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全球化浪潮中,佛教也正在走向西方社会,其中佛光山系统的人间佛教取得了最为突出的成绩。基于对大洋洲佛光山系统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田野调查所获得的数据和其他相关信息,我们可以基本把握这一群体的社会身份、信仰生成、实践开展以及面临的挑战,从而理解具有中华文化基因的人间佛教进入西方社会的民众基础和传播渠道,特别是这一群体所呈现的信仰取向与实践特征。以此作为东方文明进入西方社会的一个重要窗口,有助于我们认识佛教挺近西方社会的内在机制与具体进程,从而为理解全球化时代人类文明的多元交往提供有益的借鉴。
关键词:人间佛教;文明交往;澳大利亚;新西兰
作者简介: 李永斌,历史学博士,西北大学历史学院宗教文化教研室讲师;李利安,历史学博士,西北大学佛教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18世纪末,欧洲殖民者的黄金梦将大洋洲纳入了世界文明的版图,随着欧洲人逐渐占据人口的主体,以基督教为底色的欧洲文化成为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两个大洋洲主要国家的主流文化。19世纪以来,以欧洲人和西方文化为主体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又开始不断接受来自世界各国的移民,侨民自身信仰的各种宗教也传播到了这里,文化开始多元化发展。1882年,斯里兰卡一艘商船载有275人的移民来到昆士兰省的马凯(Mackay),这是第一批进入澳大利亚的佛教徒。在这个时期,“东方文化也主动加强向西方的传播,佛教起着主导作用”1,此后,小乘佛教、大乘佛教、藏传佛教在澳大利亚、新西兰均有传播,截止2016年澳大利亚有基督教徒1220.16万人,占人口总数52.1%;其他宗教192.08万,占人口总数8.2%;佛教徒56.37万,占人口总数2.4%;无宗教信仰者704.07万,占人口总数30.1%。2根据皮尤数据中心的统计,新西兰约有佛教徒7万,占人口总数的1.6%,基督教徒249万,占人口总数57%,没有明确宗教归属的160万,占36.6%。3两国在宗教人口比例、基督教与其他宗教信徒的比例大体相近。
1988年星云大师开创的佛光山人间佛教开始在澳大利亚传播。“自1989年迄2011年,佛光山在大洋洲共设立了14所海外道场,分布在澳洲、新西兰和巴布新几内亚三个国家,其中11所在澳洲,2所在新西兰,1所在巴布新几内亚。”4人间佛教近年来在两国发展极为迅速,是佛教在当代西方社会传播的一个缩影,所反映的某些问题也是全球化时代佛教进入西方社会进程中的普遍例证。2017年1月至3月,在星云大师的亲切关怀和支持下,我们就人间佛教在大洋洲的两个主要国家——澳大利亚、新西兰的传播和发展情况进行了为期40天的考察5。考察期间,我们在佛光山大洋洲总住持满可法师和新西兰总住持满信法师的协助和指导下,走访了澳大利亚、新西兰两国几乎所有的佛光山道场以及其他各种类型的佛光山文化机构,通过座谈、采访、问卷等形式对人间佛教在两国的传播发展进行了深入调研。本文主要以回收的285份有效问卷和对澳大利亚及新西兰政界、佛教界、文化界近50人的采访资料为依据6,对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社会身份、信仰生成、实践开展、面临问题等进行了全面的考察,以此认识正在发生着的人间佛教向大洋洲的传播进程及其基本特征。
一、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社会身份
人间佛教在大洋洲的传播与发展必然以信众为基础,而信众又是生活在大洋洲社会之中的一个特别群体。考察他们的社会身份是理解人间佛教在大洋洲社会基础的一个重要途径,而这一群体的社会身份既以其民族、性别、年龄等生理及相关要素为基础,又以其教育、职业、收入等社会要素为主要彰显。
1.民族构成
人间佛教源于近代太虚大师的理论建构与实践推广,并获得一部分僧人和居士的大力拥护,逐渐形成汉传佛教领域一股新的潮流。20世纪50年代以后,在台湾,有印顺法师的倡导,更有星云大师从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全面建构与大力推广,并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使人间佛教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发展趋势。在大陆,改革开放后有赵朴初居士的倡导,中国佛教协会章程也将践行人间佛教作为大陆佛教发展的基本方向。今天,尽管传统佛教的势力依然浓厚,但人间佛教已经基本成为汉传佛教领域各界的共识。总体上说,人间佛教是源于中国汉传佛教的一种新潮流,与中华文化具有天然的内在联系。这种佛教在大洋洲的传播,就像其他中华文化一样,首先还是建立在华人群体这一社会基础之上的,并以此为支点,逐渐向西方人群中传播,这成为人间佛教海外拓展的一个基本模式。在针对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285份有效调查问卷中,华人或具有华人血统的人有252人,占到88.5%;白种人有23人,只占8%,其他民族如越南人、泰国人、印度人、毛利人等有10人,只占3.5%。我们通过对大洋洲各个人间佛教道场的考察也基本可以印证这种信众的民族构成。而且根据采访与考察,在人间佛教的受众拓展方面,我们发现了一个大致的轨迹,从初来华人到世居华人,再到与佛教有缘的西方人(如曾经在佛教国家生活、有佛教文化传承的配偶、从事过东方式灵修等),再到其他西方人,人间佛教的信众在民族成分上是不断扩展的。目前虽然主要局限在前两个阶段,但后两个阶段已经开启,并在迅速发展。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人间佛教在大洋洲依然以华人为信众的绝对主体,但这些华人是生活于大洋洲社会并浸润在大洋洲主流文化之中的华人,他们对人间佛教的接受代表着西方社会对具有中华文化基因的人间佛教的一种容受,他们成为人间佛教进入大洋洲社会的重要桥梁。至于其他民族的信众,尽管比例甚少,但绝对数字已经可观,这些信众的存在为人间佛教开辟了一条更加直接的融入西方文化机体的通道。不同民族的信众结构为人间佛教未来在大洋洲的进一步传播奠定了重要的社会基础。
2.性别比例
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性别构成,女性明显多于男性。在285份问卷中,男性52人,女性222人,未填答的11人,女性总数占到80%以上。除了信众家庭角色与社会分工等因素外,也与佛光山自身女性法师较多这一现状有关。如Ann Talbot表示:“西方宗教的神职人员多为男性,男女信众在宗教活动中的地位并不平等,但是南天寺多为女性法师,而且都非常有能力,女性在宗教活动中能够获得更加平等的地位”7星云大师人间佛教的平等观念突出体现在男女平等和僧俗平等两个方面,这种平等的精神与西方文化有天然的契合,但与西方宗教以及传统佛教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特别是传统佛教,尽管女性信徒占绝对主体,而在宗教组织、事务管理、弘法工作等方面又极其不平等。人间佛教男女平等主要体现在宗教事务主导方面女性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这不但与传统佛教有天壤之别,而且在当代全球各大宗教中也堪称奇观,为人类宗教文化的发展带来了惊喜的变革。人间佛教的性别平等对西方社会中不同民族的女性都有很强的吸引力,从而确保了这种性别结构的延续及其所蕴含的活力,因为女性的情感因素与细腻的工作作风为这种性别比例赋予一种柔性的力量,也为中华佛教的海外传播提供了丰沛的精神滋养与人力支撑。
3.年龄分布
关于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年龄构成,问卷调查显示, 18—44岁者有105人,占到37%,45—65岁者有145人,占到51%,65岁以上者27人,占9%。 17岁以下的人数为0,未填答的有8人。可见这个群体以青年与中老年为主体。由于事业和工作相对于青年比较轻松,参与宗教活动的时间相对充裕,加之修行佛法的现实需求更加迫切,对佛教文化的理解能力也因生活阅历的丰富而更加深刻,所以中老年信徒比例较高,这部分信众的存在有利于保证人间佛教的传统继承和稳健性格的保持。但青年人富有朝气,成为人间佛教信众中活跃、开朗、积极的一族,他们的存在有利于人间佛教保持创新的活力,不断涵养适应并进入社会的力量。来自马来西亚的移民戴嘉逸在澳洲南悉尼佛光缘这个人间佛教机构里“2008年开始担任佛光青年团团长,到她卸任的时候成员已经有80人左右,当中有澳洲出生的华人,还有一半的留学生,其中有五位已经在佛光山出家。通过青年团,让这些人有机会接触到人间佛教,虽然她们不会全部选择信仰佛教,但是最终会开花结果,并扎根于他们生活的这块土地。”8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年龄构成中,18至44岁的青年信众虽然只占信徒人口比例的37%,但这个比例已经远远超过传统佛教信众人口中的青年人数,凸显了人间佛教旺盛的生命力。
4.教育程度
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教育背景普遍良好。根据问卷调查,除了26人未填答外,高中及以下毕业者人数22人,占总问卷数的8%,大专毕业者31人,占11%,大学毕业者143人,占50%,硕士及以上63人,占22%。具有大专及以上教育背景的占有90%以上。针对这样的信仰群体,佛光山在佛教现代化传播与发展中,做了很多革新,如组织各类文化活动、学术讲座等,能够适应教育背景良好之信徒的多样化宗教生活需求,同时成为他们在现代社会吸引信徒的重要因素,这也是西方社会能够接受和包容人间佛教的一个重要原因。Janet Readshaw “1995年从达尔文市来到卧龙岗市,在南天寺参加读书会,觉得很快乐。”9墨尔本市议员Ken Ong先生说:“佛光山的佛教不仅仅是拜拜,而是在文化活动的开展中,将佛教带入现实的生活之中。”10 出于信徒文化层次和背景的需要,人间佛教对社会教育也非常重视,华裔信徒张悦琪将子女带到这里学习中国文化,“两个孩子都经常在佛光缘组织的各种活动中体验中华文化,人间佛教让海外华人得以延续中国文化和佛教文化的传承。”11可见,人间佛教在西方社会中,同时担负起传统文化传播的角色。教育程度的优良状况为人间佛教提供了丰富的智力资源,同时也有利于保持理性而开明的胸怀和清爽典雅的文化品位,并很容易实现与现代文明及现代生活的深度对接,而这正是人间佛教完成现代转型并走向未来的关键因素。
5.职业构成
调查信众职业构成情况的主要目的是调查人间佛教对哪些职业更有吸引力,以及不同职业的人群参与人间佛教所呈现的不同情况,当然,这也会涉及业余时间的分配和人间佛教开展的社会基础等问题。从问卷的统计结果看,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中有106人为全职工作,占到问卷总数的37%,主要行业为行政管理、银行金融、工程师、会计师等。退休或无业的信徒21人,约占7%,他们投入到宗教生活中的时间会相对多一些。家庭主妇有22人,占8%。还有10人在问卷中填答了“宗教师”的职业,占4%,他们大多是佛光山信众组织“国际佛光会”在各个道场的骨干成员,以辅助佛光山僧人传播人间佛教为职业。有29%归入“其他”职业,实则在问卷中都填答了如从事导游、翻译、旅游咨询、店主、美甲等行业,但不能准确判断他们自由支配时间的多少。另有学生5人,自愿者3人,自由职业者9人,还有未填答的25人。总体看来,人间佛教在两国政治、商业、服务业等多个行业中都有发展,覆盖人群的职业构成比较全面。
6.经济收入
澳大利亚和新西兰2017年人均收入约为5.13万和3.56万美元。该项调查中不愿透露和未做任何填答的人数较多,分别有97人和22人,总数达到42%。收入3万美元以下者58人,占问卷总数的20%,收入3—7万美金有70人,占21%,收入7—10万美金的29人,占10%,收入15万美金以上的9人,占3%。30%的信众年收入低于两国2017年人均收入,高于两国人均收入的信众达到35%以上。经济收入会直接影响信徒对佛教传播的经济贡献及其信仰的动机与目的,后文会对相关问题进行分析。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者已经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群体。从民族构成来看,这个群体以华人为主体,正在向其他民族尤其是西方社会各民族拓展,为人间佛教向大洋洲社会的进一步传播奠定了基础;从性别结构来说,以女性为主,女性的优势得到全面发挥,在此基础上实现了男女的平等协作;从年龄分布来看,以中老年为主体,特别是中青年的比例远远超过传统佛教,成为这个信仰群体的活力之源;从教育程度来看,这个群体绝大部分都受过高等教育,文化品位为人间佛教的文化进路提供了支撑;从职业构成来看,绝大多数都是在职信仰,来自不同社会领域的共同志趣为这个群体深入社会开辟了的路径;从经济收入来看,这个群体介于大洋洲中等收入之间,业已具备相对稳定的经济能力,为这个信仰群体的存在与发展提供了经济支撑。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以上社会要素彰显了这个群体的主要社会身份,有助于我们理解大洋洲人间佛教的社会基础。
二、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信仰生成与实践开展
人间佛教始终将面对现实、感召民众、净化社会作为其发展的核心使命,民众的接受成为人间佛教走入社会的前提,而要让民众接受,首先需要开辟民众接触人间佛教的各种渠道,并及时而准确地把握民众加入人间佛教的动机。在充分尊重并积极适应与引导这些动机的同时,通过各种弘法方式培养信仰群体对人间佛教的文化认同,当这种认同建构起来之后,人间佛教在大洋洲才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信仰群体。通过考察信众对佛陀及法师角色的看法,可以反映这种文化认同的特性。建立起文化认同的人间佛教信仰群体必然在修行活动的频次与经济支出的额度方面呈现出自己的特点,对这些问题的考察为我们进一步认识大洋洲人间佛教的发展态势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1.接触人间佛教的渠道
佛教走向民众的渠道很多,除了传统的书籍报刊、寺院讲经、各式法会、寺院参访等途径外,也包括各种文化性活动。从信众最初接触并选择人间佛教这一角度来看,大洋洲人间佛教走向信众的途径也有自己的个性。此项调查在问卷中设计为多选,因此在统计中以首选项为准。调查结果有58%的信众为“家人朋友介绍”,其中20%的信众同时也选择了“佛光山宣传平台”;首选“佛光山宣传平台”的比例为29.4%,可见大洋洲人间佛教信徒获取佛光山弘法资讯的渠道主要以家人、朋友的介绍为主,佛光山的网络平台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公共媒体”和“其他”作为首选项均低于10%。
在“其他”项的统计中,有10人左右填写的是“路过寺庙”“道场”“道路标志”“北雪梨佛光缘”“南天寺”等,可见佛光山在当地兴建具有佛教标志或中式风格的建筑,对信徒的感召力也不容忽视。如Una Hampson就说:“曾学习建筑史专业,所以对佛教建筑特别感兴趣。南天寺寺院建筑具有中国特色,很喜欢在寺院参加活动。”12 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Parramatta地方的议员Geoff Lee也谈到:“南天寺的塔是当地的标志性建筑,开车经过高速路就会看到。”13还有一位西方人说,南天寺的建筑很特别,所以就想着进来看看到底这里面在干什么。另外,也有人填答“学术讲座”“禅修活动”等。Tony Hampson说:“他们夫妻二人因为表哥在泰国出家,所以自然就接触到了南传佛教的禅修,所以对人间佛教也产生了兴趣。”14Julie Cartwright到南天寺做义工已经13年,2000年还曾到中国台湾佛光山本山参加活动。15
网络传播在信息化社会是非常重要的渠道,同时我们也看到线下活动也具有一定的感召力,尤其是佛光山在当地举办的各种文化活动与网络相互呼应,虚拟与真实融为一体。新西兰奥米斯顿小学校长Health Mc Neil既通过网络认识新西兰的佛光道场,也曾于2015年、2016年带领142位、286位学生参加北岛佛光山举办的“三好四给人间佛教文化节”。新西兰圣玛利亚(Sancta Maria)学校宗教部门执行长Maria Fouhy也是如此,除了借助网络走进佛光道场之外,也曾带领300位中学生来北岛佛光山进行一系列的宗教教学与寺院巡礼活动。他说:“佛光山道场就在学校所在的社区中,应该让学生走进来看一看他们天天都能看到的这个特别建筑到底有什么内容。他们进来之后感受到很舒服、甚至很亲切,而且体验到不同文化。他觉得北岛佛光山的功能不仅仅是宗教的,这里提倡的‘三好’‘四给’16等理念与学校的价值观教育是一致的,在这里可以让小孩知道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未来,最重要的是培养他们有一个开放的心去接受不同的事物,而且学生家长对小孩的期待与人间佛教理念完全没有冲突。”17这样具有人数规模的、组织性的活动,对人间佛教的宣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2.加入人间佛教的动机
信众加入人间佛教各类团体或参加人间佛教组织的各种活动都有其现实目的。准确认识、充分尊重、积极回应、逐渐引导,应该是人间佛教在大洋洲落地生根的第一步。在问卷设置的“心灵安宁”“落实宗教信仰和修行”“认识朋友”与“学习和体验”四个选项中,选择后两项的人数比例很低。问卷的设计为多选,首选“落实宗教信仰和修行”的占到76%,其次为获取“心灵安宁”,比例为52%。总体看来,信徒选择信仰佛教的动机大都是宗教信仰前提下的修行,而获得心灵安宁可能不以信仰为前提,但占有很高的比例,说明人间佛教的文化性与宗教性既不冲突,也互有区别。在“其他”的选项之中,还有人填写了“学习和体验中华传统文化”“获得智慧”等,这属于文化性更强的选项了。总体上看,信众对人间的需求,首先是宗教信仰,其次是精神修炼,第三是文化体验,第四才是社会交往。
3.教内的基本文化认同
没有文化认同,信仰群体的价值取向与精神凝聚就难以建立起来,人间佛教的宗旨也就难以彰显。当人们通过各种渠道进入人间佛教之后,在回应并逐渐引导信众入教动机的同时,人间佛教的基本理念也在迅速渗透于信众的心灵,文化认同性逐渐建立起来,一个属于自己的信仰群体才得以建立起来。佛教信仰的核心在于佛,佛教修行的主导是法师。所以,通过信众对佛及法师角色定位的认识,可以反映这一信仰群体在佛教理念和佛教实践方面的基本取向,从而理解这种文化认同的基本特征。
“佛”具有多重含义,可以是觉悟的智者、具有超人间力量的神灵、创立一种学说的思想家等。信众对佛的理解,是其对自身信仰目的最直观的反映。问卷调查结果显示, 254位信众认为佛是觉悟的智者,占问卷总数的89%,显示他们信仰佛教所追求的目的就是觉悟,这与佛教的根本特质完全一致。有2%的信众认为佛是神灵,其信仰倾向就与相信神秘性力量、追求神灵保佑的信仰与宗教实践比较接近。还有4%的信众认为佛是思想家,他们所欣赏的佛教可能是一种学说,关注佛教义理可能成为他们的兴趣所在。在“其他”的填答中,有4位信众认为佛是“导师”“教师”,还有2位认为佛是“自己”,这些都可以归纳到追求觉悟的信众当中。总体看来,绝大多数信众还是以修习智慧得到觉悟为目的,与佛陀的本怀一致,而与明清以来中国汉传佛教注重死后、热衷鬼神、追求保佑、沉陷神秘的传统保持了距离。
考察信众对法师角色定位的认识有助于我们理解信众佛教实践的基本取向。在此项问卷调查中,56%的信众首选项认为法师是宗教神职人员,而几乎同样比例的信众首选项认为他们也是教育工作者,还有52%的信众认为他们是文化传播者,41%的信众认为他们是心理咨询师。因为法师是各种实践活动的策划者、组织者和指导者,所以这一问卷调查结果反映了这一信仰群体对人间佛教实践的选择,从中可以看出,大洋洲人间佛教实践既是一种宗教实践,也是一种教育实践,二者没有本质的区别。而心理问题的对治、文化传播的开展,也与前面两个角色密切相关。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出,在大洋洲,人间佛教的宗教性体现为一种教育,而教育不是通过神灵来支撑,而是通过文化来推动。人间佛教在这里是以宗教性和文化性并举模式存在的,而信众的修行实践也是二者彼此融会,与中国大陆的传统佛教信仰者相比,他们具有更加明显的精神诉求和文化情趣。
4.选择宗教活动的意向
当我们认识了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文化认同之后,再来考察其选择宗教活动的意向,就能更进一步地理解人间佛教在这里存在和发展的基本状态。此项调查中,问卷设计的选项将佛光山各道场经常举办的活动按照宗教性与文化性的强弱分开,考虑到禅修在西方社会文化中的流行而专门单列为一项,并设置为多选。从问卷调查结果来看,宗教性倾向明显的“其他共修法会”和文化性倾向较强的“佛学讲座与讨论”所占的比例都比较高。佛教文化活动和禅修体验也都有一定的信众市场。在“其他”项中还有人填写“打扫寺院”等义工组织活动。这一统计数据与前面的文化认同彼此呼应,体现了大洋洲人间佛教实践开展的基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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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宗教活动的频次
当我们考察了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文化认同与实践内涵之后,再来考察他们在人间佛教方面的投入情况。这种投入可以划分为参与人间佛教各种实践活动的频次和经济支出的额度来看。
关于参与人间佛教实践活动的频次,我们划分为两个类型。一是个体性活动,二是集体性活动。个体性活动主要在家庭之内进行,当然也可能在其他合适的场所。问卷调查的结果,145人选择“每天固定多次进行”,占调查对象总数的51%。45人为“每天一次进行”,占16%。“不定期偶尔进行”的65人,占23%,只在宗教节日进行的15人,仅占5%。另有从未进行个人宗教修炼活动的3人,未填答37人,以及选择其他的5人。在此项问卷的调查中,列举的供养、礼拜、诵经、念佛、个人禅修等都属于宗教性较强的修行方式,可以直观反映信众宗教实践的落实情况。
集体性活动主要在佛光道场或由道场组织的在其他公开场所举行的活动,这些活动既具有纯宗教性的修行活动,也有大量文化性、公益性乃至其他社会性活动,在人间佛教这里,都属于现实人间的修行。在问卷调查的信众当中,坚持每周至少一次前往寺院或参加寺院组织的集体活动的达到了63%,其中97人每周多次去寺院,占34%,每周一次的83人,占29%。如此高的参与频率,充分反映了佛光道场在信众中具有很强的感召力,也说明人间佛教的活动已经成为凝聚信众的重要纽带,参与人间佛教活动已经成为大部分信徒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6.从事宗教生活的支出
除了积极参加各种形式的宗教实践活动外,信徒也为其宗教生活承担必要的经济支出,这既包括给寺院的捐助,也包括自己的宗教生活消费。给寺院的经济捐助,不仅是佛教徒日常修行的组成部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他们对寺院发展的认同,是寺院得以维持的经济基础。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2017年人均收入约为5.13万和3.56万美元来评估,问卷的调查结果显示,47%的信众每年捐赠给寺院的财物占人均年收入的2%—3%,38%的信众超过了这个比例。在其他的选项中也有人填答“万元以上” “5000以上” “没有计算过”等。可见信众宗教生活的经济支出数目因人而异,所谓随心布施,量力而行,并没有制度化或约定成俗的比例。但这个信仰群体中90%以上的信众都会有宗教生活的支出,38%的信众每年支出在1000美元以上。由此既可以大致把握这个信仰群体的信仰消费水准,也可以了解人间佛教的经济来源情况。
综上所述,人间佛教在大洋洲开辟了各种吸纳信众的渠道,并在尊重和引导信众信仰动机的基础上形成逐渐趋同的宗教活动意向和基本的佛教文化认同,由此也在宗教活动频次与宗教生活的经济支出方面呈现出参与的积极性。上述各个环节的综合推进与相互交织,显示出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在保持宗教信仰性的同时所具备的开放性、文化性、生活性等不同于传统佛教信仰者的诸多特征,而这些特征的形成实有赖于星云大师的战略抉择和大洋洲人间佛教弘法队伍的不懈努力。这个信仰群体及其信仰趋向和信仰实践开展,是大洋洲人间佛教未来的希望所在。
三、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面临的主要挑战
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拥有独特的民族构成与性别特征以及信仰旨趣和文化认同,并在活动参与经济支撑方面形成稳定投入的态势,这一群体的存在与发展成为人间佛教在大洋洲进一步传播的社会基础。在把握这一群体生成与存在特征的过程中,揭示其存在的问题,既有助于认识人间佛教在大洋洲所面临的挑战,也有益于理解源于中华的人间佛教进入大洋洲后所引发的东西方文明交往。
1.中西文化的隔阂
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在落实信仰的实践中还面临很多障碍。除了政治、经济、地理等大的社会与自然因素之外,语言与文化背景特别是原有的宗教信仰是人们皈依或改宗任何宗教的基本障碍。在此项调查中,除了未填答(75人)和零散纷杂的“其他”类型(79)外,选择较多的是文化背景,其次是语言障碍,分别有50人和32人,各占18%和11%。在28%的“其他”选项中,“宗教与世俗生活习惯不符合”“习气太重容易退转”等成为较多的原因。另有22人选项“宗教信仰”,27人选项“家人或其他人阻拦”,分别占8%和9%。这些障碍其实都属于文化方面的原因。在西方社会中学习与生活的人,即使是华裔,也都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所以,他们信仰佛教不仅要重新处理佛教与中华其他文化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会经历中西方文化的选择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心调适问题,这正是人间佛教进入西方社会所引发的文明冲突的一种体现。
近代以来,西方兴起以科学理性、民主法治、自由平等为核心的文化潮流,并迅速向世界各地传播,成为全球文化的主流,与此同时,西方宗教也开始突破欧洲的范围,向全球强劲渗透,其一神信仰的排他性、圣经至上的单一权威性、人神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及禁止偶像崇拜的特性等,也都会对人间佛教形成天然的排斥。在问卷调查的结果中,有超过半数的信徒认为,佛教与当地文化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隔阂。其中认为隔阂较大的67人,占24%,认为隔阂较小的99人,占35%。除了选项为“其他”的4人及未填答的14人外,还有101人认为没有隔阂,占35%,这可能是那些圆融性强的人,也可能是那些尚未深入其中并未发现文化冲突的人。
在采访中,我们也深切感受到了这种隔阂。澳大利亚前联邦参议员、南天大学董事陈之彬(Tsebin Tchen)说:“澳洲是个基督教国家,尽管很多澳洲人相继放弃了基督教信仰,到今天大约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认为自己没有宗教信仰了。但这些人之前基本都是基督教背景,并因此影响着他们看待世界与生活的基本观点。虽然佛教要求比较宽容,但佛教的经书比较难懂,澳洲人信仰佛教还是存在很多困难。我自己是浸信会的基督徒,但来佛光山这边更加频繁。佛教在澳洲的机会很多,但主要还是对中华文化背景的人有吸引力。”18 当然,也有一些澳洲人接触人间佛教后改变了信仰。根据问卷的调查结果,有86人从其他宗教改信了佛教,占到30%。也有30人坚持原来的信仰,53人兼有原来的信仰修习佛教文化,两项相加,占到接受调查者总数的30%。除了未填答的81人,以及选项为“其他”的35人外,总体上可以看出,对于那些原先并非佛教徒的人来说,即使接触人间佛教,真正改信佛教的还是少数。
2.社会基础的薄弱
人间佛教社会基础的第一要素就是信众。人间佛教进入大洋洲之后,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开拓信众市场。又与西方人的传统宗教与佛教存在巨大隔阂,这种隔阂短期内难以全面消解,所以,佛教在大洋洲的传播,至少在目前来看还依然是以华人女性群体为主。而具有佛教文化背景、天然流淌中华文化血液的华人在澳大利亚占据人口的少数19。在有限的华人当中,又因为无神论、基督教、藏传佛教、南传佛教、新兴佛教以及其他宗教信仰的选择而压缩了人间佛教的信仰市场。由于民族的局限与人数的小众,形成需求不足、市场受阻的局面,加之与西方主流宗教之间还存在文化的隔阂和信仰的冲突,人间佛教要突破信众的民族界限还需要创造更多的机缘,这表明澳洲人间佛教的社会基础相当薄弱,并由此影响其经济的来源和社会的影响力,严重制约其向主流社会的挺进。总之,从宗教文化的总体格局来看,大洋洲人间佛教信仰群体基本上还属于一个弱势群体。
3.在地传承的担忧
人间佛教进入大洋洲后必然经历一个在地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不仅体现为与当地文化的深度对接,还体现为具有当地文化背景的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代际传承。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以西方文化为主导的英语国家,而人间佛教是源于中华文化体系内的一种宗教文化,在世界佛教三大体系中属于汉语系佛教,在进入并扎根于澳大利亚、新西兰这样的西方社会时,必须藉助信仰群体的不懈努力和代代相传才能实现,尤其是这个群体中那些有愿力并有能力的青年弘法人才。对于他们来说,必须具备语言、佛理、修证、发心、澳洲和新西兰文化等方面的条件,才能不辱使命,而这样的条件无疑增加了人才供给的难度。另一方面,亚洲移民、亚裔澳洲人和亚裔新西兰人仍然是当地人间佛教信众的主要组成部分,源于其中的青年信仰群体虽然与亚洲文化圈有血缘、地缘的联系,但随着全球化的迅猛展开,西方文化对华人青年一代产生强劲的冲击,特别是那些出生在澳洲和新西兰的新一代,随着语言、文化、特别是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不断西华以及社会角色与主流社会的深度融和,很多华人青年对佛教日益疏远,理解和接受的能力比前辈明显下降,人间佛教的未来传承逐渐成为严峻问题,这意味着人间佛教在西方文化土壤中落地生根与在地传承的社会基础在短期内很难获得突破性进展。
国际佛光会墨尔本协会督导长杨健先生说:“前几年发现会员减少,佛光会的持续化发展存在断层问题。年轻人离开的原因有多重,佛教教义和年轻人西化思想及现代生活方式存在一定隔阂是一个重要原因。”20国际佛光会墨尔本协会督导张丽施女士谈到:“人间佛教在当地的发展瓶颈主要是文化与语言上的问题。对当地西方人来说,他们觉得佛光山是中国的佛教;对当地华人来讲,人间佛教的本地化还需要向下一代传承,而年轻人的思想取向与现实追求与佛教有很大的不同。”21 就连西方人也看出来,“至于现在存在的瓶颈,在于如何将人间佛教传播给下一代。”22
4.文化主体的泛化
人间佛教在努力与现代社会接轨的过程中,不断增强固有的文化性,抵消明清以来的神秘性,佛教原有的神圣性资源发生了转型,具有理性色彩的信仰与生活化的实践将佛教的神圣性从古怪神秘中解放出来,这种趋向虽然对接了佛陀的本怀,但对传统佛教却是一种勇敢的革新,需要信仰者具备更加虔诚的信仰和通透的理解,树立更加坚定的自信,对接现代的文明。所以,人间佛教的这种文化性其实对信仰群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曲高和寡的现实体现就是很多人对人间佛教的神圣性心存担忧,不但导致一部分佛教信众游离于人间佛教之外,也影响到人间佛教信仰群体的神圣性表达。
与此同时,人间佛教的文化性也使这种宗教文化具有更加广博的适应性,有利于广泛对接很多不同类型的文化,甚至包括其他宗教文化。这既促进了佛教文化的传播和影响,也弱化了佛教的个性,很多其他宗教的信仰者同时修行佛教的一些法门,就说明人间佛教信仰的普适性强而排他性弱,在大洋洲最常见的事例是禅修。具有心灵修炼意义的禅修因为与基督教灵修有一定的相似性,并能弥补基督教信仰在关注现实生命方面的不足,所以在基督教文化圈成长的人间佛教信仰群体大多热衷于禅修,但在禅修者当中真正成为佛教徒的还是少数,因为文化选择并不取代其信仰选择。澳大利亚昆士兰州议员Peter Russo MP先生说:“关于佛教与基督宗教的区别,我认为佛教关注于自觉,追求自我内心的宁静,获得宁静的方式是文化意义的禅修;基督教强调赎罪和终极审判,宗教信仰性极强。因为澳洲的基督教信仰并没有完全解决人的现实问题,所以很多西方人在坚持基督教信仰的同时喜欢佛教,而禅修正是西方人收获最多的一种活动。我作为一个西方人,很难理解和接受佛教的宗教信仰,但我一直喜欢佛教的禅法,认为这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修炼。”23
当然,从世俗文化的兼容性来看,佛教不但与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等大洋洲主流价值观不相冲突,而且可为其贡献丰富的普世价值,如缘起、因果、慈悲、智慧、清净、中道、和合、圆融等理念。这些理念不但是古代的精神财富,也是今天乃至未来的,不但是中国的,也可以是世界其他民族的。所以,从长远来看,人间佛教的文化兼容性一方面会消弭其宗教独特性,但另一方面又会助推人间佛教融入西方主流文化之中。
注释
1杜继文主编:《佛教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1页。
2数据来源于澳大利亚国家统计局网站:http://www.abs.gov.au/ausstats/abs@.nsf/Lookup/by+Subject/2071.0~2016~Main+Features~Religion+Data+Summary~70,阅读时间:2017年4月16日。
3皮尤数据中心:http://www.globalreligiousfutures.org/religions。
4释永东:《人间佛教世界展望》,台北:兰台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页。
5除了本文两位作者外,考察小组其他成员还有谢志斌、李心苑、谢锐。
6下文中的相关数据若非特别注明者,皆出自这285份问卷的数据分析。下文中所引用的采访资料,均由本文作者及时为西北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的谢志斌、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院博士生李心苑完成,注释中只标明受访人姓名、采访时间和地点。
7受访人:Ann Talbot;采访地点:卧龙岗市;采访时间:2017年1月29日。
8受访人:戴嘉逸;采访地点:悉尼;采访时间:2017年1月31日。
9受访人:Janet Readshaw;采访地点:墨尔本;采访时间:2017年2月4日。
10受访人:Ken Ong;采访地点:墨尔本;采访时间:2017年2月4日。
11受访人:张悦琪;采访地点:悉尼;采访时间:2017年1月31日。
12受访人:Una Hampson;采访地点:悉尼;采访时间:2017年2月8日。
13受访人:Geoff Lee;采访地点:悉尼;采访时间:2017年1月28日。
14受访人:Tony Hampson;采访地点:卧龙岗;采访时间:2017年1月29日。
15受访人:Julie Cartwright;采访地点:卧龙岗;采访时间:2017年1月29日。
16“三好”: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四给”: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
17受访人:Health Mc Neil;采访地点:奥克兰;采访时间:2018年2月18日。
18受访人:陈之彬(Tsebin Tchen);采访地点:墨尔本;采访时间:2017年2月5日。
192011年人口普查显示澳大利亚华人人口数量为866200人,占总人口的比重为4.3%。见潘翎:《海外华人百科全书》,香港三联书店,1998 年,第 276 页。现约100万,占总人口的4%(采访时获得的数据,仅供参考)。
20受访人,杨建;采访地点:墨尔本;采访时间:2017年2月5日。
21受访人,张丽施;采访地点:墨尔本;采访时间:2017年2月4日。
22受访人:Geoff Lee;采访地点:悉尼;采访时间:2017年1月28日。
23受访人:Peter Russo MP;采访地点:昆士兰;采访时间:2017年2月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