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临眺
苏祖祥
我在素有膏腴之地美称的江汉平原出生、学习、工作——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体会到汉江神秘的流淌、温情的夜语、狂野的不羁、脉脉的倾诉、博大的胸怀、无私的润泽。我有幸经常在汉江边漫步,感受到“江汉朝宗于海”(《尚书》)的浩浩汤汤,“江汉浮浮,武夫滔滔”(《诗经·大雅·江汉》)的意气风发。不必说春江水暖、水气氤氲、生机盎然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也不必说夏水襄陵、渌水荡漾、波澜起伏的“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更不必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的秋汛所产生的那股“奔流到海不复回”
的气势,单说在寒气时发、草木皆肃、风吹树摇、落木萧萧的冷冽萧疏里,此时没有阳光在白杨树的高大树冠上洒下明亮的光点,也没有阳光在发亮的河面上不住地颤抖,但我却格外感受到四季轮回、生命恒在的自然法则是如此公正不阿。“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汉江在冬季显得如此瘦削,但仍然不疾不徐、不怨不尤、不岐不求地流淌于天寒地冻之间。汉江,从远古先民那里流淌过来,从《尚书》《诗经》的时间隧道里流淌过来,从刘邦、项羽、曹操、刘备的杀伐征战之声中流淌过来,从杜甫、王维的深情吟咏中流淌过来,流到今天,流到汉口,汇入长江,东渐入海。
汉(漢),首先用来给一条重要的河流“汉江”(姑且不论朝鲜半岛之汉江)命名,再次用来给“汉中”这个地方命名,再次用来给一个时间跨度超过406年(如果算上刘备之蜀汉、五胡十六国刘渊之汉、五胡十六国李雄之成汉、五代十国刘龑之南汉、五代刘知远之后汉、五代十国刘旻之北汉、1360年陈友谅之汉,则远不止此)的王朝命名,再次用来给一个世界上人数最多的民族命名,一直到给一种语言和文字命名。这一独特现象不仅在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在世界文化史上可能也是罕有其匹(古埃及文明、苏美尔-阿卡德文明虽然仰赖于河流才发育出文明,但也没有以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及底格里斯河命名)。从这个角度来看,汉江是汉民族、汉语言的当之无愧的起源和源头。
从时间维度来看,汉江跻身于四大巨川之列,是一条有历史、艺术、军事、经济意义的河流。汉江最早见诸确切的历史可能是在公元前977年。据《竹书纪年》记载,周昭王统军由千地出发,逾散关,顺汉水而下,溺死于水中,六师将士俱葬江底。后世的说法是,出师原因是周昭王要占领楚地的铜绿山,获得铜这种重要的战略物资,于是如此兴师动众,最后却大败亏输。如此说来,汉江是周昭王的一个噩梦。《诗经·周南·汉广》里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表达了汉水流域的先民对爱情的美好向往;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江汉平原那位与世推移的渔夫所唱的这首民谣,没有能劝回“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毫不夸张地说,汉江串起了以《诗经》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和以《楚辞》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刘邦、萧何、曹操、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羊祜、陆抗、孟浩然、杜甫、王维、(郭靖、黄蓉、郭襄)、孟珙……这些豪杰之士、文人雅士以汉江为背景,上演了一出出悲喜剧。无论是以北方还是以南方为出击点,南北走向的汉江都是水路交通的不二之选。汉江流域的重要城市襄阳也因此被顾祖禹称为“天下之腰膂”:“中原有之,可以并东南,东南得之,亦可以图西北者也。”汉江在经济上贯串南北的意义更为重要。经由长江—汉江干流进入陕西,经由汉江支流白河、唐河进入河南,物产丰富的南方源源不断地向北方输送粮食、矿物、茶叶、树木等,以此给中原王朝增添活力。
从空间维度来看,南北走向的汉江大体打通东西走向的黄河与长江,成为中东部地区贯通南北的重要的天然河道。黄河、汉江、长江,这三条大致呈“工”字形的河流是中华文明发育的发祥地,而汉江就是“工”字中间的那一竖。就是这一竖,让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就此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大汶口文化、二里头文化,长江流域的屈家岭文化、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各自努力,繁星满天,蔚为大观。汉江承担起将北方的粟作文化与南方的稻作文化融为一体的重担,是北方政权向南方政权发起攻击的战略通道,当然也是南方政权守住长江的锁钥。当气候变化、兵燹四起,北方陷入天灾人祸之中的时候,南方往往成为中原文化的续命者。一次次的衣冠南渡,促进了南北民族和文化的大融合。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往往是以冰河期为开端、因之而起的气候变化让南方更适合人居,以兵连祸结、人口锐减等人事变迁为表象。不知道有多少人顺汉江而下进入长江,然后分散到南方,生命传承得以延续,文采风流得以赓续。从这个意义上说,汉江是生命的通道,是文化的救星。汉文明、中华文明瓜瓞绵绵、繁衍生息,汉江可谓居功至伟。
惟愿这条源自秦岭南麓宁强县嶓冢山,径流量大、水力资源丰富、航运条件好的河,这条全长1577千米、长江最大的支流,永远葆有“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的宏大气势。
(《今晚报》今天刊载此文,可以看作是对武汉解封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