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成为一个赛博格而不是女神!
——《类人猿、赛博格和妇女》
“女神”是当前流行的一个词汇,指的是长得漂亮、有很多男性倾慕者、为很多女性所效仿的女性。与之平行的是“女汉子”,指的是行为大大咧咧又自立自强的女性,她们不依赖他人,不喜欢求助男性,不太注重别人的感受。2015年春晚有个小品叫“女神和女汉子”,就把女神和女汉子对立起来。仔细想想,什么女神,不过是女人按照男人的审美要求改造自己的结果,看起来好像好多人追求,其实是牺牲自我为男人服务,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哈拉维就是如此认为的。她是从反对“二元对立”的视角看待这一问题的,与她关于赛博格的观点是一致的。现代西方人习惯于把两个极端对立起来的思维方式:一个东西非此即彼,在两个极端之间没有调和余地,比如,人VS机器、文明VS自然、男人VS女人、白人VS黑人、美VS丑,等等,都是西方文化中常见的“二元对立”。在对立的两极中,有一个是被推崇的(如美),而另一个则是被歧视的(如丑)。显然,女神VS女汉子也属于二元对立的模式,女神被赞美,女汉子被调侃。这种二元对立的思想与中国人不太一样,中国人不喜欢非黑即白的思考习惯,更喜欢折中、模糊和“和稀泥”,比如电影《无间道》中,警察与黑社会、卧底与叛徒、正义与邪恶很难简单地划分。哈拉维坚持反对这种二元对立。如前所述,她支持赛博格意味着反对人与机器黑白分明的对立。哈拉维认为,西方社会之所以充满偏见,就是二元对立思想的影响——人们急于把自己归于正常和主流,而把不同于我们的人视为异类和非主流,进而对立者划清界限,以不同的政策和制度安排来保证我们对非主流的压抑和统治。
赛博格跨越了人类和机器,抹除了两者之前界线,是哈拉维反对二元对立的一个例子。同样,作为著名的女性主义者,她坚决反对男人VS女人的二元对立。在传统文化中,男人VS女人的对立扩展为诸多男人差别的观念:男人强壮,女人柔弱;男人理性,女人感性;男人有力量,女人要漂亮;男人阳刚,女性阴柔;男人主外,女人主内;男人运动,女人化妆……总之,男女有别,男为主女为次,并且差别是先天的,属于自然规律。女性主义者认为,男女之间的差别大多是社会造成的,而并非生理的、自然的。这就是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的著名观点:“没有人天生是女人”!在《第二性》中,波伏娃讨论了男人如何把女人变成女人,如何把自己放在主宰地位而把女人放在附庸位置。
哈拉维赞同并发展了波伏娃的思想。她认为,在过去女性是不完整的,被认为不具备理性或仅具备部分理性,因此女性没有得到和男人一样的平等对待。女性不是自主和自愿的,而是要负载男性的期望和诉求。换句话说,男人把女人应该如何的想法强加到女人身上,限制了女人的解放,而很多女人也把男人的要求当作理所当然的,并不断努力达到,使自己成为男人爱慕的女神。无论是神话中的大地母亲盖娅、圣母玛利亚,还是小说、电影中完美女主角,代表的都是女神的特点:漂亮性感,温柔贤淑,相夫教子,柔弱敏感……女神纯属男性的欲望而非女人的需要。因此,如此女神其实是女仆。
19世纪末,女权主义运动兴起,女性要求自身的平等权利,反对一夫多妻,要求同工同酬。20世纪60、70年代,女权主义运动第二次浪潮出现,性别研究和女性主义学术研究兴起。女性主义者强调女性视角不同于男性视角,能够对世界进行全新的解读,比如哈拉维从女性主义立场对科学的理解。在她看来,现代科学是男性主宰的,从理论、方法、实践和机构等各个方面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现代科学发展史就是一部女性压迫史:不仅女性科学家被歧视、被孤立,而且科学把自然视为类似女性的男性待征服对象,科学强力改造自然,与男人“强奸”女人有一样的逻辑。男性中心主义的科学是坏科学,应该要颠覆现代科学基础,重建一直新的性别平等、生态和谐的新科学。哈拉维举叶猴研究为例。男性科学家主导了叶猴研究,因而自然将公猴视为猴群的中心。当女性科学家介入叶猴研究之后,发现母猴和幼猴在猴群的稳定和进化中具有更重要的作用。之前,叶猴研究中对雄性统治的强调不过是一种男性中心主义的偏见,并非猴群的真相。
哈拉维进一步提出,仅仅打破女神的观念,将女人变得和女神相反——比如说男人认为女人要柔弱,新女性就健变强壮——是不够的。或者说,女性主义并不是让女人和男人对抗,而是要消除性别,消除女性与女性的界线。一个人不再因为是男人就该如何,是女人则又该如何,不应该有统一的对男人进行规范的男神、对女人进行规范的女神。每个人都是惟一的,都应该按照自我选择来生活,不受性别标准的束缚。女人可以选择像古代妇女生活方式,也可以选择像个男人一样生活,甚至可以选择一时男一时女的不确定性别的生活方式,关键是她自己的自由的选择,而不是迫于某种外界压力的结果。此时,统一的女性标准也消失了。实际上,哈拉维的赛博格不仅打破了性别差异,还进一步打破了人机差异。波伏娃说,没有人天生是女人;而哈拉维进一步说,没有人天生是有机的。在赛博格女性主义眼中,没有什么不同的男女性别,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人机区别、有机无机区别。任何身份都是社会编造的,而不是自然而然的。
虽然哈拉维批评现代科学,但并不反对科技事业,只是反对把科学当作惟一正确的客观真理。科学不应该是男性中心主义的,不仅是要求科学给女性更多的权利。更重要的是反对把科学当成绝对权威,对其他立场、其他非科学文化造成压迫。最重要的不是保持所谓科学的客观公正,而是让科学保持对其他观点的宽容,防止科学的霸权。所以,反对男性中心主义的科学,意味着科学应当是多元的,像赛博格那样是拼凑的、杂合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历史同时是男人与女人的合作史和战斗史。一般认为,在人类历史上,母系社会占据了很长的时期,甚至比父系社会时间更长。但是,有文字的历史以来,女性基本处在被男性主导的社会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压迫。在古代中国,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典故,曾有包小脚的残酷风俗,都是中国男人对女人身体压迫的佐证。即便到了20世纪,女人穿高跟鞋同样也有“女为悦己者容”就必须忍受痛苦的味道。当然,这种状况在21世纪之交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近年来,像李宇春那样的中性美流行,“伪娘”、“女汉子”越来越多,还有人高呼:我们进入了“男色时代”。这些都是男女平等、女性性别束缚减少的表现。重要的不是男女差别是先天的还是社会的,而是对差别宽容——男女差别并不表示谁优谁劣、谁高谁低——平等尊重和对待异性,让每个人无论男女都有选自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的自由。
(刘永谋等:《哲人疯语——当代哲学思想中的奇谈怪论》,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导,其余作者均曾为人大科哲点上硕士生博士生:郭朦、王玮、李曈、赵俊海、李慕航、李佩、乔宇和仇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