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黑山的独立开创了以公投割裂国家关联的模式,这对目前前途不明的科索沃分离势力是个鼓励信号。现在,塞尔维亚北部地方也在打算利用公投之器达到独立之目的,而微型国家黑山北部靠近塞尔维亚的几个小城镇也在威胁要并入塞尔维亚。
5月21日,塞尔维亚伸进亚得里亚海的腿终于被截断,它的最坚定盟友黑山在当天举行的公投中有超过55%的投票者选择了从“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同体中退出,从而把黑山从事实性独立状态平稳过渡到国际法国家主体意义下的“法理独立”。
一次公投,诞生两个新国家。黑山主动求独,塞尔维亚被动得独。作为南斯拉夫的剩余组织和继任体,“塞黑”在只达到临界成员数两个的情况下,只要一方抽身而去,共同体不再是存续意义上的解体而是存废抉择上的自然终止。十几年前就不断碎片化的“南斯拉夫”,如今真如一轮梦幻的泡沫,即刻被彻底吹灭。伟大的南斯拉夫终成历史,昔日横亘在巴尔干平原上的庞大的联邦国体今日已然是一地碎片。
南斯拉夫的88年传承
“南斯拉夫”意指“南部斯拉夫人”,它囊括了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黑山人与塞尔维亚人同源同宗同血又同文化同宗教,广义上也属于塞尔维亚人。考诸历史,最早的南斯拉夫国家始现于一战结束之时的1918年,在协约国的穿针引线极力撮合和《凡尔赛和约》进一步保证下,“南斯拉夫王国”前身“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王国”横空出世,扫荡了盘踞在巴尔干半岛上的各大小君主,肃清了拜占廷和奥斯曼治下遗留给巴尔干的制度藩篱。黑山国王就是在1918年被国内的“南斯拉夫运动”狂热分子罢黜,山地之国黑山从独立之身变为“南斯拉夫王国”下的一个行政地方。
第二次世界大战冲击了南斯拉夫,法西斯铁骑下的南斯拉夫陷入支离破碎的局面。残暴的外力因素搞乱了巴尔干牌局,但并没有摧毁南斯拉夫精神。二战结束后,在苏联的扶持下,克罗地亚人铁托很快重建起了南斯拉夫,一个以6个共和国成员组成的新南斯拉夫“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悄然加入到欧洲版图的社会主义阵营。1963年新宪法改国名为“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SFRY)。与原南斯拉夫相比,新南斯拉夫由西向东转了180度。它身居欧洲脊背却背对欧洲面朝东,它采取社会主义路线却与斯大林式经济政策格格不入,它鄙视资产阶级剥削制度却适度输入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经验。它是矛盾的,折衷的,因而先天脆弱。铁托留下一个矛盾体,并没有留下如何破解愈加复杂的矛盾体的药方。
在经历了近47年和平期和铁托去世近十年后,有个叫米洛舍维奇的塞尔维亚人试图理顺这个矛盾体,但他深深地失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南斯拉夫同其它社会主义兄弟国一样,迎来真正的危机。这样的危机是综合性的,源自内部的,结构性的。而在南斯拉夫,这样的危机还穿上了米洛舍维奇缝制的民族主义外衣,变得格外血腥和冷酷。1991年,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和波黑相继宣布独立,引爆了克罗地亚战争和引起国际干预的波黑内战,“种族屠杀”恶名缠上了南斯拉夫和米洛舍维奇。1996年科索沃战争更让南斯拉夫名誉扫地。从此,南斯拉夫在国际社会面前形象尽失,米洛舍维奇也在2001年被引渡到海牙国际法庭受审,并于今年3月病死在牢房里。
而在另一层面,黑山在1992年第一次就“独”“统”进行公投,95.96%的人赞成继续留在南联邦之内,这直接催生了以塞尔维亚和黑山组成的新南斯拉夫“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FRY)。2003年2月,塞尔维亚和黑山决定结成松散的国家共同体,易名为“塞尔维亚和黑山”(塞黑)。虽然塞黑对外宣布南斯拉夫不再存在,但共同体在法律上依然属于南斯拉夫的继任体和残余组织体,南斯拉夫仍有一息尚存。因此,波黑和克罗地亚向原南斯拉夫提起的国家诉讼,应诉人依然是塞黑共同体。
共同体宪章规定,黑山可以在共同体成立3年后就“统”“独”问题举行全民公决,如没有结果,下次公投也必须在上次公投3年之后方可举行。2006年5月21日的公投就是基于上述规定进行的。
“独立之父”久加诺维奇
说到黑山的独立,就必须讲黑山“独立之父”、现任黑山总理米洛•久加诺维奇。
久加诺维奇,44岁,年纪尚轻,却是南斯拉夫解体后硕果仅存的资深政治家。从小跟随米洛舍维奇,29岁就当上了黑山总理。
他当上总理不久,南斯拉夫开始解体。他主导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全民公投,黑山拒绝分裂。之后,他成了米洛舍维奇的坚定支持者。
1997年,久加诺维奇突然转向,开始猛烈批评米洛舍维奇。1998年他当选为黑山共和国总统。黑山首府波德戈里察首度发生亲塞尔维亚派别与黑山独立支持者之间较大规模的冲突。
这样的两派冲突在历史上也有例可察。1918年,当时在国际上被认可为独立王国的黑山决定并入塞尔维亚,引发了长达数年的内战和流血冲突,直到1925年塞尔维亚军队镇压了要求独立的游击组织。那场内战,造成数千人丧生。
从1996年起,久加诺维奇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尽量进行静悄悄的“去塞尔维亚化”运动。他支持北约飞机对塞尔维亚军队的空中打击,即使1999年北约飞机扔下的炸弹在黑山境内的军事目标上开花。久加诺维奇启用德国马克等一些西欧国家货币作为本国流通货币,2003年后全面使用欧元,使黑山成为一个不是欧元区国家也不是欧盟国家但却以欧元为本国货币的国家。
2000年米洛舍维奇终于从南联盟总统之位上被赶下台,久加诺维奇居功至伟。西方世界最痛恨的米洛舍维奇下台后,欧美开始调整原有巴尔干政策,以适应米氏下台后新出现的地缘政治格局。这时,面积只有塞尔维亚1/14的黑山的重要性迅速下降,久加诺维奇谋求黑山独立的决心受到空前的打击。在欧美安排下,他只得忍气吞声接受欧盟2003年3月的政治安排,把黑山暂时寄养在“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同体国家里,不过,欧盟给这位独立运动领袖开了一道缝,准许3年后就黑山前途进行全民公决。
2003年5月,久加诺维奇的政治盟友武亚诺维奇当选为新一届黑山共和国总统,久加诺维奇出任政府总理,继续推动他的独立事业。欧盟对此也密切配合,在公投前夕,布鲁塞尔宣布暂停与塞尔维亚及黑山就加入欧盟的问题展开谈判,因为贝尔格莱德未能逮捕和引渡战犯嫌疑姆拉迪奇。对此,久加诺维奇告诉黑山人,只要黑山与塞尔维亚切断正式联系,独自完成与欧盟的谈判,就能率先加入欧盟而不受塞尔维亚拖累。
而为了减轻占黑山人口32%的原塞尔维亚人的顾虑,久加诺维奇还宣布愿意辞职以换取反对者的赞成票。随后,黑山政府公布了与“邻邦”塞尔维亚关系声明,保障在黑山境内的塞尔维亚公民享有同样的权利,除了选举和被选举权。黑山还努力稳定俄罗斯的情绪,久加诺维奇专门去克里姆林宫向普京总统面呈实情,并保证俄在黑山的利益不被侵犯。万事俱备之后,只欠公投的形式了。结果不出所料,虽然只以0.4%的微弱优势迈过欧盟规定的55%的“独立”门槛,但终究是一次自南斯拉夫解体以来史无前例的没有流血的分离。
公投造国运动卷土重来
黑山公投,如同投向湖面的一粒石块,正给全球范围的分离主义者输送可资参考的范例。公投造国运动有卷土重来之势,全球正进入令人不安的躁动期。
公投的理论基础是“主权在民”原则,通过行使人民自决权,把普遍的公共意志变成支配政府意旨的决定要素。国际法已经把民族自决、人民自决等原则纳入基本人权以及实证性规范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可否认,公投在涉及重大国计民生问题上极大地尊重了人民的意志,但当公投涉及到某一实体是否成为独立国家之时,需要在严格的条件下才能成立。在历史上,东帝汶问题公投、加拿大魁北克省前途公投以及挪威脱离瑞典的公投都提供了3种可区别对待的先例。东帝汶公投始于国际监督,它是在执行“早已达成、却没有被印度尼西亚履行的独立协议”。加拿大魁北克省独立公投则强调公投安排应事先与加拿大联邦政府充分协商,等于堵死了想以本区封闭表决谋得独立之路。而挪威脱离瑞典则是因为瑞典以让挪威独立的方式脱自身之困,瑞典人对此是充分同意了的。
相反的例子不胜枚举。曾几何时,在克什米尔、北塞浦路斯,在印度尼西亚亚齐省、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在西班牙巴斯克人聚居区、土耳其库尔德人聚居区、斯里兰卡泰米尔人聚居区……观察家们一度担心当这些地区的民主发育到一定程度后,非法的独立要求也可能会借助合法的公投行为暗渡陈仓,制造出分离行为获民意授权的既成事实。这种把公投当政治“私器”的做法,基本上背离了公投理论开山鼻祖卢梭的限制政府权力的思路。
回到黑山的例子。如果把“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同体依然视为国际法意义下的国家实体,黑山的独立开创了以公投割裂国家关联的模式,这对目前前途不明的科索沃分离势力是个鼓励信号。对于以阿族为主体的科索沃,即使国际社会把独立门槛提高到60%的高度,科索沃也将不可避免地得以脱离塞尔维亚成为独立国家。现在,塞尔维亚北部地方也在打算利用公投之器达到独立之目的,而微型国家黑山北部靠近塞尔维亚的几个小城镇也在威胁要并入塞尔维亚。
航海家哥伦布发现地球是圆的,而在全球化大师弗里德曼眼里,世界是扁平的。假如公投造国运动者也来看世界,天下无外乎就是相互无关的碎片组成的。国家越变越小,世界充满了微型国家,这对少数几个体积庞大的强权国家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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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铁托时代的南斯拉夫
在铁托时代,南斯拉夫共产主义传统与塞尔维亚民族主义传统的冲突极为激烈,而这是有历史根源的。二战以前,塞尔维亚人与以克罗地亚人和穆斯林为主的其他民族矛盾极其尖锐,作为“共产国际支部”的南共则是坚决反民族主义、尤其是反塞尔维亚民族主义的。二战当中,南斯拉夫各族往往站在不同阵营或亲不同的大国,互相之间发生了极端惨烈的民族仇杀。南共战士虽以塞尔维亚(当时南各族中传统上最反德的民族)人居多,其最高领导层却绝大部分是非塞族的国际主义共产党人。
战后南斯拉夫联邦立即实行南共的一党制而非多党合作统一战线,主要原因就是为彻底消灭塞尔维亚民族主义组织。整个铁托时代南斯拉夫虽然既打击塞尔维亚民族主义,也打击其他各族的民族主义,但总的来讲是重在前者。尤其是1966年起对兰科维奇集团“中央集权主义—大塞尔维亚主义”的打击十分严厉,其影响一直持续到70年代,据说有4万塞族干部因此被整肃。
在制度上,铁托时代也作了有利于抑制塞族强权的安排。例如在历史上首次承认“讲塞尔维亚语的穆斯林”为另一民族,并据此建立了波黑共和国;首次承认过去所谓“塞尔维亚语的马其顿方言”为另一语言,并据此确认马其顿民族和建立了马其顿共和国。这样,就使联邦中的塞尔维亚共和国大为缩小。同时还在塞尔维亚共和国里设了其他共和国所没有的两个“自治省”,并授予其与塞尔维亚几乎平起平坐的“联邦主体”地位。
除了从塞族中划出新民族、缩小其版图以外,铁托还别出心裁地设立了“南斯拉夫族”,鼓励人们放弃原有族群认同而去改宗这一新的群体。到1981年,人口调查中填报这个“新民族”的已达121万人,占全南人口5.45%。经过这种种措施,塞尔维亚人的认同不断弱化。战前南斯拉夫王国时塞尔维亚人(当时马其顿人与波斯尼亚人都算塞尔维亚人)占绝对优势,而到1961年全南人口中自认塞尔维亚人的只占42.1%,到1981年更降为36.3%。
铁托时代的这些做法,对于压抑战前南斯拉夫严重的塞族强权、维护民族平等和联邦稳定起了作用。但是在一些民族情绪强烈的塞尔维亚人中却积累了很大不满。1980年铁托去世后,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出现反弹。1981年5月,塞政府在清洗科索沃党政领导层时开始大反“联邦主义”,即攻击阿族人自以为是联邦成员而不把塞尔维亚放在眼里。显然,一些塞尔维亚人对非塞族拿联邦的大旗作虎皮来“压”塞族积怨已久。米洛舍维奇就是这些人的代表。
(此文刊发于《南风窗》2006年6月1日,《新华月报》转载。资料链接部分引用了东欧问题专家金雁老师的文章,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