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赫尔森.S.谢尔:美苏科技交流史:美苏科研合作的重要历史,洪云、蔡福政、李雪连译,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
自2022年开始,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陆续出版“科学文化经典译丛”,迄今已经出版《葡萄牙科学史:从中世纪大学到加入欧盟》《韩国现代化之路:工业化和技术革命》《西班牙科学史:失落的帝国》《意大利科学史:细微处的精巧》《德国技术史:从18世纪至今》《苏联发明史:从1917到1991》《美国技术与社会:从17世纪至今》《法国发明简史:14世纪至今》等15本,初具规模,关注日甚。
总的来说,这套译丛有如下特点:1)选择的书目比较新,原版出版时间均不超过10年,因而吸收不少新观点、新材料和新情况;2)主要从史学角度来透视科学文化勃兴的丰富内容,包括科学史、技术史、发明史、科学语言史以及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史等多维透视;3)涉及的国家非常广泛,包括传统上被重视的美国、苏联的科学文化,也包括常常被忽视的韩国、葡萄牙、西班牙的科学文化,内容全面,可以查漏补缺;4)作者、译者队伍非常强大,作者基本上是哪国人写哪国的科学文化,而译者很多都是科技史专业从业人员,从原始语言直接翻译而非通过英文版转译,所以翻译质量尤其是准确度得到保证。
其中,最为感兴趣的是赫尔森.S.谢尔的《美苏科技交流史:美苏科研合作的重要历史》。首先,众所周知,在1947年至1991年冷战期间,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全面军备竞赛,关系十分紧张,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更是徘徊在“热战”边缘。在此情形下,美苏之间的科研合作并没有完全消失,这本身便是很多人不太清楚的历史。其次,今天全球科技竞争日趋激烈,新科技领域“脱钩”“封锁”的声音越来越响,对美苏科研合作的历史回顾,肯定会对如何应对复杂局势的思考有所裨益。
更准确地说,该书主要描述的是赫鲁晓夫主政苏联以来的美苏科技交流史,因为它对列宁、斯大林时期的情况基本没提。实际上,它的英文原版书名是From Pugwash to Putin: A Critical History of US-Soviet Scientific Cooperation,即“从帕格沃什到普京:美苏科学合作的关键历史”,比《美苏科技交流史》的中文版译名更为准确。
谢尔将这段历史划分为4个阶段:
(1)深度冷战时期,即从帕格沃什运动到20世纪60年代末。1957年,来自包括中国在内的22国家的杰出科学家在加拿大的帕格沃什聚会,讨论核武器对人类造成的威胁,号召将科技发展引导到和平而非战争的道路上,进而掀起控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帕格沃什运动。这一时期,美苏签署的《美利坚合众国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关于文化、技术和教育领域交流的协定》(又称《莱西-扎鲁宾协定》),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都是美苏主要文化、科学交流与合作活动的外交和法律基础;一些美苏科技交流项目出现,尤其是两国科学院之间的交流项目,一直持续到冷战解体之后。
(2)缓和繁荣时期,即从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后期。这一时期,美苏两国关系稍趋缓和,加之美国想将科技合作当作某种外交政策的直接工具,因而两国签订和实施很多的科研合作项目。通过科研合作,美国政府希望影响苏联的国际行为。但是,在这些合作项目的运作中,科学目标与外交目标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
(3)制裁改革时期,即从70年代中后期到1991年苏联解体。这一时期,由于苏联侵略阿富汗、出兵波兰以及击落大韩航空航班,美国制裁苏联,很多美苏政府科技交流项目被叫停,但并没有禁止基层的科研合作活动。很多美国政府人员认为,两国科研合作对美国没有什么好处,而方便苏联窃取美国机密。
(4)苏联解体之后,即从1991年12月26日至今。这一时期,美苏科研合作实际成为美国对苏联的科学援助,但是美国政府认为此种援助符合西方利益,尤其是防止核武器和生物武器的扩散导致安全危机,以及在前苏联的土地上传播美国价值观。除了政府官方政策的调整,由科学学会、NGO和个人主导的科技交流活动激增。不过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以来。大多数美国政府资助的科研合作计划,均大幅度放缓或者停滞。
谢尔深度是美苏科技交流的“局内人”,执掌和参与过诸多美苏科技交流项目,并采访过众多美苏科研合作项目的亲历者,以丰富的口述资料、采访笔录和合作轶事,对上述四个阶段的演进进行了深度的剖析。
在合作动机方面,美苏之间、不同的合作主体之间存在非常大的差异。科学家希望冲破阻挠,发展科学,甚至仅仅是因为喜欢合作方科学家。政府希望推动外交,影响对象,实现全球安全。企业则是出于商业目标,为了赚钱、打开市场。但是,不同主体的目标实现情况是有差别的:促进两国人民交流,推动民间外交,完全实现了;经济援助苏联解体后的科学家,也很成功;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颇有成效;在某些科学领域如引力物理学、古气候学、数学、非线性动力学等,取得重大突破;在科研合作活动中改革科技制度,取得一些成果,尤其是苏联解体后对各国重构科技制度影响不小;对外交政策影响不大,美国试图通过援助促进俄罗斯“美国化”的企图彻底失败了。
在取得一些成效的同时,美苏科技交流活动存在一些问题,也暴露出苏联科学的诸多问题。交流活动的问题包括:1)僵化问题,尤其是政府主导的合作项目;2)缺乏了解,尤其是对其他国家科学的傲慢态度;3)资金问题,主要不是资金不足,而是资金结构不良;4)后勤问题,尤其是美苏联合地质科学考察活动的后勤不力;5)保密问题,指的是相互刺探机密;6)腐败问题,在美苏科研合作中尤其是苏联官员腐败严重;7)苏联科学体制的特点阻碍两国科研合作效率的提高。
苏联科学体制有什么特点呢?谢尔归纳了7点:1)科研完全为国家需求服务,对真理、民主关注不够;2)科研与教育分开,科学院系统从事科研,大学主要管教学;3)对军方依赖严重,军方对科学技术的需求也旺盛;4)资金自上而下地进行计划分配,缺乏竞争机制,效率低下,腐败不公;5)科学家待遇很好,尤其是科学院院士,但学术自由不够;6)国外期刊论文管控,跟不上世界科技快速发展。
当然,该书作者是美国人,带着“美国视角”看问题,肯定是存在偏差的。如果能有个俄罗斯学者,或者深度介入美苏科技交流的俄罗斯“局内人”,与谢尔合作著书,观点和分析会更加全面和客观。即便如此,《美苏科技交流史》提出很多创新性的观点,总结了诸多经验教训,值得结合国情仔细思考。
很多人认为,美苏科技交流结果是苏联占便宜和美国吃亏。但谢尔认为,两国交流总体上是平等、互利、互惠的。在自然科学技术方面,苏联可能得利更多。但在人文社会科学交流方面,美国人获益良多,尤其是向苏联人民传播了美式生活观念。总的来说,“当一个‘开放社会’与一个‘封闭’社会进行交流时,开放社会会成为赢家。”也就是说,谢尔神甚至认为是美国在科技交流中占了便宜。无论如何,国际科技交流合作总体上对各方都是有利的,不管什么情况下都应该设法坚持下去。
然而,谢尔支持合作科研活动的原因,并非是一般以为的“科学无国界”,而是因为科学有边界所以要进行交流。在他看来,“科学无国界”的看法是一种还原主义的信仰,即讲所有的科学都还原为一直通用语言,但这不是事实。在现实中,由于科学环境差异巨大,对待科学、思考科学的方式存在不同,因而造成不同国家之间的科学差别明显,相互交流能够在观念、方法等方面进行互补。“事实上,科学是有边界的,但它不喜欢边界。”
政府总是想通过国际科技合作实现更多的政治、外交和文化目标,但谢尔明确指出这种想法得不偿失。国际科研合作的重心是合作发展科学,而非施加某种国际影响。为此,他引用了别人的一句话:“国际科技协议的政治意义在签署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将双边国家科研合作项目作为外交工具,没有什么作用,往往结果事与愿违。如果聚焦于发展科学目标上,民间基金会、NGO和企业会有兴趣参与到国际科技交流活动中。
谢尔提出的有价值的观点,无法一一赘述。在当前的大形势,建议对中外科技交流感兴趣的人尤其是此一方面的主事者,找来此书细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