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是一门有关经验现实的科学,倒也没错。不过,今天很多研究讲现实、说经验的时候,总带有一种漠然的眼光、冷冰冰的口吻,既不动心,也不动情,找不到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同情共感,也没有相似的命运承担。其间所谓的客观性,好像成了一种疏离感,越研究现实,距离现实就越加遥远。
我曾经在一篇访谈中说要小心社会科学的美国化,这并不是要反对美国的社会科学体系,而是说只拿美国社会科学表面上的那套制度照抄照搬,而全然不知这样的社会科学是基于怎样的人心和文明基础,基于怎样的社会历史变迁,基于怎样的逻辑预设而形成和变化的。不关心这样的问题,自然也不会关心我们自己的社会科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所以很多研究,研究的对象似乎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当然,研究本身也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做的研究。今天很多的社会科学研究,是先把人看成机器,再用机器来做研究。
这种情况,必然会造成人们所说的“失语症”。究其原因,是因为社会科学从根本上陷入了方法主义的泥潭里,但人文学科又何尝不是呢?当哲学只剩下逻辑分析,史学只剩下材料和计数,恐怕最终也会沦于剩余学科吧。
什么是方法主义?就是认为只要找到确当的方法,便能够发现和解析一切现实经验及其历史过程。今天社会科学更充分地表现出了这个方法论危机,而且更麻烦的是,这种方法主义的神话也已为国际学术界所尊崇,并一直严重地渗入在人文学科领域里,造成了学术整体的深层危机。
方法主义的好处与现代社会的基本机制是相配合的。方法主义的第一个特点是明晰。从方法入手来做的所有研究,前提都是有一个明晰的解决问题的方案。任何事物只要明晰,就好懂易学,特别容易标准化。
方法主义的第二个特点是可积累性。库恩曾讲过,在常规范式内部,我们可以不断调整范式的精微程度;有了一个现有的方法,就可以沿着原有的思路找到更精致的方法。这样的技术化,是可以层累推进的,越精致,越美妙,越会游戏化,越引人迷恋,越容易拿来自慰。
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特点,就是方法主义可以建立一种迷信:似乎越能够寻得一种精巧的方法,就越有信心把握住我们全部的生活经验。常规方法最容易标准化,因而也最容易与科层制的学术体制相结合,成为衡量和评价学问的尺度和准则,由此再形成一套对学问的技术治理标准。如今的科研积分、大学排名、论文指标、学生绩点这一套技术治理的标准,都是从我们对方法的迷信中推展出的系统性体制。
第四,方法主义的影响不只是存在于学术界内部,它最容易变成纯粹的工具,权力的维续和资本的扩张都喜欢它,需要它。方法主义的核心本质,就是调动了崇尚者最基本的一种激情:方法直接转化成工具,进而直接转化成收益,最终直接转化为“名”和“利”。
最后也是更为本质的是,方法主义对人心的损害。方法主义的一个最大悖谬,就是以“均值”为基础的方法,最终将操作方法的人变成均值,变成平均价格。整个世界的单极化,使得方法主义大行其道,政治、道德、人对生活的内在关切——所有这些真正能够激发人性的怀疑、热情、体验和理性的力量,对于学术研究的推动作用越来越微小了。迷恋方法的人,把自己锁在电脑的硬盘里,去观察、解释和构想整个世界,在文字和数字游戏中让人心泯灭。以方法作为整个学术的评价尺度和思维方式的时候,人们看待世界的种种不同经验和立场之间,其实也就没有了实质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