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止观》,原题名《圆顿止观》,十卷(因每卷各分上下,又作二十卷),为天台宗实际创始人智顗(538—597)于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在荆州玉泉寺(在今湖北当阳县)结夏安居期间所说,由门人灌顶笔录成书。“摩诃”,意为大,指智顗所著渐次、不定、圆顿三大止观著作中最高阶段的《圆顿止观》,所以《摩诃止观》也称作《大止观》。前后有三本,现行本是第二本(通称广本)的再治本,湛然将此本改题为今名《摩诃止观》。宋代天圣二年(1024),依遵式之奏请编入大藏;淳熙三年(1176),大藏开版时校刻。通行本有《大正藏》第四十六册,金陵刻经处木刻本等。
天台宗以《法华经》为最终和最成熟的佛陀教诲,故别称“法华宗”。《摩诃止观》与《法华玄义》、《法华文句》都是阐发《法华经》思想的著述,称为天台三大部。以讲述《法华经》为始,智顗对一切经典的注疏,均以其独创的因缘、约教、本迹、观心四种方式进行诠释。因缘释,以四悉檀为因缘作为称机说法的方式。约教释,把经典的文句,从藏、通、别、圆四教的思想方面,给予从浅入深的解释。本迹释,依本地、垂迹二门来解释教义,“迹”从哲学上解释其思想或教理的普遍妥当性,以示众生之本性;“本”则从信仰上究明其教义的永远性,乃显佛陀之本体。以上三种,是从客观的教相门立场,以解释经典的文句为主。观心释是从主观的观心门立场,把对经文的解释与修行者自己的亲证实践结合起来。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教观互具,相辅相成,故在智顗的止观著作中有“起教”的篇目,而在讨论教相的著作里又有“观心”的论题。天台三大部中,《法华玄义》、《法华文句》主要说教相门,而傍及观心门;《摩诃止观》则主要说观心门,而傍及教相门。
“止观”,从狭义上说,指禅定修行的实践方法。止(梵文samatha,奢摩他),意为“止寂”,指停止或抑制由外境的生起、转变所引发的心之散乱、动摇,形成明镜寂水般的意识状态;观(梵文vipasyna,毗婆舍那),意为“智慧”,在寂静的心境中对现象作如实的观察和自在的对应,获得佛教特定的智慧。从广义上说,通指教理与修证两大部门,称教观二门。《摩诃止观》统摄“止观”上述广狭两方面意义,用于个人修行,是定慧相资,解行并重;用于弘扬教义,组织学说,则是教观二门的相资并重。
《摩诃止观》是智顗晚年最为成熟的止观著述,从全书恢宏博大的体系来看,堪称中国佛教史上第一部系统的佛学导论和禅学教科书。全书约三十万字,由灌顶所撰的《序分》和智顗讲述的《正说分》两部分组成。
一、“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
——天台止观学说的创发性与合法性
佛教是一种重视内证的宗教,其真理体系,不依赖神秘的启示,也不依赖世俗强权,而是依赖于对智慧的理性探讨和修行实践的验证。作为智者大师的传人,灌顶在《序论》中阐述了智顗创建独具中国特色的天台教学的意义。序论主要说明两层含义:第一、佛法须独自体悟而朗然洞发,智顗所述的这部著作,即“说己心中所行法门”,是修证之后的过来人语,绝非依文解义的浮泛之谈;第二、这种心地流出的法门,存在明确的师承次第,有如青色出于蓝靛,从而确定了本宗学说的合法性。
关于天台宗学说的源流传承,序论介绍了“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二种系统。“金口相承”,是释迦世尊把内证境界传授给摩诃迦叶,经过阿难、商那和修乃至马鸣、龙树、提婆等脉脉相传,到第二十四世师子比丘的历代师资相承,即二十四祖系统。通过“金口相承”,解释了教统、法统和学统上的普遍性和合法性一面。至于释迦世尊一味的佛法从印度传入中国,历经演变,发展到独特的天台教学,则尤须强调“今师相承”的系统,即自智顗起往上逆推,形成智顗、慧思、慧文、龙树的传承系统。如是解释了教统、法统和学统上的特殊性和独创性一面。
中国祖师的独创性主要体现在智顗所传的三种止观,尤其是在这部阐述圆顿止观的《摩诃止观》中。天台的“止观法门”,即是三种止观与四种三昧,以纵横表里的方式,将印度传入中国的禅法组织成一个秩序井然的有机体系。三种止观,即渐次止观、不定止观、圆顿止观,系由内在的证悟历程而予以分类;四种三昧,即常坐三昧、常行三昧、半行半坐三昧、非行非坐三昧,系由外在的修行仪轨予以分类。依四种三昧的某一种行法而修证三种止观;亦可依三种止观的某一种而实修四种三昧。列入上述分类的各种修证方式及理论解释,都可在“金口相承”的印度经论中找到依据;但这种分类体系,却是来自“今师相承”,特别是出自智顗大师的独创。
所谓渐次止观,即由浅入深的修习止观,犹如登楼梯、石阶而循序而进,有智顗的早年作品《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法慎记)十卷,本书特点是以“禅”之一字统摄全部佛教,故又称作《禅门修证》。所谓不定止观,是把顿渐、深浅各种法门前后更替、自由活用,如金刚宝石在日光照耀下,光芒闪烁不定,有《六妙门》一卷。所谓圆顿止观,即以最高至深之心境为出发点,如神通开发者,即腾空而起,此即《摩诃止观》所述。智顗为上、中、下三种根机之人,说此渐次、不定、圆顿三种止观法门。其中《摩诃止观》便是发挥他自己的观行体系,显示圆顿止观法门的深旨,行解双运,最为精要。这三种分类,不仅表明佛法修证由浅入深、由渐至顿的发展,也反映了智顗止观学说从形成到成熟的三个发展阶段,即把止观从一种禅定的修证方法,上升到独具中国特色的系统学说。
但是,在“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之间,缺乏师资传承上的明晰联系。故灌顶在《序论》中尤其强调中国“今师”的独创性和宗教体验,在谈到智顗时,指出:“此之止观,天台智者说己心中所行法门。智者生,光满室,目现双瞳。行法华经忏,发陀罗尼,代受法师讲金字《般若》。陈隋二国,宗为帝师。安禅而化,位居五品。故《经》云:施四百万亿那由他国人,一一皆与七宝,又化令得六通,不如初随喜人百千万倍,况五品耶?文云即如来使,如来所使,行如来事。《大经》云:是初依菩萨。”
值得注意的是,灌顶在这里引证了《法华经》的二段经文。第一段是“随喜功德品”,佛对弥勒菩萨说,如果布施四百万亿那由他世界六趣众生,布施七宝所成宫殿,又度化他们都获得六种神通,如此功德,不如闻《法华经》一偈而获得五品位之初品随喜位者百千万倍,更何况已经获得圆满具足的五品位。这段经文,对智顗修证所得的“五品弟子位”,给予了高度评价。第二段是“法师品”,说获得此果位者,“即如来使,如来所使,行如来事。”虽然还未脱凡夫位,但已足为世人所依怙,成为颁行如来佛旨的使者,为如来所派遣,宣扬佛的因果。这段经文强调了为其它经典所不见的“如来使”这一概念,表明智顗就是在世风日下的危机时代高扬理想主义大旗的殉道者。因此,正视人性之恶与现实之苦难,给以对症下药的救治,正是智顗毕生奋斗的目标。全部《摩诃止观》,也就是沿着在现实世间成就佛道这一思路而展开。
后世天台宗人在论证法统合法性时,除了继续强调创宗祖师的宗教体验和救世悲愿,在史官文化高度发达的中国,进一步从社会历史的大背景上,考察“法门改转”的历史必然性。在慧文所生活的北齐时代,他所创建的大乘实相禅,同以僧稠为首的五门禅和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标志的达摩禅,形成鼎足而三的局面。(详参拙文:《天台宗止观学说发展的历史过程》,《法音》,1985.5)
志磐在《佛祖统纪》卷六中指出:“北齐尊者(慧文),宿禀自然,不俟亲承,冥悟龙树即空即假即中之旨,立为心观。”这段话在仰赞祖师的同时,也隐含着对法门传承之合法性的论证。禅法与戒律一样,最重家法师承。“宿禀自然”、“不俟亲承”、“冥悟”这些话语,透露出慧文在禅法上,缺少明晰的师资传承。所以,湛然在《止观辅行传弘诀》卷一中,曾提出与北方禅法密切相关的“九师相承”说,即慧文、慧思、智顗,以及与慧文、慧思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六位禅师,彼此有着互相参证的交往。这六位禅师在禅法上皆重视观心法门,其中,明师多用小乘七方便,最师用心性相融、诸法无碍的融心,嵩师多用三世本无去来、真性不动的本心,就师多用寂心,鉴师多用能观一如的了心,慧师多用内外中间心皆不可得的踏心。(详参拙文:《天台宗九师相承说与初期禅宗》,《少林寺建寺一千五百周年国际会议论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6)
缺乏明晰的家法传承的慧文,能在这“九师”的群体中脱颖而出,完成禅法转变的契机,在于“依论立观”,即根据龙树所造的《大智度论》和《中论》而“冥悟”一心三观的禅法。由于龙树身兼“金口相承”与“今师相承”两个系列,从而使天台宗创宗祖师经由龙树而与“金口相承”接上联系。对此缘由,湛然在《佛祖统纪》中说得很清楚,“金口相承”是“今师相承”的前提,主要在于突出表明龙树为天台教学的高祖:“若不先指如来大圣,无由列于二十三祖;若不列于二十三祖,无由指于第十三师;若不指于第十三师,无由信于衡崖(慧思)台岳(智顗)。……由是而知台、衡、慧文宗于龙树。”
中国佛教的历史表明:“金口”与“今师”,是佛法的普遍真理与中国佛教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辩证关系。
二、五略十广的组织大纲
按智顗的讲述计划,拟分作大意、释名、体相、摄法、偏圆、方便、正观、果报、起教、旨归等十章广说,简称为“十广”。其中第一“大意章”,系全书的概论,为叙述方便,将此十章内容再概略为发大心、修大行、感大果、裂大网、归大处五段,简称为“五略”。全书概论与广说前后重迭交互,形成“五略十广”的嵌套式结构。
第一“发大心”,事实上包括了全书导论性的“大意”和广说性的“释名”、“体相”、“摄法”、“偏圆”共五章,占三卷篇幅。发菩提心是佛教徒确立正确信仰的基础,也是修习止观的前提,分简非、显是二部分阐述。“简非”,即辨别并剔除似是而非的虚假菩提心,有地狱、畜生、鬼、阿修罗、人、天、魔罗、尼犍(即出家的外道)、色无色、二乘等十种非心。“显是”,由四谛(境)、四弘誓愿(誓)、六即(位)三部分构成。真正菩提心的发起,依赖于对圆满教理的真正理解。所以首先区分生灭、无生灭、无量、无作四种四谛,分别对应藏、通、别、圆四教,说明在教理上要依据圆教的无作四谛,体达法性和一切法无二无别,才是发真正菩提心。进而阐明修菩萨道的行者,必须树立上求下化的四弘誓愿:由对苦谛的理解,发起众生无边誓愿度的信念;由对集谛的理解,发起烦恼无尽誓愿断的信念;由对道谛的理解,发起法门无量誓愿学的信念;由对灭谛的理解,发起佛道无上誓愿成的信念。最后揭示修证的阶位——“六即”。
第二“修大行”,吸收和综合有关经论中的各种禅观方法,分常坐、常行、半行半坐和非行非坐等四种三昧进行叙述(卷二)。就修行内容言,也包括“十广”的第六“方便章”(卷四)和第七“正观章”(卷五至卷十)。三昧,是梵文samaadhi的音译,意译为“定”、“等持”,乃是制止心的散乱,将之安定于一处,从而在此定境开发智慧。四种三昧,吸收和综合了经论中各种修禅方式,侧重于从外仪方面说修习止观的形式;至于详示修习止观以前的加行,则是第六“方便章”所述的二十五法;而从内观的证悟方面广说修行的,则是第七“正观章”中的十境和十乘观法的内容。
第三“感大果”,阐述了实际上未说的第八“果报章”的大意。说明果报有违、顺二种情况:违即偏空、偏假,违于中道圆教,故所感得的是有、空二边果报;顺即依圆中之理顺于实相,所获得的是初住初地以上的胜妙果报。
第四“裂大网”,阐述了实际上未说的第九“起教章”的大意。叙说行者用止观观心,内慧明了,自证妙理,不但能裂破自己于诸经论所起的疑网,而且能转而教化利益于他人。随顺十界众生,或作佛开权显实,或作九法界菩萨以下种种形像,针对不同根机而弘扬渐、顿法门之教,以裂破其他有情的疑网。
第五“归大处”,阐述了实际上未说的第十“旨归章”的大意。叙说化他成熟,归入法身、般若、解脱三秘密藏的大涅?1处。
对此“五略十广”的结构,唐翰林学士梁肃在《天台止观统例》中给予高度评价:“十章者,恢演始末,通道之关也。五略者,举其宏纲,截流之津也。十境者,发动之机,立观之谛也。十乘者,妙用所修,发行之门也。止于正观,而终于见境者,义备故也;阙其余者,非所修之要故也。”(载《佛祖统纪》卷四九)
在“五略”中,智顗事实上仅讲述了第一“发大心”和第二“修大行”二部分的内容,相当于“十广”中的前七章(第七“正观章”所述“十境”的最后三境亦未讲完)。第三“感大果”以下,同“十广”第八章“果报”以下一样,皆未详说。因此,“大意章”所述的提纲,就成了硕果仅存的资料,得以略窥“五略十广”的大概。
十卷《摩诃止观》中所讲述的内容,若按学佛的闻、思、修、证次序来讲,基本上属于前三个阶段,至于讲“证”这一学佛最后阶段的第八“果报章”、第九“起教章”、第十“旨归章”,连同第七“正修止观章”中所述“十境”的“观上慢境”、“观二乘境”、“观菩萨境”,皆省略未讲。“五略十广”的组织,充其量只讲了“二略七广”。对此,古来中外学者有许多种解释。上引梁肃之语中,所谓“阙其余者,非所修之要”,亦可说是一种解释,毕竟过份简单。下面略举灌顶、谭壮飞、关口真大三家的研究而作些说明。
第一种,是记录整理者灌顶在序论中所说,因为夏安居期满,法轮停转,以后部分没有来得及讲完。如果仅是为了时间关系没有讲完,那么从荆州玉泉寺开讲此书至开皇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示寂,智顗尚有三年时间,足有补讲的机会。而且,在差不多三十年前讲的《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结构与《摩诃止观》大体上相同,也分修禅波罗蜜大意、释禅波罗蜜名、明禅波罗蜜门、辨禅波罗蜜诠次、简禅波罗蜜法心、分别禅波罗蜜前方便、释禅波罗蜜修证、显示禅波罗蜜果报、从禅波罗蜜起教、结会禅波罗蜜归趣等十章。同样缺最后果报、起教、归趣三章。显然,时间上的原因,理由是不够充分的。
第二种说法认为,从章目上可以知道,智顗原计划是要完整、圆满地讲述止观学说的,时间不足而中断这一理由说服力不大。至于说智顗在荆州讲述《摩诃止观》时,一再受地方官和晋王杨广的干扰,邀请他去扬州,致使他中断讲述,也缺乏依据。因为在这之后,智顗还著述了其它几部著作,按理不会丢下这部最重要的著作不补而作其他作品。联系到智顗本人所说修证果位只到“五品位”,尚未入圣流,无法讲述更深的果位境界。意味着“他的止观学说尚未成熟,最后部分终于无法定稿”。(谭壮飞:《智顗》,《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第一卷,齐鲁书社,1980年。)
第三种,取智顗本人的说法,即此书为初发心人所说,故无须妄说为凡夫不测的贤圣境界。作为《摩诃止观》正修止观纲领的二十五方便和十境、十乘观法,皆为五品、观行位前的假名位而说,也就是说,都是为初发心学佛者为本而构成。智顗在第六“方便章”之初说:“圆教以假名五品观行等位,去真犹遥,名远方便;六根清净,相似邻真,名近方便。今就五品之前假名位中,复论远近二十五法,为远方便;十种境界为近方便,横竖该罗十观具足,成观行位,能发真似,名近方便。”
智顗在玉泉寺讲《摩诃止观》后,应晋王杨广之命而至扬州,后回天台山亲撰《维摩经疏》,书未终而示寂。其手稿被编为《四教义》十二卷、《三观义》三卷和《四悉檀》二卷另外刊行。在《四教义》中,智顗指出:“一家说法正在初心,观门教门须分明也;诸佛菩萨三乘圣位,此非凡测,岂可妄说而须明位?”
既然诸佛菩萨三乘圣位,非凡人所能妄测,那么《摩诃止观》第七“正修止观章”中的第九二乘境、第十菩萨境,对尚未达到此境界的凡夫而言,岂能强不知以为知?在同书解释七贤位时又说:“所以一家讲经说法,必须悉释初心,若贤圣深位,但点章而已。其坐禅者,略知佛法大意,即须觉悟无常,忏悔行道,岂可驰逐不急之言?”
因此,“十广”中的“果报”、“起教”、“旨归”三章,尤其是“正修止观章”“十境”的最后三境,即此处所说的“贤圣深位”,只能点其章名而已。智顗在长达三十多年的讲学生涯中,一直不详说证悟之境,此语可视为他本人在晚年的一个总的说明。以下一语,更可视作训诫门人后学的遗嘱:“深嘱一家学道说法之者,自非得证分明,慎勿偏执诸经论诸佛菩萨方便赴缘之言,空诤不思议、不可测量之行位也。普愿法界众生,归僧息诤论,入大和合海也。”
理须圆顿,故初后不二,真正发心即具足圆满果报、起教、旨归;而事须次第而行,故有修行中的种种远近方便。关口真大的结论,比较令人信服地解决了智顗不讲后三章的问题:“不敢驰逐不急之言,全为初心初学者之学问坐禅而讲说为要务亦即天台止观的特色之一。”(关口真大:《天台止观的构成和特色》,张曼涛主编:《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58册,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9年。)
三、六即成佛的阶位与五品弟子位
隋开皇十七年(597)十一月二十四日,智顗在禅定中安然入寂。临终前,弟子智朗问他的修行果位达到何种层次,智顗说了一番令人感慨不已的话:“汝等懒种善根,问他功德,如盲问乳、蹶者访路云云。吾不领众,必净六根;为他损己,只是五品内位耳。吾诸师友,从观音、势至皆来迎我。波罗提木叉是汝宗仰,四种三昧是汝明导。”(《续高僧传》卷十七“智顗传”)
这段话表达了四层意思:第一、斥责弟子不精勤修道而好高骛远,由此亦可理解他的《摩诃止观》为什么不讲涉及修证果位的最后三章和观心“十境”中的最后三境;第二、表明为了创宗说法的菩萨利他行而牺牲了自己的修证实践;第三、明确了自己的归宿是阿弥陀佛净土;第四、嘱咐弟子以戒为师、以四种三昧的止观实践为修道的根本方式。这段话可视为智者大师留给后人的遗嘱。
“五品内位”,即五品弟子位,出自《法华经·分别功德品》。所谓五品,即:(一)随喜品,由听闻佛法而生起信解佛法的随喜心,从而发起修习佛法的意愿;(二)读诵品,由随喜之念深而努力受持实践,并为进入更深之信解而向上发起读诵研究妙法之经的志愿;(三)说法品,将自己体验的佛法世界说与他人,引导他人与自己同享法悦;(四)兼行六度品,在观心自修中兼行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等六度行;(五)正行六度品,自行化他,事理具足。对上述五品位,智顗判为“六即”位之第三“观行即”,属于内凡位外品。在第一节中,已经引述了《法华经》提出的“如来使”概念,与此五品位有着密切的关系,即在现实的苦难中为实践真理的精进者,是在世风日下的危机时代高扬理想主义大旗而不惜“为他损己”的殉道者。智者大师将此内蕴忧患意识和殉道精神的五品弟子位,配置于《华严经》之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佛地之四十一位,以及《璎珞经》之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之五十二位之前,并谦虚地把自己定位在菩萨行位的预备级这一层次。对自己因领众而未进臻六根清净位这一事实无怨无悔,对徒众中习禅者众而成就者少的现实感叹不已。
六即说,是以《菩萨璎珞本业经》的五十二位说为骨干,将初位上的圣位,随所断的无明,分为四十二品,亦以别教的妙觉为十行中的第二行,特以圆教的极果,远置于第四十二位。即,指众生与佛一体不二之义,如《华严经》所说“初发心时,便成正觉”,由此在理上确立发心学佛的必要性与可能性。但为防止人们循名违实、以凡滥圣,故在修证的进程上,于事上而见差异,故方便分为六段,明确了发心学佛修行的阶梯与果位。此六即说,为智顗独创,显示了圆顿止观在修证中初后不二的精义。
“六即”的起点为“理即”,指众生一念心中即内蕴着成佛根据的如来藏理,故在理体上,众生本具的真理与佛丝毫没有差别,都具备成佛的可能性。
“名字即”,众生在理体上虽与佛性不离,但在日常生活中却蒙昧无知,故在事上与佛菩萨等圣贤呈现出差别。因此,必须通过听闻经教,因善知识开导而引入中道实相之理。
“观行即”,将理论运用于观心的修行实践,所行是依理起观,所言是依行而说。
“相似即”,由观行而使迷惑消退、悟境接近,圆顿的中道实相之理,不能离开次第展开的修行。
“分真即”,进一步除去根本迷惑而体悟部分真理,断去一分无明,即证见一分佛性。
其终点是“究竟即”,最后完全体悟真理而圆满成佛,获得究竟果位。
上述六即说,阐明了从最始的凡夫到终极成佛的体用不二关系。在哲学上,这就是真理从抽象到具体的展开过程。在根本理体的性德上,一切众生与佛本来一体,故六而常即,排除疑惧自卑的心理,使凡夫众生不致于自暴自弃而退失修道之心。在具体实践的修德上,则明确虽然众生与佛平等,然即而常六,确定修行的阶段性。绝对真理在每一众生心中有一个具体展开的过程,并不能因为在理上圆融相即的思想而在事上放弃修行。终极的圆满佛果是历劫修行的结果,众生因为业障有轻重、福慧有厚薄,故在凡圣之间有着情智功能上的差别,从凡入圣的位次不容混滥笼统,如此以免增上慢者的愚妄骄狂,未得谓得,未证谓证。
“六即”说不仅说明了众生为成佛而展开修习的必要性,而且提出了修习的具体途径,落实了由凡到圣、由众生到佛的具体阶位。一切众生不仅在理上有成佛的可能性(“即”),更有在事上为成佛而进行修行的必要性(“六”)。这种可能性与必要性是统一的,它表明佛教的理想境界与众生的现实状态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众生即是佛(“理即佛”),但是否真正成佛(“究竟即佛”),则完全取决于主体的修行努力和悟道程度。把握这“六”与“即”的辩证关系,始能进行健全的修道。因此,对大乘佛教中“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一类话,必须放在“六即说”下理解,才能做到“使始终理同,而初后无滥”。(湛然:《止观大意》)
六即说的提出,具有非常强烈的时代特征。这一学说是智顗为对治“诵文法师”和“暗证禅师”的两种偏差,为定慧双修、教观并重的天台教学指明修行归宿的独创性思想。在这之前,几百年来南北佛教学风一直处于理论与实践分离的状态。南朝佛学,因蹈袭清谈的好辩余习,往往失掉自己信仰的实践基础,唯重纸上和口头上的谈论。故智顗在《摩诃止观》卷十上说:“夫听学人,诵得名相,齐文作解,心眼不开,全无理观”。北朝以坐禅和诵经为旨趣,轻视义解。北地佛学家,虽精通典籍,但内心却以修禅实践为本务,影响到后来的徒众废弃义学,专以倡导不立文字为旨趣的学风。末流所致,唯依信仰“福寿生天”的卑浅因果报应,而忽略对真实教义的探究。对于不明教理而盲目修行者,智顗斥之为“暗证禅师”,因没有正确理论的指导,在禅定中极易产生“邪慧”。
面对无明烦恼而不悲观失望,因为佛本来就在我们的心中,由此超克了自卑;面对无尽期的修行道路不好高骛远,在现实生活中一步一个脚印前进,由此超克了我慢。智顗本人就是“六即”的忠实践行者。他的“承止观”、“修止观”、“证止观”、“说止观”,都与“六即”行位有着密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