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世纪来,我们一直在不断制造出各种机器以代替我们的双手、双脚、耳朵、眼睛、舌头,及至大脑,而时至今日,我们已经从制造机器,进而演变成寄生于机器当中,机器已经成为任何一个普通人肢体的延伸——或者是人成为机器上的一个组件——或者他们都是赛博格身上的器官。来自上帝之手的人体已经和来自人类之手的机器拼接在一起。
——《类人猿、赛博格和妇女》
人和机器融合成为某种半人半机器的新物种,在最近几十年来的科幻电影中常常出现:在《黑客帝国》中,所有人脑袋后面都有个机器接口,用于连接虚拟的电子世界;在《蜘蛛侠》中,有个大反派“章鱼博士”,将自己与机器章鱼爪连为一体;在《感官游戏》中,人要接上电脑主机才能玩电子游戏……20世纪中期至今的科幻小说被称为“赛博朋克”(cyberpunk)科幻小说,在其中,人类与机械融合是典型的人物形象,人与机器共生是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比如时下广受欢迎的《全息玫瑰碎片》、电影《超验骇客》、美剧《神盾局特工》、动漫《心理测量者》等等,都少不了这样的“现代奇美拉”。[1]
在英语世界,人机嵌合的新物种常常被称为“赛博格”(Cyborg)。这个词最早是1960年美国航空和航天局的两个科学家曼弗雷德·克林斯(Manfred Clynes)与内森·克兰(Nathan Kline)提出来,是英文“控制论(cybernetic)”和“有机体(organism)”的组合。他俩考虑到人类要增强在外太空环境中的生存能力,主张太空人要采用辅助机械,成为某种混合了生物体与机械体的新人类。
哈拉维扩展了赛博格的概念,用它来描述目前人类与技术、机器融合的生活状态。在《赛博格的宣言》中,她写道:“到20世纪晚期,我们的时代成为一种神话的时代,我们都是怪物奇美拉,都是理论化和编造的机器有机体的混合物;简单的说,我们就是赛博格。”在她看来,赛博格是一种受控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既是动物又是机器。赛博格已经不再是幻想,而是人类目前生存的真实状态,我们已经成为技术实体的一部分,人体与机器的界线不再清晰。尤其在医学领域,很多人身上都装着机械,如心脏起搏器、人工耳蜗和假肢等。实际上,按照哈拉维的观点,用眼镜或卫星“看”、用耳机或扬声器“听”、用汽车“行走”、用手机议“交流”……都是人类正在向赛博格前进的证据。很多人认为,机器是人身体的延展,替代部分身体机能,哈拉维更进了一步:机器不仅在是延展,反过来和人类在融合。
按照人机关系发展的现有节奏,我们不难想象有一天机器会与人类完全融合,人不再仅仅是有机体,而是有机无机综合体。可能有一天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试想在未来世界的某一天,你睁开眼睛,视神经中的电子纤维向你传来实时天气预报,并提醒你今天有一场电子会议;你用意念命令智能厨房为你做好一份三明治,又根据体表健康检测仪的提示选择多放蔬菜;你走进书房,用远程信号系统与同事交流,示意电子秘书在一旁书写会议记录;下班后,你使用移动工具传送至附近的酒店,和同时传送而来的友人们一起用餐……
显然,这种想象并不困难,因为这不过是当下技术的升级版。也许,有些人会对这样的未来感到恐惧,想将机器赶出我们的生活。相反,哈拉维认为,抵制赛博格是不现实而且也不必要的。现在看来,机器前进的步伐是难以阻挡的,我们没有办法让技术发展停止或倒退。而且,人类的观念不断进步,我们已经超越了弗兰肯斯坦[2]的年代——那是一个对机器心怀恐惧的年代。今天,技术之于人类不再是妖魔,而是成为我们身体和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机械与身体嵌合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阻力。哈拉维认为,其实人类的免疫系统并不排斥机械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排斥机械身体的其实我们的社会,更准确的说,是我们的价值观念和文化习惯。在传统观念中,人们总把机器和人对立起来:人是有情的,机器是无情的;人是热血的,机器是冷冰冰的;人是有机的,机器是无机的;人是有灵魂的,机器是死的——总之,人就是人,机器就是机器,两者嵌合在一起是怪物。这种对立造成人们面对机器恐惧又蔑视的复杂情绪:一方面因机器的强大而感到害怕,另一方面自觉人比机器高等而骄傲。总之,接受赛博格意味着社会观念的更新。
在人类思想史上,有一种“人是机器”的观点,同样因为人对机器的复杂情绪而备受批评。首先是笛卡尔认为,动物是具有各种生理功能的自动机器,而人体功能以机械方式发挥作用:心脏就像热机,血管就像管道,人的五脏六腑就像钟表里的齿轮和发条一样,上弦后它就会动。但是,笛卡尔还是坚持人与机器还有惟一的差别:人受到灵魂的控制。后来,拉美特利干脆写了一本《人是机器》,反对笛卡尔最后的坚持,把人看作活的机器,人体完全受机械规律的支配。拉美特利的观点被称为极端的机械论思想,人们一提到机械论必把他拿出来批评一番。
人不能是机器吗?人不能与机器融合吗?赛博格正在成为事实。为什么不能放弃人与机器的对立观念,以平等的心态看待人与机器的关系?对于现实中使用机械嵌合的人,比如装上义肢的残疾人,难道不能不歧视吗?哈拉维对赛博格的接受,意味着一种更宽容的精神:从宽容不同人、人群、人种之间的差异,到宽容人与机器、人与自然界之间差异。这是人类道德观念的进步而不是堕落。那些坚持人优越于机器的人,与人优越于自然、人优越于动物、白种人优越于有色人种、男人优越于女人相比,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基本的歧视逻辑是一样的。
[1]奇美拉(Chimera)是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怪物。常用来比喻嵌合体,医学中也用来指称不同基因型的细胞所构成的生物体,例如拥有三个手臂、两个头颅、多个心脏等未成功分离的多胞胎混合体。
[2]玛丽·雪莱的小说《弗兰肯斯坦》(又名《科学怪人》)常被视为科幻小说的开山之作之一,其讲述了科学家弗兰肯斯坦从尸体拼接成了一个怪物,但他却对自己的创造物感到惧怕,想消灭这个怪物,他后半生都被活在怪物的追杀之中。
(刘永谋等:《哲人疯语——当代哲学思想中的奇谈怪论》,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导,其余作者均曾为人大科哲点上硕士生博士生:郭朦、王玮、李曈、赵俊海、李慕航、李佩、乔宇和仇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