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根底上是东方人。”
当然,尊敬的川端康成先生!当我读到“凌晨四点,看到海棠花未眠”,便已释然:写出这种微妙心曲的,绝对不会是西洋作家。
“刚刚好,看到你幸福的样子,于是幸福着你的幸福。”
——这种嗲声嗲气:既带西洋腔、又带中国味的小资调,猜猜,是谁说的?
“村上春树呀。”她笑了。尽管没有看过他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但有《挪威的森林》垫底,她还是相当自信地猜出作者的名字。
我也读过《挪威的森林》,奇怪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只能感慨松柏老了,村上春树的“幸福着你的幸福”,是属于那拨喜孜孜迎风绽放的小花的。
“只有当深深隐藏在内部、如生命般的东西开始活动时,命运才会浮现出妖艳、会心的微笑。”
想不到渊沉如古井的井上靖先生,也有着“妖艳”且“会心”的一面,而且是冲着命运女神扮的鬼脸,不由得想到他写过的另一句:“人生一世,并非徒然。”
“如果脏了还用,就莫不如一开始就用带颜色的。白的就要纯白才行。”白是一种颜色,纯白是比白更直率的白,画画的人清楚,夏目漱石也清楚,而很多人不清楚,他们常常说“洁白无瑕”,却不晓得洁黑也是无瑕的。
“光躲是不可能赢的啊!绝对!”对此,江户川乱步最有发言权。他是写推理小说的,他说过:“推理是不分输赢不分高低的,因为事实永远只有一个。”事实是,面对挫折、幻灭,他曾经三次封笔。一旦搁笔不写,转而又痛感退让不是出路。于是幡然悔悟,纵身再跃上命运的擂台。
“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幻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澈而湛蓝的海。”
我爱这一句,但我不爱三岛由纪夫,我爱的是生活的大海,澄澈而湛蓝,而三岛的一生,恰恰就是那“变幻无常的、暴力的”的漂流物。
“像父母子女、朋友知己,以至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教师前辈,等等,这些都不仅仅是难忘的人,而且还是不应该忘记的人。”国木田独步说,“可是,还有一些和自己之间既没有恩爱,又没有交情的、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本来即使把他们忘了,于情于理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却又偏偏使人不能忘怀,这也不能不称之为‘难忘的人’。”
深刻,凡是闯入你生活的人,都在你生命中留下刻痕,唯其没有瓜葛,形同陌路,才会在特定的时空突然想起,而弥足珍贵,欲罢不能,适证佛家所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自有一番前世今生的缘分。
“有个能陪我聊聊天的人,比看电视吃饭更重要。比如今天天气不错,我就能对他说,天气不错啊。如果天冷了,我就让他添件衣服。可惜这样简单的交流却也无法进行。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这是石田衣良在小说《十六岁》中说的,假如把主人公的年龄倒过来,变成《六十岁》,上述感慨依然成立,或竟更加贴切,因为,16岁的孤独是初番和孤独交手,心头犹跃动着不甘,萌发着有朝一日战而胜之的渴望,而60岁的孤独却是在历尽劫波之后,识得人与人相互相依相与而不相通,孤独乃是常态,且越奋发越努力越成就越出息者越孤独,进而省得,热闹种种,其实是空虚,唯孤独之味,最绵长,最醇厚,值得好好品咂,沉沉然,陶陶然。
“你知道吗?就算是城市,偶尔也会想‘休息一下’的。”
太知道了,年轻而佻达的成田良悟!别以为你是生活在东京,才有此大彻大悟,现在,全世界差不多的城市居民,都对生存环境的疲劳深有同感。
“城市会眺望在自己体内走动的人们,有时还会玩弄他们。那就是城市的度假方式。”
唉,人类对城市的罢工已习以为常,从没想过那是它的玩弄,它的度假。人啊,望你记住成田良悟的忠告,城市也是活泼泼的、精致而娇惯的生命,也有它不是常人、胜似常人的七情六欲。
“自然界的春天宛若慈母。人同自然融合一体,投身在自然的怀抱里,哀怨有限的人生,仰慕无限的永恒。就是说,一旦投入慈母的胸怀,便会产生一种近乎撒娇的悲哀。”
写下这段文字的人有一个十分贴近自然的名字:德富芦花。他的话,尤其是末句“近乎撒娇的悲哀”,是对日本传统美学“物哀”的绝妙指证。
“在日本的文化当中,死亡可能并不是一个消极的东西,它是一个更精彩,更耀眼,更能放射自己的手段。”渡边淳一如是说。
当他的《失乐园》在美国出版,他应邀前往哈佛,有一个学生问他:“为什么你小说中的主人公如此相爱,最后还是走向死亡?他们为什么不能结婚呢?”渡边淳一回答道:“如果结了婚,他们就会变成一种平淡的男女关系,不再有那种燃烧的热烈的情感,果真如此,我觉得那是非常令人恐惧的,所以就让他们死掉了。”
绫辻行人终于觉悟了,他说:“讨厌的机器(指手机),无论在哪里都被牵连着,被掌控着。”
最高级也最不易被察觉的掌控,就是激发对象的占有欲,让他(她)舒舒服服,方方便便,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乐而不知其被系、被执、被奴、被役。这本是高明的权势者的做法,如今又被高明的物学了去,倘若不懂得与其保持适当的距离,总有一天,人将成为物的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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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东野圭吾注定要成为推理小说大家,仅此一句,他已把天堂地狱勘破。
“罪,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只是盗窃,说谎等行为;所谓罪,是指一个人穿越了另一个人的一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
这是老友发来的微信,让我猜是谁说的,我想了好多好多个名字,但没有一个是日本人。
上网查,才知道是远藤周作,又知道他曾在庆应大学主修法国文学,在里昂大学进修深造,且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么,我的直觉还是对的,他的理论视角和表达方式已完全西方化。
“文学不是为了文学奖的。”是的,这谁都知道。
因此,他先是拒绝了日本权威的直木奖,尔后,又拒绝了其他这奖那奖。这就除了他,谁也不能做到。
是以他才成了独一无二的山本周五郎。
芥川龙之介的名言,我最喜欢的有两句:
“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但是,按照本文宗旨,二者只能选其一。
我决定选择第二句,因为它可以无限类推,譬如:
“人生还不如贝多芬的一首交响曲。”
“人生还不如梵高的一幅画。”
“人生还不如托尔斯泰的一页书。”
“人生还不如一句真话的分量。”等等等等。
“路上巧遇朋友,聊聊附近好吃的东西,这种事情可以列入这世上幸福的前几名。”
“真正美丽的女人,人们总是记不住她们的模样。”
显而易见,这是女作家的手笔,她的名字叫吉本芭娜娜。
又轮到二者选其一了,我仍旧选第二句。
不能不佩服女人的眼光毒辣,她的观察是:真正的美女,是以风度、修养、气质、灵慧取胜,宛然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起眼,不张扬,不炫耀,来如水流无迹,去似风过无痕,人们记住的是她整体的美,综合的质,而不是一具徒有姿色的皮囊。
似乎还可以推导:好看的不是最美。
似乎还可以反论:那些活跃于人们记忆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丽人,美则美矣,但均未达到“真正”的级别。
“我国旧时代的艺文没有不模仿中国的,这和大正、昭和文化全盘西化似乎没什么两样。我国文化无论今昔都不外乎是他国文化之假借。唯仔细加以研究,今昔之间稍有差异的是关于假借的方法和模仿的精神,一是极为真率;一是甚为轻浮。一是对他国文化认真咀嚼玩味,使之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一是相反,一味迎合新奇而全然无遑顾盼自己。”
这是一句真话、实话。
索尔仁尼琴说:“对一个国家而言,拥有一个讲真话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一个政府。”
永井荷风绝非想在政府之外另立一个政府,或在文坛之外再造一个文坛,作为留学过美利坚、负笈过法兰西的过来人,他只是对明治以来的食洋不化,到处破坏古建古迹看不顺眼(他斥之为野蛮),“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于是,满怀惆怅地冒叫了一嗓子。
“大约在人迹不到、水草清茂之处徜徉容与,是人世间最为赏心悦目的事。”
吉田兼好先生,又要人迹不到,又要水草清茂,这样的仙境,到哪儿去找啊。
当世已无桃源,啊,莫非——莫非先生徜徉的是创造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