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从文在中国公学追求学生张兆和,写了三年有去无回的信的故事,已经流传很久很广了。沈从文在最好年华写给一个最好年华女子的情书,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文字——遗憾的是,它们已经没有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一种顽强的尴尬,坚韧的期待,持续的煎熬,惶惑的紧张状态中写下的。
三年,是一个不能算太短的人生,可是沈从文还嫌它不够长。与张兆和婚后不久,1934年回湘西探母途中,他写信给妻子说:“我一离开你,就只想给你写信,也许你当时还应当苛刻一点,残忍一点,尽挤我写几年信……”这是事后的调侃,还是爱写信的幽默?他说过,爱情,是“得到一种命运,写信的命运”;他还任性地说,张兆和其实是“爱我写信”。这些“调皮”的话表明,他确实有点沉溺于写信。
老一辈中的学者文人,喜欢写信的人很多。但像沈从文那样爱写信,爱写长信,爱频繁地写信,而且将信写得这样好,不多见。张新颖教授认为,沈从文是当代文人中信写得最好的。
这样爱写信的人——令人惊讶——在二十世纪中国大动乱中,在32卷全集里,除了1949年前结集出版的《湘行书简》《北平通信》《废邮存底》(三册),包括《遥夜集》中的信,以及更多被散失毁弃外,竟然还存留下来绝大部分未曾发表过的9卷书信。
二
沈从文写信,便必然地留下了不少生动的记载。
就是1934年那次回湘西,沈从文跟张兆和约定每天写信,“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这么来折磨它了”。正值南方最寒冷难忍的隆冬,沈从文雇用的小舟在光光的水面航行,更加峻冷得厉害。沈从文便拥着被盖,把纸本子搁在膝盖上写信。大雪天,他抖着冻得发紫的手写信。有一天,早上本来打算写两页,结果一天下来,竟然断断续续写了十几页。有时冷得手发木,不能写字,一定要戴手套。——“可是这同写信恰好是鱼同熊掌,不能同时得到。我不要熊掌,还是做近乎吃鱼的写信吧。”遇到大浪,船摇晃得厉害,他还在写信:“你瞧我字斜到什么样子”。船在途中,不能随时发信,信就积存下来了,寄出的信往往是一大包。他告诉张兆和,你“必定不明白先从什么看起。你应得全部裁开,把它秩序弄顺,再订成小册子来看”。有时他强忍着不写信,“担心这堆信你看不完”。
“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沈从文随北大南迁,快信平信地给张兆和寄信。由于交通受阻,张兆和有时候很多天收不到一封信,有时候一天接连收到好几封信。有一次,隔壁大婶替她接信,人未到声先到,大声喊了起来:“不得了,沈先生一天来六封信!”
1957年沈从文去杭州考察丝绸生产,火车到站太晚,只好在火车站狼狈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化一角二分钱坐公交车到了浙江省博物馆。才早上五点半,沈从文就在西湖边,坐在博物馆门前一个石条子上,按着纸在小箱子上给张兆和写信。写点什么呢?什么事也没有,尽写些眼前风光景色,人物杂象。最后告诉张兆和,我这个“乡巴佬”弄错了,“来到的是西湖博物馆,不是浙江博物馆”。
沈从文在1950年代初到四州参加土改,后来因文物研究到各地走,政协作协组织活动,乃至文革下放,沈从文的家书又出现几次高潮。随着“斗争呼声来复”益烈,张兆和警觉了。1965年10月14日在信中告诫说:“信最好装在一个信封寄来,已经有人说我‘家信频繁’……应注意。”沈从文也不糊涂,1968年3月23日写信给小儿子虎雏,嘱其处理信件,免得“引起是非”。
沈从文不仅爱写信,爱频繁地写信,而且还爱写长信,动辄几千字。在四州搞土改,1951年11月19日给张兆和的信,长达6000多字。
沈从文向来身体不好,年轻时为流鼻血所困扰,1949年后为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所折磨。1973年71岁时却出现了生命奇迹——疾病症状消失,日夜工作不觉累,以致他似乎得了“工作狂热症”。生活乱了套,不是忘了吃饭,就是忘了睡觉;三个月不理发。为此老俩口闹起了矛盾,沈从文写信向妻子解释、沟通,竟达万言。
很少见到沈从文的短简,一般公事来往,他往往也写上一整页。1948年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停刊,退稿信照例十几个字、几十个字就已足够,他给吉六的信,却写了近2000字。
三
沈从文早期作品,很多是书信形式,如《遥夜集》中19篇是信。迄今能找到的沈从文发表最早的文章《一封未曾付邮的信》,虽然不是信,却通篇与信有关。沈从文研究学者青兮认为,沈从文初学写作时,有意将写信作为练笔的途径,是可以成立的。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孤独。他曾说:“我却从不能在泛泛往来上得到快乐。也不能在荣誉衣物或社会地位上得到快乐。”巨量的文学写作还不能满足他“自诉”的欲望,他需要在实际生活中,表达情感,得到爱抚和理解,以及心灵的交流,甚至只是单纯地让人倾听。特别是在无法对话的年代,书信就成了他惟一的对话;在无处言说的境况中,书信成了他惟一的倾诉。张兆和是个称职的对话者,也是个耐心的倾听者。这是沈从文的幸运;这种幸运又鼓励了期待,鼓励了对写信的依赖。
1949年以后,沈从文的身份不再是一个作家了,但是他丰富的内心世界仍然属于作家。他的思绪仍然像熟透的葡萄,汁液饱满,盈盈欲滴,但是没有出口。他虽然真诚地向“群”靠拢,由“思”向“信”转换,但是他的理性和社会关怀阻挠着他,使他完不成这个过程,他仍然有孤高不附的思想。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创作的念头从来没有止息——他不能失去写作的能力,他至少要让这种能力不至于褪化。所以他写信,写长信,频繁地写信,并且认真地写信。一张纸就是一片土地,他在上面辛勤劳动。
他的很多信都是潺潺流动的文学之河里的斑斓华彩,美,深邃,真诚;甚至还有虚构和想象。1956年10月29日在上海,还没有去巴金家呢,就给张兆和绘声绘色起来:
今天将去见笑眯眯充满好意的蕴珍女士了。听到说起龙虎时,一定要伸伸舌头,眼睛圆睁,头略偏着说:“三姐开心!”我如老派一点,将要请她作媒,如再新派一点,将要请她介绍对象,不老不新,于是只有笑笑,“女朋友,慢慢来,是他们的事,我们不着急!”……我也许要她陪同去买袜子,到时却先请她买一支拐杖,问用处时即说是“为龙龙的老母亲买的”。笑得她个人仰马翻,我才不管!
多么生动的一幅人间真情图象!这究竟是预支的写实,还是小说的片断?张兆和一定也“人仰马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沈从文的笔没有被时间磨损,也没有让岁月涂釉。他还是沈从文,他还是作家沈从文呵!
四
2002年,经过张兆和等人的艰苦努力,《沈从文全集》32卷终于出版了,沈从文绝大部分未曾发表过的9卷书信立即引起广泛注意,乃至哄动——像沈从文这样的灵魂竟然长久寂然无声,当它们突然冒出,自然让世界大吃一惊——沈从文书信研究形成热点。张新颖教授据此写了一本影响颇大的书:《沈从文的后半生》。他这样评价说:“在特别时期”,沈从文的书信“才保留了丰富的心灵消息”,“至少使得那一长时期的文学史变得不像原来那样单调乏味,仅就此而言,便不可以说沈从文的作家生涯到一九四九年就已经结束”。
——可以这样说,沈从文的这批书信,是那个时代特别真实的足音和心跳,使得历史大门上又多了一扇窗户。它也许是小小的,但是,通过它向外观望,也可以看透辽远的无限。
(改题为“爱写信的沈从文”刊于《各界》杂志2018年第1期)
参考书籍:
《沈从文家书》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月
《单读(09)·沈从文的后半生——张新颖访谈》燕舞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
《沈从文精读》(下)张新颖 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
《一半儿温馨,一半儿冷: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似水情缘》青兮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10月
《沈从文家事》刘红庆 新星出版社2012年6月
拙作《沈从文晚年的生命奇迹》 《名人传记》2016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