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整理一篇周善甫先生(1914-1998)曾对我讲述的洛克(Rock.J.F.)轶事回忆,放一篇收录在《丽江岁月与海外萍踪——杨福泉散文集》(2006年版)中的写善甫先生的旧文,以及多年前我在“纪念文化名人周善甫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上的即兴发言和《周善甫评传》、《春城赋》出版座谈会" 日志图文,缅怀这位多才艺、多论著的“布衣学者”。
时下写纳西才子周善甫先生的文章相对比其他纳西人的要多,有些朋友称善甫老师为“国学大师”等,我对善甫先生的国学研究探研不多,不敢贸然发话。但有一种感觉,如果善甫老人在世,听到这些溢美之词,一定不会很开心的。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淡泊而超然的人,一个多才多艺的布衣学者和艺术家,有真性情的士林逸士。他喜欢埋头做自己喜爱的学问,潇潇洒洒地挥洒翰墨,书写人生,即使居于寒舍斗室,也自得其乐!我觉得他对“大师”等俗世过誉之辞不会有什么好感觉。
印象很深的有几件事,使我看到善甫先生那不同凡响的艺术鉴赏力,一次是1990年,东巴文化首次亮相北京,在亚运会期间展出,回来又在云南省博物馆展出,善甫先生有一天来看展览,当看到老东巴所做的泥偶时,一个中年画家颇不以为然地说,说这些泥人很容易捏呀,不用怎么学就可以做得和这些一模一样。
善甫先生听后,语重心长地对这个画家说,不是这样的,这些泥偶看去简单,但这些神和人的塑像形象形状中所蕴含的独特的神韵,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到的,它是一个老人一生一世的艺术创作积累中产生出来的,所谓大巧若拙就是这个道理。
我自己在欣赏东巴艺术时也感到,东巴面塑、泥塑和木雕作品中最值得称道的是那些神和神人同格体的偶像,作者造型时并不注重去刻画外形细部的逼真酷似,而是用整体写意的手法,从局部看显得十分简单。但如果从整体看,整个造型给人一种活泼的表情神态,透出一种内在的生命精神。我曾观察过东巴制作面偶和泥偶的过程,他们在制作时是那样意态悠然,从容安祥,手指的动作十分麻利快捷,挥洒自如,并不精雕细琢。十指迅捷动作之间,一个偶像旋即产生,完全是了然于心,一气呵成。这些泥偶造型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自然浑朴,神态天真憨稚,普通平和,这种艺术风格和审美情调是与东巴教的性质分不开的。通过这些神灵的形象,可以明显地看出东巴教浓重的人间味和民俗味。我听到善甫先生对那位画家所说的话,心里颇为自己和他有“所见略同”的艺术审美感觉而高兴。善甫先生作为一个有士大夫风雅气度的士子,长年又专攻庄子老子孔子等国学典籍,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对山野民间艺术却又有一番独具慧眼的见解,除了上面所举的一例,我也很惊讶他对来自丽江鲁甸山乡的大东巴和开祥先生所吟唱的东巴古歌有那么独到的感受和欣赏,完全没有过去一些自视甚高的传统文人那种对乡野俚曲的卑视之态。老东巴和开祥是吟唱东巴古歌特别是殉情长诗《鲁般鲁饶》的高手,他的歌吟有一种独特的苍凉深邃的风格,深沉凝重而又清越昂扬,他的歌吟,沉洪苍凉中透着一缕缕人生凄苦无常的意味,它所咏叹出的殉情男女主人公的故事具有一种深入神髓的悲剧感染力。
善甫先生在昆明听了和开祥老东巴的吟唱,我初时原想他这么一个研究国学的人,不会对这个有太大兴趣,没想到他却对和开祥先生的吟唱大为激赏,在《春城晚报》上撰文,将老东巴的古歌吟唱与荷马史诗的吟唱相提并论,对和开祥老东巴吟唱的那种山野音乐撩人心魄的魅力和神韵能欣赏到其真髓。 我个人觉得,善甫先生对各种艺术有一种非常能包容的鉴赏力,包括“丽江洞经音乐”这样的文人典雅音乐,还有老东巴或者民间歌手吟唱的乡野俚曲,他皆能领会其艺术魅力,没有过去一些旧式文人那种囿于“国学”成见,看不起民间艺术的陈腐之态,仅仅从这一点上就显示出了善甫先生不同凡俗包容乃大的艺术才情。
除了他那多才多艺的才子风度,善甫先生给我的深刻印象,还觉得他有一种淡泊高远,身居闹市而痴迷于思想和艺海的遨游,居陋室而志存清雅,在人生多厄穷途困顿中能宁静致远,不坠君子清雅之志,有一种在熙攘的红尘中啸傲清风的儒者情怀。印象最深的是在他那间在翠湖旁的简陋住宅里,常常听他纵论古今,谈论艺术,或者给我们这些后生学子讲述故乡旧事,记得他在这里和我讲过,在上世纪40年代,洛克博士曾与当时是“国大”代表的善甫先生谈起,他想把他所有的藏书献给丽江,建个图书馆,然后在丽江玉龙雪山下要一小块墓地,他以后想长眠在这里。对照洛克离开丽江后对纳西人和丽江的殷殷思念之情,甚至在病榻上都还向往着要死在开满杜鹃花的玉龙大雪山怀抱,从善甫先生所讲的事中可以体会到这位美籍奥地利学者对丽江的一片挚爱深情。
善甫先生是1998年在昆明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里离世的,我和他的女婿、老友木祯和善甫师的学生李晖等几个乡友一起在医院料理后事,看着老人含着安详的神态离开了这个熙攘的尘世。几天以后,在昆明殡仪馆举行了葬礼,在昆纳西乡友和各界人士用无数的挽联挽诗和花圈送别善甫老人,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十分吃惊地问这位逝者是个什么级别的干部呀!殊不知,这是一介纳西布衣文士周善甫,他以他的学识和人格魅力,吸引了那么多的人来为他送行,而且是非常典雅的送行。 在“纪念文化名人周善甫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上的发言 2003年11月30日(云南省博物馆) 各位朋友,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纪念文化名人周善甫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纪念这个才华横溢的布衣学者和艺术家,有真性情、真学问、淡泊而超迈高远的士林人杰;纪念这个在玉龙白雪和金沙江水的怀抱中成长起来的质朴的纳西人,这个曾经经历过生命的风霜雨雪但始终含笑对人生的智者慧者。在此,我作为敬仰周先生的后生小辈,作为周善甫先生的忘年交乡友之一,向如今已遥在茫茫天际的周善甫先生表示深深的怀念之情;同时,我也代表我所在的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向周善甫先生九十周年纪念展表示衷心的祝贺。云南这片红土地,因为有了无数的英杰才人而精彩,一代代滇云志士仁人的灵魂和才情,托起这西部边地一道道永恒的精神之光。周善甫先生杰出的书法和国学研究,为我们云南乃至中国的学术界和书法艺术界,增添了一缕缕明丽隽永的色彩。周善甫先生那种淡泊高远,在穷途困顿中宁静致远,不坠君子青云之志,在熙攘的红尘中啸傲清风的儒者情怀,给我们后人深深的启迪。斯人已逝,高风长存。在此,我愿与云南学术界、文化界以及其他各界的朋友们共勉:学习像周善甫这样杰出的云南前辈文化人的风范,继承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勤勉,真情,坦诚,以一颗赤子之心对家园对世界,以一腔激情,为了我们浩荡中华的煌煌文明万世不衰而尽心尽力。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