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现代文明正在走入秋季,寒冬已经不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46 次 更新时间:2021-01-28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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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 (进入专栏)  


从启蒙时代到今天,人类在这三百多年之中,逐渐发展的成绩,论生产的能力,和生活的舒适程度,都远远超越了过去千、万年加起来的总和。人类因此自信,也因此骄傲。

三百多年的发展,却让我们今天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在这一个方向,人走得愈远、愈快,大多数个别人的权利和自由,都不再得到保障。人有自由,却不再平等;人有了安全,却不再有慰籍。

人在伊甸园外,是不是只剩下额头流汗的机会?这茫茫大地,是不是终于只属于那些人上人的“高级人”?而“低级人”的命运,只不过是散漫的工具?

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要好好思考的大问题。这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还在继续不断改变,我们是不是就让惯性作用,继续进行?还是,我们可以加一些匡正?带回人的价值、带回社会意义?

现代文明从开始至今,已经有五百多年。第一阶段是从教廷神权和封建制度的欧洲秩序中解放出来,这一阶段就是宗教革命和启蒙时代。第二阶段则是工业革命以来,现代的生产方式和相应的都市化现象。第三阶段应当是从 20世纪 30年代经济大恐慌以后,美国逐渐恢复活力,而欧洲陷入战争,从那时开始美国崛起,成为现代世界霸主。

如果按照一年四季计算,这第三阶段就相当于秋季,盛夏的丰足经过秋收后,也快进入凛冽的寒冬了,骨子里各方面的窘态已经渐渐显露。

在过去讨论的课题之中,我们经常提到,西方文明正在面临严重的关口,这个关口究竟是象征着西方文明走到了衰亡的阶段?还是可能经过一次调整,又一次走向新的高峰?目前,我们还很难断言,主要由于这个现代文明,确实有其自我调整的机制。

以最近三、四百年的发展来说,西方主流文明是从西欧的启蒙时代开始,在那个关节上,欧洲的国家摆脱了宗教桎梏,发展了自由思想。

在自由思想的基础上,开展了科学和技术改进。这两者,逐渐互相支持,终于汇为巨流,到今天,科技发展的潜力,还正在增长不已。

从技术的改进上,西方步入工业革命,将过去农业生产和作坊的手工业一改为大规模的集体生产。这一个生产模式,又必然牵扯到,如何取得大量的资源?以及如何开拓巨大的市场?于是,资本主义的经济,也就应运而生。在这个制度下,技术、劳力和资金,三合一的结构,不断拿人的生产力量,一波一波地推向新的高峰,而财富的累积,也随著不断地增长。

现代文明的另一个重大的特色,则是民主政体,在各处普遍地呈现为国家组织的基本型态。经过几次大革命,尤其是法国、英国和美国的几次大革命、将启蒙时代提出的人 权观念,落实到民主政治。

“民主”两个字,正如同“科学”两个字,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几乎有灵丹妙药的同义字;所谓“德先生”和“赛先生”,自从五四以来,都被大家认为是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在二十世纪中叶以后,几乎不再有真正的帝王;除了一些宗教性特强的国家以外,世界各地的国家,绝大多数都是以民主政治的面貌,建立其国家共同体。

虽然在近代中国的思想史上,“民主”高唱入云;我们一般的了解,只当作投票、选举就是民主。我们必须理解,民主政体的国家,象征的是国民以宪法,或者类似机制,用合约的方式建立一个共享主权的政治共同体。

这一个共同体,是一代一代的国民,用法律保障自己权益,也以自己的意志,经常地监督受委托行使治权的政府;国民也一代又一代,经过同样的合约机制,不断修正这共同体的权力结构和功能。理论上,任何经过合约建构的共同体,都可以经过参与者,也就是选民,改变其内涵和外延。

在这种定义下,近代文明的政治结构上的特色,却不免常常会面对两难的纠缠。一方面,任何国家的背后,都有一个民族的观念;而且“民族”,又隐含著种族或血缘的意义。

无论是种族或是血缘,乃是有预设定义的团体;于是,民族国家不免成为预设不容置疑的共同体,竟与国民合约造成的共同体之间,有难以调和的困难。

究竟国家大于国民?还是国民大于国家?身为签署共同体合约的国民,必须接受这个共同体的存在?还是有权力加以改变?如果改变的过程激烈,说不定又会影响共同体本身的稳定?甚至,颠覆和消灭了这个国家共同体?

这些,都是在近代历史上不断因为如此的纠缠,而产生的国与国之间的冲突,和国与民之间的压制与反抗。

而现在,个人发展的自由空间,和国家公权力作为保障公平、公义的机制,两者之间,公权力是否能够或者是否应当,约束那些因为累积财富而拥有巨大社会权力的企业单位或个人?

理论上,既然每个人都应当享有在法律范围内,充分发挥其能力的机会和权利,谁可以约束这些有发展能力的单位和个人,限制他们发展的空间?今天美国两党政治对抗,其中重要的争执,就是国家公权 力,应否干涉个人发展自由。

而欧洲启蒙运动以来,个人的自由和平等,都是不容侵犯的人 权。现代主流文明的精神,就在尊重这些个人的权利。每一个个人,具有天赋人权;这是基督教教义很重要的部分,神爱众人,对每一个人都一样,所以神给每个人的权利,都不应当被另外一个人侵犯和剥夺。

就在这个基础上,现代的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场,才有立足之处。然而,如前文所说,一个民主国家,是由许多公民合议,经过合约的方式,共同组成的。这个公权 力本身,代表了全体人民的意志。

在今天的社会,一个经济发展的国家,交通方便、就业机会有很多选择,城市化的居住环境,再加上最近资讯工具的发达,每一个个人,在高度流动性的社会中,很难和另外一个个人,保持长期联系,更不谈构成一个、一个比较稳定的社团。乡党邻里、宗族亲戚,在今天都不过是过去的回忆,不再具有真实的意义。

在高度发展的国家,例如美国和西欧,每个人的生活有太多的选择,而每个人能够得到的机会,既有许多可能性,也有许多限制。于是,个人是飘零的,也是孤独的。

今天,这些经济发展社会中,有许多人是在网上工作、家里上班,他们更没有所谓同事、同僚的一群朋友。最近大家讨论教育制度,网上的课程和学校,已经纷纷出现,将来受教育,也是在网上接受资讯和训练;于是,同学这一环,也就不见了。

家庭,这么一个重要的生活单元,既有感情、又有血缘的纽带,今天也在解体之中。因为,人珍惜自己的自由,不愿意再拿自己与另外一个人绑在一起,婚姻成为一个短暂的结合,甚至于不再有如此的制度。在这一个最自然的单元,也濒临破碎的时候,个人实在已经无所归属。

个人,确实是拥挤人群中的孤独者。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在今天已经成为奢侈的幻想。人不仅是孤独的,也是寂寞而无助的。

人类不过是许多动物中的一种,灵长类中,人这一科,论体力,论自卫的能力,都不如许多其他动物,人能在万物之中,占了优势地位。

那是由于人有智力,更重要的,因为人能经过语言和思考,结合成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结合能力,使得人类能够统治这个世界,脱颖而出,将整个世界作为神赐给人的伊甸园外。

在今天,人群在离散之中,绝大多数的个人,为了谋生,必须归属于某种产业单位,产业单位是以金钱结合的,在这巨大的产业机构中,个人只是可以随时替换的小零件。

今天科技生产的条件下,人的异化程度比过去更为严重;这个单独渺小的个人,只是将他自己的力量,融入产业单位;他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小零件。

人的尊严究竟在哪里?人的自主性究竟在哪里?人之不同于其他禽兽,就在于人能合群,是不是合群之后,就不再有自己?“群”又归谁主导?用金钱堆砌的无冕之王,假借公权力而取得支配地位的民选贵族,他们已经代替了过去的封建领主和帝王,主宰许多小民百姓的命运,也决定国家共同体的功能和发展方向。

从启蒙时代到今天,人类在这三百多年之中,逐渐发展的成绩,论生产的能力,和生活的舒适程度,都远远超越了过去千、万年加起来的总和。人类因此自信,也因此骄傲。

三百多年的发展,却让我们今天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在这一个方向,人走得愈远、愈快,大多数个别人的权利和自由,都不再得到保障。人有自由,却不再平等;人有了安全,却不再有慰籍。人在伊甸园外,是不是只剩下额头流汗的机会?这茫茫大地,是不是终于只属于那些人上人的“高级人”?而“低级人”的命运,只不过是散漫的工具?

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要好好思考的大问题。这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还在继续不断改变,我们是不是就让惯性作用,继续进行?还是,我们可以加一些匡正?带回人的价值、带回社会意义?

我1957年来美读书,中间回台湾工作将近十年, 1970年又来到美国工作,直至退休。即使在台湾工作那一段时期,由于承命参与学术涉外事务,也常常来美,有近距离观察的机会。这几十年来,我确实也目睹了美国从兴盛到松弛的过程。

海峡两岸的中国人经过百年来颠簸的命运,长期习惯于将西方当作先进的榜样。中国梦,在个人而言是住在美国,于集体而言是学习美国。在这一系列讨论现代文明的篇章中,我却是背道而驰,诚心为国人提出这些该注意的问题:现代文明正在走入秋季,寒冬已经不远。

我们不能单单把模仿西方当作现代化的门径,现代文明已经老化——模仿与复制一只老羊,其结果是复制出一只刚出生就已经老化的新羊。

世界性的现代文明不应当只有三个时期:过去五百年来,现代文明的发展有三百多年是在欧洲,最近一百年左右则是西欧和美国共同担纲发展现代文明的任务。

现代文明如果有第四个时期,希望不仅是修补旧瓶子,而是新瓶新酒,是将世界其他文明的经验整合在另一阶段的现代文明。也许我们可称之为“后现代文明”,所有的中国人都无法摆脱参与缔造这一新文明的重大使命。

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历史所带来的困境,但许多人尚在迷茫,居安而不思危,许多人变得盲目、随大流,变成了“活着的机器”。也有些人已经意识到症结所在,却不知如何改变。

正如许倬云无奈感叹,当代的问题是“人找不着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他们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拥有无数的高科技产品,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忙着赶时髦,听最红歌星的歌。网络的普及,也使知识的获取变得过于轻而易举。所以许多人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而许倬云先生正是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者,他思考的两个命题,一是时代的缺憾,二是个体的出路。 许知远评价许倬云先生:

他是生长在新旧两个世界之间的人物。他触摸到了旧文明系统的夕阳,也同时受到了西方式的知识训练。他在两种世界中一起成长,二者共同帮助他去观照和思考更辽阔的事物。

他身上带着“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的担当, 先天下之忧而忧,为文明进步上下求索,以言传身教来影响他人。 许知远说,他是宝藏,也是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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