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 阿兰·乐比雄:跨文化对话,是为了消除误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33 次 更新时间:2019-07-09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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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汀阳 (进入专栏)   阿兰·乐比雄  


2019年6月22日,赵汀阳先生和法国著名人类学家阿兰·乐比雄在北京大学的北大书店进行了一场跨文化的交流对谈。他们所谈离不开《一神论的影子》一书中的十封信的内容,他们又进一步地思考“文化之间什么方面最有可能找到聚点”。


翻译整理:袁子奇


赵汀阳:我想先介绍我的老朋友,阿兰·乐比雄先生。他是法国人类学家,欧洲跨文化研究院的主席,他大概在40年前开启了一场跨文化的思想冒险,并与意大利作家、哲学家翁贝托·艾科创建了跨文化研究院,艾科是跨文化学术委员会主席,已经去世。我与阿兰的结识是在上世纪的90年代末,由中国最好的人类学家王铭铭教授引荐的,他说,来认识个想法与众不同的人吧。阿兰提出的“互观人类学”(reciprocalanthropology)这个理念当时就令我印象深刻,于是我们聊了很多,哲学、人类学、宗教、艺术,无所不谈。我们成了好朋友,现在还共同写了这本《一神论的影子》。


由于百余年来持续学习西方,因此很容易以为已经了解了很多西方文化,至少比西方人了解中国文化要多,但这种想象并不太可信,我自己的经验是,其实我们对西方的了解也并不深入。当我对西方文化知道得多了一些,就更加发现自己所了解的比应该了解的要少的多,我疑心并不真的了解西方深处的心思。学习是一种比较表层的了解,而深度理解则需要特殊的方法。


人类学通常被假定是对他者的观察和研究,“互观人类学”是一个升级版的人类学概念,它提出了各个文化相互深入理解的一种实践方式,所谓“互观方式”。按照我的理解,“互观人类学”的要点是,让观察者同时也接受被观察。这意味着文化的双方都在观察也都被观察、在提问也在被提问,因此有望重新发现各自模式化的表面背后的秘密。在此实践中,知识论上的权威退场了——用阿兰的话说,这是对主体性的“悬搁”(epoche)。大家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悬隔”的方法来自胡塞尔,当然胡塞尔的悬隔又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怀疑论。这里的要点是,胡塞尔的悬隔是对一切关于外在事物的知识命题存而不判,从而只留下内在自明的主体性,而阿兰颠倒地使用胡塞尔的方法,反而把主体性变成需要被悬隔的对象,也就是对自己的主观知识结构存而不论,去权威化,初始化。这样一种冒险使我们重新“被抛入”心灵的原初本真状态,一种还没有被各种或真或假的知识所限定的状态,于是我们都重新成为初学者,在陌生化的互相识别中迷路而寻路。这也是一个回归存在之初的机会,类似于海德格尔所想象的状态,或者用歌德的说法,也是阿兰所力荐的,回溯到“原初经验”(Ur-experience)。我的想象是,在那里,我们将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吃惊,于是我们将口吃难言——正如德勒兹所言,如果你是一个好的写作者,你用起语言就会结结巴巴,不然你就是在复制别人的想法和表达,你的语言就是毫无意义的。


我还是请阿兰来解读一下他的关键概念。


阿兰·乐比雄:我完全同意赵汀阳的说法。我会说到“互观人类学”的概念。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告诉大家,这本书起了一个这样美的名字,“一神论的影子”,让我感到十分意外,也感谢出版社赞同这个名字。不过,我确实感到很意外,在我的预期中完全不是这样的名字,我曾经想过“一神与多神”之类的书名。“一神论的影子”是诗性的。我可以告诉大家,这本书也即将在法国出版,不乏其期待者。当我告诉法国的出版社说,中文版的名字是“一神论的影子”,他们同样感到惊讶,他们说,这会有歧义呀。“shadow”这个词富有诗意,在中国文化中可以指代云啊、光影啊这些美丽的东西,但它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解释为“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所以这个题目也可以理解为:一神论“不再有了”、“已经过去了”,上帝不再存在了。“影子”还可以理解为“残余”,历史的残余。我在书里也多次讨论,我同意你的看法,“影子”可以理解为一神论的方法论或思维模式的残余。不过我认为,一神论本身,或者说那唯一的上帝,是不同于一神论的思维模式的。如我所说,“一神论的影子”可以理解为某种从过去残留下来的东西,或者是某种怀旧的意思。


我曾经问过你这个书名的意图。你说,不是的,叫“影子”就是“影响”的诗意表达而已,所以书名有着“一神论的影响”的意思。我同意它确实诗意。它勾起我对伊朗诗人、神秘学家苏哈拉瓦迪的联想(我也在书的开始提到过他),他是伊朗历史上最智慧的人之一,他提出了一个概念,或者说一个意象,“加百列之翼的影子”——加百列是上帝身边的天使之一。苏哈拉瓦迪认为,这种影子是真实存在的,在宇宙中遍布,当你进入这种影子的时候,就能感到对上帝的怀恋之情(nostalgia)。我们讨论过这个。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某种本真的东西,对上帝的怀恋就是上帝的显圣。怀恋是对缺失的感受,但缺失感正是存在之一种证明。在这个意义上讲,我同意“一神论的影子”这个书名。


赵汀阳:我想继续讨论“互观人类学”和“跨文化”的概念。我认为有一个关键之处在于理解文明的原初状况或者“原初经验”。文明早期的跨文化状态并不是后世编造的故事,亦不是理论上的虚构,它是真实存在过的,是文明早期的一种真实状况。每一个文明生来的本性都是跨文化的,不同文明之间,技术和知识都可以互相自由借鉴。互为学习和被学习的关系就是跨文化。比如说,从新石器时代起,中华文明从中东两河流域学习到很多东西,比如小麦的种植、马和绵羊的驯养,还有青铜器等等。我愿意说,在人类历史的经验中,跨文化先于分离的文化。这个断言看起来与我的存在论命题“共在先于存在”是一致的。


然而,跨文化在当今世界却成了一个困难,这要归因于后来被建立起来的“文化边界”(culturalborder)所形成的互相阻碍。在文明早期,文化边界是不存在的,但是后来人们建起了文化边界,用的是意识形态、政治、宗教,尤其是一神教,也包括后来成为思想方法论的一神论。一神论在存在论层面上拒斥了跨文化,因为一神论守卫的是唯一的神,或者,知识和价值的唯一权威,于是,文化霸权(hegemony)的追求压倒了取长补短的文化互相建构。


我有个问题:你在信仰上是一个基督徒(天主教徒),又同时支持跨文化,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阿兰·乐比雄:啊,很有挑战性的问题。(笑)我希望我是做到了的,我也不很确定。但我想说,我不太相信你说的“原初文明是文化开放的”。我不敢说他们是开放的。不过我赞同你的第二个论点,即一神论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确实是构成文化边界的某种重要的东西,一旦构成了文化边界,也就必定拒绝、打压跨文化的可能性。


但这就要澄清“何为一神论”——这也是本书的话题。我认为一神论有两个侧面。其一是你描述过的一神论思维模式,用唯一的神去打压、禁止其他模式的思考。这是历史事实。不过一神论的思维模式何时成为事实的呢?我们打开字典,看看“一神论”的概念,它居然是很晚近才产生的,19世纪才提出来。在那之前,我们并不谈论“一神论”。这个概念的产生,正值西方世界,或者说欧洲,已经开始拒斥对上帝的信仰。当时“一神论”被用作一个思想武器。不过从一开始,在西方的帝国历史中,一神教也被用作一种武器,君士坦丁皇帝的罗马帝国与基督教融合,先是罗马帝国,后来在欧洲的历史中,也利用基督教去征服世界。但我们讨论的一神论问题不在古代那里,我们说的“一神论”,是发生于19世纪一种思维方式,与之伴随的是启蒙时代的欧洲开始从一神信仰中撤出。因此,我才有些顾虑“一神论的影子”这个标题可能会带来的误解。


我应该做一个区分,以便继续回答你的问题,这里要引用一个对我们的辩论十分重要的观点。扬·阿斯曼(Jan Assmann)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埃及学家,他对跨文化十分感兴趣,也十分乐意加入我们的讨论。他提出了“摩西之分”(Mosaicdistinction)的概念。作为神学理论的“一神论”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从摩西把这么一种区分作为信条的时候:除了唯一的神,你不可有别的神。在那之前,即使你信仰唯一神,也不意味着你要去打压、去禁止别的神。这是你提问的重点,我也希望强调这一重点。当然,摩西为什么如此主张,我可以讲很多。但我更要说的是,对上帝的信仰并不一定非要坚持这个“摩西之分”。


我相信,上面说的是历史,而我们的讨论所涉及的难题,只是一个大讨论的局部。这个大讨论远没有完结,因为历史没有终结。在历史中,我们要考虑所有类似的先知时刻,我预想中的研究方式是去考虑历史中所有的“预言功效”(propheticfunction),包括全世界的全部文明的全部作品。我想说,我们是这个伟大进程中的一个时刻。


赵汀阳:你是不是暗示说,你属于摩西之前的那种一神论信徒?也就是说,对多神的可能性保持着开放性?信一神,但不反对其他神?


阿兰·乐比雄:某种程度上,是的。可能在书里面表达得不那么明确。在历史的维度上,我是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很多都没有答案。我认为讨论这些问题还要提到三个人物(从基督教的视角讲)。


第一个人是尼采,因为尼采雄辩地、颇具浪漫色彩地驱逐了上帝,宣布上帝已死。但我要澄清,尼采也使用了“摩西之分”,但却把这种区分从上帝身上转移到人身上,人成了唯一的神。所以我认为,尼采的思维可以成为你对一神论的宏大批判的一个对象:它就是一神论的一种思维。


第二位是阿肯那吞。阿肯那吞是一位埃及法老,他也用“摩西之分”的原则发明了一种一神教。阿肯那吞是很有趣的一个案例,他不属于犹太文明,甚至不属于闪米特文明。他是一个非洲人,一位法老。所以可以说,一神论是一个世界性的命题。


第三个人,是传说中的人物麦基洗德。他是一个和平的国王,也不是犹太人,不知道是什么人,总之他曾经仁爱地接待了亚伯拉罕,于是圣保罗相信麦基洗德是基督的一个化身。我想说的是,麦基洗德和阿肯那吞都不是犹太人,一个是非洲人,另一个,谁知道呢?谁要说他是中国人我也不会质疑。他是传说中的国王形象,他开始了信仰神的历史进程。


现在这个进程没有完结。我认为,这个进程的历史逻辑,在其中的一个时刻,产生了“摩西之分”。我作为一个信徒,一个基督徒,我相信这个进程没有结束,我们将走向普世。最近天主教廷的改变,也是走向多神的。


赵汀阳:让我来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想到讨论“一神论”这个话题。首先是一个理论的理由,既然跨文化努力要超越导致文化封闭性的文化边界,那么就需要去发现文化边界究竟是什么?在哪里?可想而知,文化边界一定是某种非常坚实而且不可让步的信念,于是我想到“一神论”就是一个典型的文化边界,它是欧洲文化的一个不可省略的基石。


还有经验的契机。在过去的20年里,我们很多次说着说着,就来到宗教的话题上。记得最早是阿兰给我讲到一个有关宗教的趣事。大概在20年前,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冬日,北风如刀,我带阿兰去看看颐和园,尽管时节并不合适,但游人几乎绝迹,倒也有一种反思的气氛。阿兰突然问我:关于Pope向犹太人道歉时使用的语言,你有什么看法?我说:这个问题很有趣,但是能不能先告诉我谁是Pope(我错把Pope听成了一个人名)?阿兰说,Pope(教皇)就是天主教会的首领,就是保罗二世啊。事情是这样的,保罗二世在以色列就历史上迫害犹太人的问题对犹太人表达道歉,可是用什么语言最得体呢?理论上说,如果是给上帝听,那么任何语言都可以,上帝无所不能。但如果是给犹太人听,他最好说希伯来语(未必会)。当然他可以用波兰语,这是他的母语,说出来必定最能达意。他也可以说拉丁语,因为这是梵蒂冈的官方语言,最适合代表教廷。可是最后他讲了英语,看起来预设的主要听众是美国人。这个故事与其说具有宗教意义还不如说是具有政治意义。阿兰讲的这个故事以及其中蕴含的问题都意味深长,要是转换为中国式的理解,似乎可以说是一个关于“礼”的正当性问题。


宗教是生活中所有问题的一种反映,而且包含深度分歧,因此我们选了这个话题进行跨文化对话。但这不意味着对基督教都是批判的态度。且不谈基督教的政治性,我相信基督教堂有着一个很有效的文化功能,它提供了一种在社会中得以普及的美学经验和严肃的身体经验。这个想法在歌德学院院长阿克曼先生那里得到验证,阿克曼先生说他是无神论者,但他的音乐和诗歌的启蒙经验是在教堂里实现的。我们知道,教堂的许多音乐都是历史上伟大作曲家写的。多年之前,阿兰带我去了巴黎最古老的希腊化风格的教堂,坐落在塞纳河边,在那里我听到了美妙的歌声。在书中谈到了那个歌声,阿兰有这个教堂的一些歌,他带来了。


阿兰·乐比雄:哈,你们愿意听一两分钟吧。我想说的是,我选的这首歌表达了我提过的那种怀念,就是“加百列之翼的影子”。这个歌者在思考,也在歌唱。他这首歌录音时已经有95岁了,现在是97岁。


(放音乐)


赵汀阳说过,他对这个教堂的歌声印象非常深刻,我很高兴你能走进这座教堂。这座教堂本身也是个有趣的地方,它是希腊-阿拉伯东正教在巴黎的教堂,但由天主教来管辖。正如你听到的,这个老人唱的歌非常动听,他说是因为神,因为对神的信仰。这首圣歌来自拜占庭的伟大仪式传统,就是说,来自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大帝建立的城市,那里是基督教的真正起源。他唱的歌词先是希腊语,然后是阿拉伯语,叙利亚口音的阿拉伯语,很接近基督教开始的地方。所以它非常的传统,是一种伟大的证明。在我心中,这就是对神的怀恋。


你提到了被用作文化边界的一神论,还有教皇的故事。我补充两句。教皇那时在以色列,他对犹太人遭遇的罪行表达了道歉,他还想把这种歉意也告诉神,于是他拿了一张纸来到以色列的哭墙,那张纸是写给上帝的,上面写的也是英文。当然了,他总得选一种语言。


从策略上讲,我有一种不同的立场。你把一神论看作一种界限,我相信一神论进入了历史的进程,一个普世的进程,也可以类比于你所说的“天下”。我认为世界中发生的这种进程是个统一的进程。我认为你说的“天下”,王铭铭在我们的讨论中也曾经多次强调的,这是一个未来的愿景。如果我们用“天下”这个中国概念来表述全球化,我们就也要对基督教表述中的普世概念做出回应。


赵汀阳:毫无疑问,每个文明都有自己对于普世的看法,某种相似性是存在的。然而重点在于,你是否认为基督教必须守住它的“唯一神”的概念?在信念上当然可以,但在理论上,或者说,在理性上,我认为这不是很容易的。


书里讨论到了一个你不喜欢的“帕斯卡的赌局”,我坚持要说一说,因为这是一个超出信仰的理性分析。如果信仰就是理由,就无所谓证明了。帕斯卡提出了第一个关于上帝的博弈论主张,他说,逻辑上说,上帝有可能存在,有可能不存在,如果你信仰上帝,而上帝真的存在,你就会得到好的回报,而假如上帝不存在,你也没有损失;而如果你不信上帝,而上帝确实存在,那你就会得到惩罚。那么,策略上的最优选择,就是去相信上帝存在。


但问题仍然存在,我在书里提出了一个扩展的帕斯卡赌局:既然神有惩罚我们的能力,上帝有,别的神也会有,因此我们应该敬畏所有的神,而不只是“那个神”,既然不同的文化假设了很多神,那么我们就要平等地尊敬每一个神。就是说,帕斯卡赌局的逻辑扩展结论是,我们要敬畏每一个文化中的每个神。这就超越了一神论。


那么你会如何为唯一的神辩护?


阿兰·乐比雄:啊,首先我得说,我个人不觉得帕斯卡赌局是什么了不起的论证,也不觉得它有多么有意义。对这个博弈论的论证,我也不很感兴趣。


赵汀阳:是不是说它缺乏宗教的虔诚意义,而只是表达了经济学的意义?


阿兰·乐比雄:某种意义上是的。它说的就是经济的选择。我感兴趣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是对神的怀恋,也就是神的证明。上帝不是在那里惩罚我的,我不信这个问题。当然,一个人必须做一个好公民。但我对“神罚”不感兴趣。这对我不是问题。


其次,正如我曾经和你讲过的。一切都是历史进程的一部分。“摩西之分”的时刻,或者“尼采之分”的时刻,都包括在这个整体的进程中。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一种新的联合。在人类学意义上说,我认为“天下”的问题、基督教一神论的问题,都可以在人类学意义上的世界整体进程中来理解。给个例子,在摩西之前,在对人进行区分之前,“一个神”的观念已经产生了,但并不禁止其他信仰。为什么人们从多神转变为一神?从欧洲的传统来讲,也可以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理解,人类要从游牧传统过渡到定居传统,其中有着从牺牲某个个人的必要性(正如亚伯拉罕要牺牲他的孩子)过渡到定居传统所面临的困难,而神许诺亚伯拉罕,他的子孙将多如天上的星辰。亚伯拉罕当时无法理解,他十分震惊,但他服从了神。这是一个大改变,一个新的约定,这个约定伴随着唯一神的产生。


如今,我们面临的是需要另一个新的约定。全球化的时代我们要寻找一个新的联合,这个联合取决于政治的作用,也取决于先知的作用(prophetic function)。我相信,回到“摩西之分”上,这是人类历史的一个阶段,而它正在走向尾声。我们正在走入一个新的阶段。我认为,中国的思维模式“天下”,据我的粗浅理解,它和“天”是有关系的。“天”的思维可能对“上帝”的思维会带来革新的作用。


嘉宾评论


王铭铭:1938年秋天,法国人类学的先驱马塞尔·莫斯受邀在赫胥黎纪念讲座上发表演讲。他为演讲起了这样一个题目,“人类心智的一种解释:人的概念;自我的概念”,演讲中采用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田野资料。莫斯将世界分为三种社会:部落的或原始的、古代欧洲和其他文明社会、现代社会。这则演讲关注的是作为现代概念的“自我”,是如何从漫长历史中无关个体性的人之概念中“进化”而来的。在演讲的末尾,莫斯描画出了这个进化的历程:


“从一个简朴的假面聚会到面具本身,从一个‘角色’到一个‘人格’,一个名字,一个个人;从一个个人又到一个拥有形而上学的和道德的价值的存在者;从道德意识到一个神圣的存在;再从后者到一种思维和行动的基础形式——进化的历程方才完成。”


在这个进化观念早已过时的时代,我们或许可以嘲笑莫斯,把他的进化史当作一个笑话。但是,莫斯确实说中了一件事,他认为一个独立的、不可分割的、整合的“人”的概念业已形成。在一些社会学家看来,时至今日部落社会或原始社会已经绝迹了,即使没有绝迹,也完全被边缘化,变得“不值一提”。在欧洲,古老的文明都经受了“新教伦理”、康德形而上学和人类现代科学的“洗礼”。在亚洲的广大地区,古老的传统感到了“进化革命”带来的巨大生存压力……


《一神论的影子》这本书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的。它由一对不凡的友人,赵汀阳和阿兰·乐比雄之间的10封通信组成。这两位是都是我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结识的,在过去的20年中我们参加了很多次讨论。他们不仅为人非同凡响,而且为学也优异非常。——我或许可以放言说,他们是当今这个“坏世界”中最好的哲学家和人类学家。我说他们是“非同凡响”,是因为他们“看透”了这个世界的糟糕之处,并且努力以“文明的方式”,智性的方式,去改善这个世界。


显然,赵汀阳一位有创造力的哲学家,言语间有孔子的风范。而阿兰是一位人类学家,他结合了古希腊、罗马帝国和拜占庭文明和现代哲学的智慧。他们二人不一样,所以他们才会互相协商,他们讨论了泛神论和一神论的问题。他们在心智上有很多共通之处。于是,在谈论世界的未来时,赵汀阳对基督教的尊重更甚于阿兰;在说到中国对世界的贡献时,阿兰实际上比赵汀阳更虔诚。所以,他们在通信中说的,每每让我想到“仁”的一种别样理解,如莫斯在很久之前界定的那样,一种非主观的主体性。在书的204页,阿兰甚至呼吁我们与天重新立约。在我看来,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我们都必须超越主体、超越文化、超越文明,也超越客体。啊,我复何足言哉,“跨文化”就是这个意思嘛。


在欧亚大陆,东方和西方毫无疑问是一体两面。那么超越欧亚我们将到达哪里?这就留给哲学家去解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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