调节情绪,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加重坏情绪。”

但他还是和我讨论。塔斯基的真理论我们读不懂,和叶老师约时间希望他能和我们一起读,他也答应。我写了文章发给老师,他会认真看了,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我想去Berkeley访学,Berkeley那边的老师要求我的导师写一封英文信介绍我的情况,我把要求转给叶老师,叶老师回信:“好”。 我们开玩笑,说叶老师奉行的是“三不主义”: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注:最后这个纯粹是出于修辞而加)。

行文到此,我似乎把叶老师形容成了一个完全没有底线的老好人,书读多了以至于不经世事,并不是这样。对于“世俗智慧”,叶老师洞明在胸,只是他不说破,不刻意昭彰罢了。在尽可能的范围以内,他都愿意以善待人,但是如果有些要求过于过分,他也会在默然不语,或者在哼哼哈哈之间把它消解。

我只很少见识过几次叶老师表现出强硬。 我办出国的手续在学院里面遇到了一些阻力,本来我觉得叶老师太温馨祥和了,这种事情和他说了也白搭,四处寻医问药,辗转无果,最后还是和叶老师提了,谁知他 二话不说,带我去找相关的领导说理,没有道理,为什么就不让学生出国呢,为什么不成全学生? 我博士论文盲审一个没过,叶老师安慰我,如果另一个还不过,我们就去找院系的领导和研究生院申诉,那个盲审老师对你论文的指责是不专业的。


至人


“至人神矣,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每学期开始读书,都会制定一个计划,但是很多时候都无法完成,主要刚开始还有热情,在后来杂事越来越多,意外迭出,所以讨论报告的效果就越来越差了,拖着拖着,一个恢弘的计划 就气若游丝了,在这种情况下叶老师依然没有脾气和责备,能报告的时候,我们尽量报告,实在不行他自己讲。

康宏逵老先生去世,北大搞了一个追思会缅怀康先生,叶老师也去了,八十年在北大他和康先生有很多交集。自然地,每个人都要讲一讲受康先生影响和康先生往还的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刘晓力老师点名让叶老师讲一讲,说叶峰是康先生最器重的学生。但是叶老师支吾了半天,居然说年代过于久远,以至于几乎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年年末曾经一起聊天到很晚。

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师情绪失控过,我自己拢不住情绪,动辄噼里啪啦火爆开来,但是我从未见过叶老师表现出他很愤怒,很生气,对谁有意见很不满,兴之所至,把谁拎出来臧否揶揄一番。

我们自命是 知识分子,是Liberals ,在行为和语言上会刻意的标新立异,显示自己奔逸绝尘,不与世俗同。所以难免会牢骚满腹。但除了讨论学术,叶老师会舌战群儒,江水滔滔。在人事上,他永远是那么克制。鲜谈政治,不谈八卦,从未说过风花雪月。


承蜩人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承蜩丈人之谓乎!”

听叶老师讲课两个字:清晰。他十五岁全国数学竞赛获奖,十六岁保送厦门大学数学系(当年本可以保送北大,但是听说陈景润是厦大毕业,“被猪油蒙了心”,去了厦大),二十三岁已经是北大老师,后来又去普林斯顿拿了博士。他的学术履历在哲学界至今罕有匹敌。

他的接受和理解能力超群,我博士论文写了八个月,所涉及的领域实际上并不是叶老师关心的,但是他只花了几天就把我的论文看完了,指出的问题切中肯綮,为此,我伤心了很久。我承认我的博士论文技术上委实不难,但是非常琐碎,我自己把论文看一遍都要给自己鼓鼓气,一般人看早就被绕晕了进去,而叶老师却能通彻。

每到毕业季,叶老师都会参加很多答辩会,其实答辩一般就是走过场,毕竟盲审都过了,答辩当然是不会难为学生的。所以参加答辩者认真看论文的寥寥无几,大体在升平祥和的欢愉中,但叶老师是个例外。有一次北大博士的论文答辩,那么多人提问,周老师感慨,也只有叶老师的问题是在点子上的。还有一次也是北大的一个师兄答辩,他做了一个公理系统,证明了一堆定理,踌躇满志,在答辩会上,叶老师轻轻地说:“你的证明错了”,然后一步步写出证明,告诉他错在哪里,撼动全场。

叶老师的讲课的风格,所写的文章和他的为人一样,没有起伏的情绪,既不生动也不有趣,不会讲故事造气氛,不懂铺陈抖包袱,总之是一个完全没有浪漫气息的大直男。他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一部精确运转的逻辑机器。每一个和他讨论问题的人都能深切感受到他“霍如羿射九日落”的洞察力和“矫如群帝骖龙翔”思维穿透力。

可惜老师的本事我没有学到十分之一,上了博士之后才发现其实没有收到过什么严格的逻辑训练,博一博二那些课程纯粹就是补课,学习基本的逻辑常识,离做研究还有很远距离,而叶老师的研究领域大部分我也handle 不了,量子哲学要补太多课,数学哲学太难不敢想,物理主义感觉不到有趣,语言哲学多少年都没学明白,最后还是出了一趟国,觉得因果与我心有戚戚焉,既有哲学的讨论,又有现代的研究方法,不局限于一个特定的领域,天高海阔似乎能做的很多。所以就欺师灭祖,和因果通款曲,结珠胎,从此 live happily ever after。


神人


“所谓神人者,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之谓也。”

首师大这几年他的手上也就有一个项目,他自己只报了一点有限的车费,更多的把这笔钱拿出来支持系里面的活动,所以剑华在《自我问题研究》的序言中感谢叶老师:

“在现实中他是一个经常忘记自我、无视自我却从不迷失’自我‘、背叛’自我‘的人,在我看来这和他主张的无我的物理主义世界观是一致的。叶峰教授是我所见知行合一之典范,谨此致谢,以彰学界纯真之风。”

之前他从北大到首师大,首师大给他一笔钱,第一年他一分钱没花,全额退回。第二个年的钱他用来资助我们出去开会见世面,并买了一堆逻辑的外文书放在系里面供有需要的人取用。

他没有兴趣搞关系,发文章,对titile没热情,也没有兴趣入党做官,拥兵自重,更没有占山头,打出一片天下之类的“鸿鹄之志”,系里希望他申请长江学者,反复再三,他提交了材料,但是看到院里其他人也申请,他就主动退出。一个“权威”期刊向他邀稿,他觉得自己最近没有新的想法,婉言谢绝。

有的人把学术圈看成政治圈,各种权谋攻伐,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能急红眼撕破脸;也有些人门户之见甚深,总觉得自己干的那一亩三分地才是学问,对其他人之工作皆鄙夷对之。我参加过一些讲座,有几次所讲的内容真是不忍卒听,断然是没有好好准备,大家的不满也形诸颜色,但是叶老师完全没有愤怒揶揄之意,实实在在地提问题,讨论其中他觉得有趣的想法。

那天听叶闯老师感慨中国最有资格成为大佬的就是叶峰了,因为他软硬兼备。首先,数学的能力哲学界无出其右。举个例子,上学期我看 Hanti LIn的文章 ,因为不懂拓扑学和概率测度论,所以遇到“nowhere dense”和零测度这些概念很头疼,看百科,也是一个概念套着一个概念,餐桌上和叶老师提起,他嘟囔了一下,就拿起笔就给我解释什么是“everywhere dense”,然后反过来我们就可以理解“nowhere dense”,什么是零测度,直观上如何理解。这种事情在我的印象里还有好多次,比如来首师大,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讲过集合论的课了,但是遇到一个在我开来还是有点难度的集合论概念,他也是拿起粉笔就给我讲,画图举例,侃侃而谈。其次,哲学能和他比的又能有几人? 且他既有英文中文的专著,也有英文中文的文章,他的书和文章都不是灌水之作,都是经年的思考且数年打磨而成。

他没有要求我给他干过活,实际上,一般情况下叶老师是不会主动联系我。我跟了他四年,他唯一一次请我帮我还是因为一次意外,2010年他出了一本书《二十世纪数学哲学》,多少年过去了出版社从未提过要给他稿费, 不知道为啥突然提出来要“给点钱”,但要求最好用这些钱回购他积压在库房的书,叶老师觉得放在家也没有用,不如放到系里面,谁要用就可以拿,所以就寄到了首师大,当快递员送来的时候他正好不在学校,于是打电话让我帮忙接受,其实也就是从北一区校门口运到哲学系,统共不到两百米,电话里叶老师一个劲的感谢和抱歉,仿佛耽搁了我办啥国家大事一般。


德人


“德人者,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学校搞了一个“精英教育”的学院,要求教授上课,上课的地点离叶老师住的望京很远,他要一大早从家出发,坐地铁三个小时,中午左右到学校,吃个饭,上一个半小时的课,然后再坐三个小时的地铁回家。这是绝对的苦差事,而且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没了。但是叶老师也从未找我们帮他代课,而是一节不落地上完。我问叶老师下学期上什么课,他说可能还要去那边上课,我感慨去那边上课实在耗时费力,有没有可能找个理由把这苦差事给推了,老师摇了摇头,只是强调了一句“他们要求是教授”。现在每年叶老师都要去那里上一次课,他有抱怨远,但是我从他的言语中没有听出来要以任何理由推脱它。叶老师平静地接受,认认真真地完成。这是一种性格的伟大体现。经常有一些事务性又必须参加的活动,我自己一直认为这种“琐事”,回避就回避,生命那么短,要“忙着去爱去生活”,但是只要是规定出席的,叶老师总会参加,尽管不感兴趣,但也还是按规定出席,打开ipad静静看文章。

叶老师不懂“礼”,见到领导朋友不会热心地快步上前去寒暄,讲一些热面贴心的场面话。酒桌上也从来不会主动敬酒,尽管别人敬酒他也从不拒绝。在聚会的时候他不会滔滔不绝地表达,张弛有度地控制着节奏,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几乎没有要倾诉和表达的欲望。他只是安静淡然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他也不是高傲,更不是鄙视不屑,或者遗世独立,也许只是对于这种场面和形式上的事情不热心罢了。

之前以为的叶老师似乎是个不谙世事的“呆子”,毕业那段时间因为事务性的事情和叶老师接触比较多,才发现他是一个深知人情世故且异常细心的人,毕业的材料要求纷繁复杂,这个材料几份,那个材料什么时候交,我晕头转向,但是叶老师似乎非常清楚,经常发短信提醒我。答辩要请哪些校外专家,什么时候要把论文发给他们,答辩前一天要发邮件提醒他们时间和地点叶老师都会和我确认好。答辩那天也会早早就过来收拾打扫会场。答辩完吃饭,看没有人和滔滔老师一起抽烟,他也叼起一根烟,尽管他是不抽烟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你不争不抢,利益当头不为先,不向权力靠拢,不和体制低头,不依附任何人,还妄图活得很好,或者不当学术的边缘人,那真是痴人说梦。叶老师和我所知道的徐明老师能够以一种相对不妥协的方式在哲学界存在的异类。之所以能够这么“任性”,无他,实在是本钱太大,水平太高,一开始就已经处于一个很高的位置,不管时代怎么天翻地覆,有本事的人终归是进退有据的。可苦了我们这些没有本事的老土鳖,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和那些从欧美名校毕业,受过良好的学术训练的高手们比,真是语言不行、技术又差,别人读paper如秋分落叶, 自己如小猪拱墙,呼哧呼哧半天也没刨完一个坑。而混国内学术圈也没啥根底,叶老师这么多年不着名利,尽管清誉满华夏,但是说起学术资源,真是一丁点都没有了。背靠大树乘凉无望,只能自求多福。尽管我有的时候也觉得未尝不好,学问事自己事,老师已然为我呈现了一个典范,我踏踏实实读书,干好自己的活就是了。但是有的时候也并不都那么释然,特别是文章发不出来,项目申请不到,涸辙之鲋,已然快要“灭亡”,难免也怨天尤人,我坦白,对叶老师我也有过腹诽。

当然叶老师其实也已经妥协让步了,不然也不会离开北大来首师大,也不会做我的老师。

这就是我眼中的叶峰老师。我曾经在一个群里为叶老师叫屈:

“论学术能力,论人品,叶老师都是顶呱呱的人物。但叶老师不搞那些吹拉弹唱、左右逢迎的套路;研究的东西又小众,要么技术性太强,要么不够圆融不为大众所喜;再加上他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甚至有点过于温和的天性,自然所有的好处和高帽都和他无缘。生命‘不过是一个愚蠢人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躁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我后来想想,觉得我抱怨错了,叶老师本性恬和,真要赶鸭子上架让他做大佬,怕也是“沐猴而冠”。

离开首师大,到外面的大千世界转了半圈,见识了很多“大牛”,“顶尖人物”之后,才越发体会到叶老师的可贵:一个学期雷打不动两门课,安心的教书育人,从来不因任何私人原因缺课;从不以学生为工具,总是成全学生,对学生的学习讨论的要求尽可能配合;说话谦恭有礼,做事周到贴心;从不苛责任何人,努力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卑不亢,不管见到谁,不目中无人,也不低到尘埃;不汲汲于富贵权力;不以自己的好恶而施喜怒于他人;没有阳谋不搞阴谋,以宽柔公允之心待人;学有定见,不跟风,不盲从;一个读书人,把书读好了。


重发后记:

今天剑华电话我,带着可不是一丁点的温柔聊起叶老师,又感叹了一遍他的难得稀有,不因人废言,讨论学术时不粘黏个人的情绪和畛域的偏见,就事论事,以善度人。

既然明星们有粉丝“打投”,法师们有信众“顶礼”,咱们又何妨再为叶老师“吹拉弹唱”一番呢?!


文中,我发了很多感慨,抒了大段长情。有些文章写完了,过段时间再看,会脸红,会不好意思,这次重发,我又认认真真通读了一遍,内心了无愧怍,只有“爱情,希望和平静的光荣”。


吴小安,2021年4月19日于大唐西市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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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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