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州采风——因为之前写过一部《寻找大师》——所到之处,人们踊跃向我推荐当地的招牌式人物,如国学泰斗、数学宗师、理论权威、文学大咖、象棋天王、金石巨匠、木雕圣手、武林英杰、音乐名流等等。七八天访谈下来,不由得心生感慨:温州并非传说中的重商轻文之地,它的文化底蕴,同样悠久而厚重——你是否也和我一样感到意外?
我是被焐热,甚至被震撼,终于释然。“大师是一种社会坐标,天地元气。对一个以文化复兴为重任的社会来说,大师的存在,不是可有可无,而是至关紧要,不可或缺。”是的,这话是我说的。我还说过:“找,是一种过程。找的本身,往往比结论更有意义。”然而,当我合上采访本,满载而归;当我伏案,凝神构思;那最先,也最顽强地浮现于脑海的,却是一位与大师八竿子打不着的草根式人物。
他的名字叫吴圣堂。
吴圣堂是云岩乡鲸头村人。这是一个依山邻海的古村。历史的亏欠,曾经又穷又破。地域之所在,一度统辖于苍南。如今径直隶属龙港——就是那个名闻遐迩的“中国第一农民城”——2019年8月,龙港镇从苍南县分出,独立成市。
龙港,云岩,鲸头,听名儿,就察知这是龙腾鲸跃之乡。
“你是1958年出生的,对于早年的贫穷,还保留着哪些记忆?”是日,在鲸头村,我问吴圣堂。
“民以食为天,小时候,最难熬的日子,就是没饭吃。”他答。
“听说你母亲卖了一担红薯,买回七斤米,你却偷了三斤,送给小学的班主任。”我直视他的眼睛。
“有这事,”他露出憨厚羞涩的笑,“那年我十一岁,小学三年级。”
“你母亲发现了吗?”
“七斤米少了三斤,将近一半,母亲立马发觉。”
“她有没有追查?”
“没有。当年没有,后来也没有,终生不提这事。”
“这不合逻辑。”我摇头,“那是拿米粒当珍珠数的年代,发生了这么大的‘盗窃案’,母亲为什么不追查?”
“我猜她心里透明,吃准是我干的,而且肯定送给了老师——我在她面前提过,老师家已经断粮。”
“你母亲真了不起!”我说。
正因为母亲如此深明大义,孩子才会如此胸怀宽广。
念完初中,停学习医;十七岁入伍,十九岁入党;二十二岁复员转业,一边行医,一边搞养殖;因为行端品正,致富有方,二十六岁,被遴选为村党支部副书记;卸任后趁改革大潮,下海经商;创业有成,最终在北京安家落户——这是吴圣堂的前期轨迹,踏实,顺遂,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不是猛龙不过江,平静打破在四十而不惑——吴圣堂重返鲸头村,投资建设水厂。
山区吃水难,这一直是他斩不断理还乱的心结。
吴圣堂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久经深思、并获当地政府一拍即合的决策,竟使他脱了一层皮,又一层皮。
皮从打井脱起。山区水位低,他雇了数十民工,历时大半年,耗资十来万,掘得的一方深十七米、长宽各十米的大井,却在即将竣工之际,为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冲塌——怎么办?咒天无门,欲哭无泪,咬咬牙,挺挺胸,只好从头开挖。
比起打井,更挠头的是把水管通到各家各户。起先仅仅是两个村——嘘,你可不要轻看——村民居住分散,水管所经之处,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得一户一户疏通,一米一米推进,小农经济的视觉障碍、心理梗阻,一句暖心话没说透,一点真情意未到位,足以叫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尔后引进水库的水,水厂扩大,服务的村子增加到十三个,这是好事,也是麻烦事,个体与集体,民营与国营,宗族与宗派,地下管线与地上道路,明里协议与暗中斗角,纠缠纠结,冲突冲撞,如果你没在基层干过,很难想象怎么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鬼打墙”。
开弓没有回头箭,中对口村的一位村委会老主任对我说:“吴圣堂身上有一团火,走到哪里,燃烧到哪里,跟他接触,你会感受到共产党人的英雄气息。”
又一位老奶奶,鲸头村的,告诉我:“圣堂在京城娶了媳妇安了家,他已不是我们村里人,但我看来看去,他一点没有外心,这后生仔没忘本。”
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吴圣堂在云岩乡风风火火、兢兢业业十年苦干,终于赢得上上下下的认可。2008年,鲸头村五十位党员联名推荐,上级党委拍板任命,吴圣堂出任村党支部书记。
离开二十多年,重新回到村书记的岗位,吴圣堂说,他有点措手不及。
回来办水厂,这是生意,尽管是民生工程,微利,微利也是利。
当支部书记就不一样。首先面临两地分居,妻子在北京,他在鲸头,办厂可以来回跑,自由,当书记就要时时刻刻坚守第一线。五十岁的人了,不缺吃,不缺穿,图个啥?妻子又会怎么想?
吴圣堂的妻子是中央某单位的公务员,她深知老公的信仰、信念,郑重考虑,最终表态全力支持——又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性!
其次是立党为公,为民表率。工资——分文不取,全部捐给村里;代步车——用自己从北京带来的,相关费用也是自己出;长途电话费、温州-北京的交通费(相隔三千里之遥的代价)、洽谈项目的公关费——个人掏腰包;世俗职务上的外快、人情、红利——一律拒绝,两袖清风。
农村工作的重点是“三农”。农业的发展在高质高效,吴圣堂提出向荒原要产量,向薄土争效益。他带领村民,将过去因掘土制砖而抛荒多年的数百亩坑洼地进行平整,恢复耕种;从邻县运来三百六十吨牛粪,改善土质,增加肥力;在此基础上,又创建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含括水果种植,淡水养殖,广辟财源,扩大农民工就业。农村的理想是宜居宜业,鲸头村历史久远,北宋已形成以杨府殿为中心的村落,现存古建古寺甚多,吴圣堂上任后,大抓绿水青山,大力开展宗教民俗文化活动,兴修道路、水渠,改造危旧房屋,拓宽街道,捐款修桥(为此卖掉了北京自己名下的唯一一套房产),使最僻塞的死角也首次通上汽车。当然,他也利用自己在京温两地的广泛人脉,为鲸头村争取到若干政策上的优惠和项目上的优先,一举把它打造成省级非物质文化旅游区民俗文化村。农民的终极目标是富裕富足,吴圣堂大抓精准扶贫,共同富裕。农业上去了,旅游业上去了,副业、餐饮业也水涨船高。游客至此,旧貌新颜,今非昔比,一派乘长鲸掀万里浪的壮阔气象。
2020年,六十有二的吴圣堂又添了一个新头衔:龙港市农业产业发展协会首任会长。看来,他已离不开这片乡土。屈指二十二年,他在这儿的摸爬滚打并不是顺风顺水,其中有误解,也有委屈。但是他秉持初衷,无怨无悔,铁心“三农”,笃定笃行。吴圣堂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共产党人的元气,磅礴浩荡之气。一位因他的感召而回村创业的大学生说:“吴叔是反哺乡梓的草根闯将,为民造福的时代楷模。”一位龙港市的作家说:“吴圣堂树立了新时代的精神坐标。他不是大师,胜似大师——他离开城市,扎根山村,埋头苦干,久久为功,集中到一点,就是诠释共产党人的担当,描绘新农村的壮美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