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我自作主张,改回游轮十一楼自助。
规定是在五楼,要求正装出席,程序按部就班,菜肴一律西式,勉勉强强忍耐了四日,总归老大不自在。
得知晚间自助餐厅照常开放,而且客人稀少,花色繁多,对我这个老式的中国脾胃,正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更重要的,人在拥有选择权时,才有坚实的存在感。
我首先选定稀饭。形式,有点像熬麦片,比粥稠,比饭稀,按中国人的眼光,姑且定义为稀饭。虽然不正宗,不地道,但也差强人意。胃口是大半辈子养成的,一时半会,改不了,只能安抚,不宜强迫。
倘若没有别的饭菜,只有稀饭,我也能对付。我是打这日子过来的,老马识途,老胃知趣,人在异国旅途,有稀饭糊口果腹,顶好顶好的了。
当然,能搭配一点小吃,如榨菜、腐乳、萝卜干、花生米之类,就更加心满意足。
寻寻觅觅,终于发现了花生米。纠正,不是我眼睛发现,是它在叫我——我老远就听见了它狂喜地欢呼。知音难觅,并非限于人,物质也需要知音。
好了,有稀饭加花生米,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慢,断然放弃五楼的正餐,改回自助,面对琳琅满目,逶迤如龙的食柜,仅仅挑一点稀饭加花生米,未免太辜负造物的盛情,也太对不起大把撒出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换您也会这么想,是不是。
拐过去,煎鸡蛋的盘旁搁的是番茄汁煮黄豆,煎鸡蛋我所欲也,煮黄豆也不想放过,据说这道菜是英式早餐佳品,老夫也要试一试——我从小就喜欢吃炒黄豆,现在人老了,牙不带劲,黄豆煮得烂熟,岂不正是瞌睡了送上枕头。
既有黄豆,就想到豆腐。豆腐是中国的国粹,滋养了中国人的胃和精神。西洋人懵懂,只知有黄豆,不知有豆腐。初登游轮的那天我上过当,看到蔬菜汤里半沉半浮着白色块状物,以为是豆腐。打上来,吃进嘴,方知是三文鱼肉丁。
说到鱼,随即盯上了鳕鱼块。我爱鳕鱼,它肉嫩、味美、刺少,当然,最好是红烧。西餐嘛,只晓得煎、烤、炸。嗯,炸鳕鱼也能将就,入乡随俗,嘴太刁了吃亏的是肠胃。
你看,我的中国胃并非那么古板,它也深知生活之妙在于变通。
稀饭有了,煮黄豆有了,炸鳕鱼有了,寻思还得来点干的,饱肚。
面包啦。从前,面包是高档食品,咱平常人家,见一眼都难,更甭提吃。现在此物普及,外国有的花式品种,吾邦也照单全收,应有尽有,虽未能击败馒头、包子,一统天下,至少是平分秋色。
专家们说,西式面包多油脂多糖分,吃多了对健康不利。但也不能就此因噎废食吧,事属两难,权衡利弊,我弃面包而取了镶葡萄干的圆饼。我看中的是葡萄干,它的甜是天然的,不含化学成分。
稀的有了,干的也有了,那么,再来点水果,这不过分吧。
翊州随我改回自助。此时,他拿了一只苹果。我瞅着那玩意儿是整的,不好下口。
翊州又拿了一只橘子,我嫌酸,翊州说一点儿不酸,你尝尝看,我摆手,酸是记忆中的,是贫穷年代、积弱胃囊加劣质柑橘留下的创伤,如今只要一提到橘儿,胃就本能地泛酸水。
我选了哈密瓜片,爱其脆。
又选了西瓜片,喜其爽。
香蕉,拿起又放下,不是不好,是嫌其饱人。
这些日食得太多,我想我应该控制。
话是这么说,看到去壳的熟鸡蛋,白嫩嫩,光滑滑,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个。
走到饮料柜台。热咖啡,点过一次,又黑又浓又苦——三个“又”之后,是精神亢奋,整夜无眠,从此敬而远之,不敢再问津。
冰水。这是西餐特色,对西人的胃。我本来不习惯,但登船以来,吃食太多,气胀舌燥,偶尔一试,觉得也别有爽冽。
翊州推荐加冰的苹果汁,我来了一杯。
翊州推荐加冰的葡萄汁,我也来了一杯。
我的酸劲(不是酸水)又上来了:把杯子放在亮处耀了耀,觉得像极了葡萄美酒,我甚至看到了它们背后的果园,恰巧有一只小蜜蜂在苹果花蕊上啜饮既罢,扇扇翅,又飞上了附近的葡萄架。
“肉食,不来一点吗?”翊州说。
正忙于长高长壮的他,选择了大块的牛排。
我已老迈,量胃而行,选择小而酥软的肉丸。
我和他,隔着两代,岁差正好是闭关锁国和改革开放的叠加。
人说,生命如自助餐厅,要吃什么我自己选择。果能如此,像眼前这样,那就进入了“各取所需”的境地。翊州坐在餐厅靠右的一隅,埋头独食。我则把肴馔端到船尾,直面蓝天碧海。
道不同不相为谋,年龄不同,肠胃不同,吃饭也吃不到一块。
人又说,吃饭有三大要素:跟谁吃,在哪儿吃,吃什么。你看,今天我三大要素占全,堪称完美。于是,我一边与天把杯,邀海同饮,一边又禁不住乐滋滋地想:这是我登轮以来,在西餐王国最近中餐的一顿自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