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顽固的挺鲁派,从初中到今日,始终如此。我最近特别高兴读到一些极不相同的人如吴冠中、周汝昌、徐梵澄、顾随等都从不同方面认同鲁迅而不认同周作人、胡适。这些人都是认真的艺术家和学问家,并非左翼作家和激进派,却都崇尚鲁迅,鲁迅不仅思想好、人品好,文章也最好。
我崇尚鲁迅,觉得他远超其他作家,包括超过张爱玲、沈从文等,当然也是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等无法可比的。鲁迅具有他人所没有的巨大的思想深度,又用自己创造的独特文体,把思想化作情感迸射出来,确实非同凡响。把张爱玲说成比鲁迅更高,实在可笑。艺术鉴赏涉及审美对象诸多因素的把握和综合性的“判断”,不能只看文字技巧。张爱玲学《红楼梦》的细致功夫的确不错,但其境界、精神、美学含量等等,与鲁迅相去太远了。要论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恐怕不如屠格涅夫,但他的思想力度所推动的整体文学艺术水平却远非屠格涅夫可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正在于他那种叩问灵魂、震撼人心的巨大思想情感力量。
就以鲁迅来说,我也只喜欢他的散文诗《野草》和一部分小说,例如《孤独者》、《在酒楼上》等,年轻时读了很受震撼。《朝花夕拾》也写得好,也很喜欢。《肥皂》、《离婚》之类就不行。他的杂文有不可否认的文学价值,很厉害。我不喜欢他的《故事新编》,我觉得《故事新编》基本上是失败的。《铸剑》是《故事新编》中写得最好的,可说是唯一成功的。写作年代也较早,与其他各篇不同。
我不喜欢滑稽戏,包括不喜欢相声,总之,这也许与我的性格有关,只是个人的审美爱好罢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深刻的作品。鲁迅的《孤独者》之所以震撼我,就是因为深刻,比《伤逝》深刻。《孤独者》主人公魏连殳那种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大苦闷化作深夜中凄惨的狼嗥,让人闻之震撼不已,何等孤独,何等寂寞,又何等意味深长,那是极其炽热的声音,却是非常冷静的笔墨。两者相加,才能有这效果。
我并不喜欢鲁迅那些太剧烈的东西,那些东西相当尖刻,例如骂梅兰芳为“梅毒”,男人爱看是因为扮女人,女人爱看是因为男子扮,的确尖刻,但失公允,这只是一例而已。虽然读起来很过瘾,可是没有久远意义。鲁迅那些超越启蒙救亡的思想文字倒是有其长久意义,其人生感悟,是深刻的。鲁迅和冰心对人生都有一种真诚的关切,只是关切的形态不同。可惜鲁迅被庸人和政客捧坏了。鲁迅被抬得那么高,是在解放后,解放前只有一部分人崇敬他,但不是解放后的捧法。
我不喜欢周作人,特别对现在有些研究者把周作人捧得那么高很反感。鲁迅那么多作品让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周作人则没有一篇。周作人的知识性散文,连学问也谈不上,只是“雅趣”而已。我不喜欢周作人,归根结蒂还是不喜欢他的整体创作境界太旧,功夫下了不少,但境界与明末作品相去不远。境界正是由思想深度和情感力度所组成的。而思想和情感尽管如何超脱、超越、超绝,仍总有其历史和现实的根基。人们喜欢把二周(周树人、周作人)相提并论,我不以为然。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我一直不喜欢两个人,一是刚刚说过的周作人,还有一个就是郭沫若。一个太消极,一个太积极。我从来就讨厌郭沫若和创造社,我从不喜欢大喊大叫的风格,创造社的喊叫既粗鲁又空洞。《女神》的喊叫与那个时代的呐喊之声还和谐,但我还是不喜欢。他那“天狗”要吞没一切,要吞没太阳,吞没月亮,我觉得太空洞,并不感到如何有力量。我对郭的某些(也只是某些)历史著作,如《青铜时代》中的一些文章以及某些甲骨考证很喜欢,可以看出他的确很聪明。我不喜欢大喊大叫的作家和作品,但并不等于我就非常喜欢完全不喊不叫的作品。例如周作人,他倒不叫唤,很安静地品茶和谈龙说虎,但我也很不喜欢。
我一直也不大喜欢老舍。老舍多数作品流于油滑,甚至连他的最著名的《骆驼祥子》也不喜欢,看了这部作品,使人心灰意懒。我记得是十几岁时读的,和鲁迅一比,高下立见。我不否认他的某些成功的作品,《茶馆》的前半部相当成功,后面就不行了。但从总体上我不太喜欢。我很早注意到胡风对老舍的批评,胡风一点也不喜欢老舍。我读鲁迅,总是得到力量;读老舍,效果正相反。也许我这个人不行,总需要有力量补充自己。
文学界把茅盾的《子夜》这部书捧得那么高,奇怪。《子夜》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形象表述,它想在书中表达对当时中国社会最新的认识和回答中国社会的出路,然而,认识一旦压倒情感,文学性就削弱了。茅盾不满意冰心,正是不满意冰心没有改造中国社会的革命意识,只关注超越意识形态的“普遍”心灵。可是,如果人类心灵没有美好的积淀,能有美好的未来吗?老实说,要看茅盾的作品还是看他的《霜叶红于二月花》等。我以为《动摇》就比《子夜》好,当然这可能是我的偏见。《子夜》有一些片段很好,但整体不行。
巴金有热情,当时许多青年走向延安,走上反封建之路,并不是读了《共产党宣言》,而是读了巴金的作品。但他的作品热情有余,美感不足,可以说是缺少艺术形式。
钱锺书是大学问家,甚至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也无须来者了。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却只得了许多零碎成果,所以我说他买椟还珠,没有擦出一些灿烂的明珠来,永照千古,太可惜了。当然,这并不是否认他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把他捧得像神一样的,我觉得不可理解。对小说《围城》也是这样,我认为小说《围城》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真是硬着头皮看完的。他卖弄英国人的小趣味,不仅不喜欢,还很不舒服,这大概又是我的偏见?!
还有把非常复杂的社会现象和人性现象,简化为两种阶级的符号式的人物决一死战。思想简单,艺术粗糙。《暴风骤雨》尽管粗糙,还有片段的真实感,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却连片段的真实感也没有。但在当时也许可以起革命的作用。不过mzd本人却从不读这些作品,他也看不起它们。
八十年代的文学很有生气,很有成就,起点比五四时代和以后高多了。当代作家有点浮躁,急于成功,少有面壁十年、潜心构制、不问风雨如何、只管耕耘不息的精神和气概。作家不可太聪明,太聪明可能成不了大作家。太聪明了,什么都想到、想透,想得很周全、精细,对各种事情有太强、太清醒的判断力,这样反而会丢掉生活和思想情感中那些感性的、偶然的、独特的、最生动活泼的东西。扭曲自己的才能去适应社会,既要作品得名,又要生活得好,有名有利,但这在创作上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作家应该按自己的直感、“天性”、情感去创作。我觉得作家不必读文学理论,但可以读点历史、哲学等,对历史还是对现实有敏锐和独特的感受,保持这种感受才有文学的新鲜。读文学理论的坏处是创作中会有意无意地用理论去整理感受,使感受的新鲜性、独特性丧失了。我希望我们的作家气魄能更大一些,不必太着眼于发表,不要急功近利,不要迁就一时的政策,不要迁就各种气候。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是不怕被埋没的。
文字来源于原鄉書院
李泽厚,著名哲学家,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德国图宾根大学、美国密歇根大学、威斯康星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和哲学、美学研究。
(摘编自《中国现代诸作家评论》1995年、《理念与情爱的冲突》1995年、 《与刘再复的美学对谈录》2009年、《彷徨无地后又站立于大地》2010年、《共鉴五四新文化》2009年、《浮生论学》2002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