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斯坦總統納札爾巴耶夫三月中突然宣布辭職,由上議院議長托卡耶夫代理總統到明年總統大選。職業外交官出身的的托卡耶夫宣誓就職後到莫斯科和俄羅斯總統普京會談,回來後不久在電視上宣布大選提前到今年六月九日。官方新聞稿稱這是為了消除過渡時期的「不穩定」,托卡耶夫雖然沒有立即參加競選,但他要摘掉「代理」的臨時帽子幾乎沒有懸念。那麼「不穩定」指的是什麼?
納札爾巴耶夫現年七十八歲,他在一九九一年獨立前的蘇共就是哈薩克斯坦的一把手,依賴得天獨厚的天然資源,把一個蘇聯時代封閉的核子武器實驗基地,改造成一個中等收入國家,送學生出國留學,開放國際資本投資,選對了經濟改革的道路;在外交上保持在中國、俄羅斯及美國之間的平衡。比起中亞其他國家的總統,他是一位「靠譜」的領導人。他自動下台,但保留了安全委員會主席的職位,還繼續擔任黨魁,並且安排長女達莉卡接替上議院議長的空缺,莫斯科卡耐基中心主任特里寧預言未來掌權者非她莫屬。可是她已公開表示沒有在六月角逐總統職位的意圖。
哈薩克斯坦是一帶一路上的關鍵國家,國境上的霍爾果斯號稱世界吞吐量最大的「乾港」,穿過哈國就踏入了歐洲市場。中國在哈境投資巨大,尤其在二零一三年一帶一路啟動後,除了基礎建設外,遍及民生、高科技產業。兩年後哈國政府通過允許外國租用土地法案,給中國過境墾荒開了綠燈。這些項目帶來了經濟發展,但是也加強了過度依賴中國的恐懼。最近新疆的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也即西方所稱「再教育營」,其中有中國籍哈薩克族裔學員,受到國際關注。哈國在外交上走鋼絲,小心翼翼,盡可能避免公開表態。在後納札爾巴耶夫時代,哈國若調整對外關係,勢必影響中國。
哈薩克斯坦在蘇聯時代是加盟的共和國之一,俄化程度極深,以致多數非俄羅斯的國民只懂俄語,俄羅斯族人口目前仍超過四分之一。據哈薩克官網稱,中亞大學校長Zhumatai Aliyev因哈薩克文測試不過關,而喪失參選總統的資格。獨立早期在外交上跟著俄羅斯步調一致,但是過去幾年立場有些變化,尤其突出的是沒有接受克里米亞是俄羅斯領土,也不支持俄羅斯在烏克蘭東部的行動,還有哈薩克語擯棄了俄文的西里爾字母,改用拉丁字。但是兩國關係非比尋常,納札爾巴耶夫辭職後,和普京通電話,接著托卡耶夫訪莫斯科與普京會晤,隨後改期選舉,都顯示俄羅斯在塑造哈國未來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托卡耶夫出身於俄羅斯外交學院,曾任職蘇聯駐北京使館,儀表堂堂,會講流利的中英文,俄羅斯外交界把他當「自己人」。他宣誓就職後,立刻授予納札爾巴耶夫民族英雄稱號,並將首都阿斯塔納改名為努爾蘇丹,這是納札爾巴耶夫的名字,盡量表忠心,把這位「國父」捧得高高在上。但是他心裏明白,想要坐穩總統寶座,就還要有其他的籌碼來抗衡納札爾巴耶夫的家族勢力。俄羅斯不失為一個靠山。這個龐大家族的各個派系彼此勾心鬥角,在沒有達成協議之前,托卡耶夫也許只是一個折衷過渡人物,最終權力還是回到開國元勳家族手中。但是一旦有外力介入,就不好說了。英國記者Joanna Lillis去年出版的《黑暗陰影:哈薩克斯坦內幕》記載納札爾巴耶夫的前女婿與他鬧翻後,被指控涉嫌人命案,在維也納監獄中死得不明不白。
哈國獨立之後,美國就積極輔導這個新興國家,建立金融體系、吸引外資,把這個內陸國家從俄羅斯和中國包圍中開闢出新路線。哈國上層腐敗不落後於俄羅斯,涉及的金額毫不遜色。最近哈國銀行BTA Bank在美國起訴一位俄裔美國掮客,指控他協助該行前行長洗錢,數額達四十億美元,看來只是冰山一角。
哈國人口一千六百五十萬,有一百二十五個民族,十九世紀中葉,有四十萬被解放的農奴來到哈境,接著烏克蘭及俄羅斯本土農民陸續移民。蘇聯集體化時,有一百萬人逃到中國、伊朗等地。斯大林在二戰開始後,懷疑軸心國家滲透蘇聯邊境,強迫南部克里米亞的韃靼人、日耳曼人、車臣人、西邊的烏克蘭人、波蘭人,以及東邊的朝鮮人遷徙到中亞,多數落戶在哈薩克斯坦。蘇聯解體後,大批俄羅斯人從哈國遷徙出境,納札爾巴耶夫為了彌補人口損失,鼓勵境外的哈族「回歸歷史祖國」。這些哈族帶回來在境外保存的傳統文化;約有二十萬中國哈薩克族裔移民到哈國。我在北京曾見到一位漢語極為流利的哈薩克斯坦學者,他原來是新疆的哈族、南京大學歷史博士,移民哈國後,致力收集哈薩克族歷史文獻資料。
納札爾巴耶夫選擇在第五屆總統任期屆滿前一年辭職,目的何在,有各種猜測。這位中亞的強人很傾心新加坡的治理方式,以穩定及現代化來發展國家,實行所謂「軟性獨裁」。沒有獨立司法,對持異議人士打壓,但不特別兇殘。環顧中亞鄰國的領導人,吉爾吉斯頭兩任總統被暴力推翻,烏茲別克和圖克曼總統在位去世,烏茲別克斯坦的總統卡里莫夫死後,家人鋃鐺入獄,納札爾巴耶夫創造出的第三種模式,或許是保護他的「國父級」歷史地位明智之舉,是集權政權的「軟著陸」。至於普京會否效法納札爾巴耶夫,俄羅斯分析家嗤之以鼻。他們說,普京是繼葉利欽之後的領導人,他的歷史地位建築在復興俄羅斯,若套用中國朝代的比方,他是太宗,而非太祖;況且,普京已離婚,兩個女兒完全從大眾視野消失,他沒有保護家族的顧慮,很難想像他會照搬哈國的先例。
雖然納札爾巴耶夫想效法李光耀,然而新加坡制度成熟,與哈國人處於封建個人效忠無法相比,而且時代在變化。托卡耶夫甫上任,就遇上街頭抗議他對納札爾巴耶夫的個人崇拜。哈國有一半人口出生於納札爾巴耶夫掌權後,他們沒經過蘇聯時代,雖然父輩記憶中有上世紀早期的迫害,但他們生長在一個相對安穩的時代,物質充裕,追求消費時尚,相信自由市場,不像是反抗一代。哈薩克斯坦沒歷經顏色革命,豐富資源給哈國帶來財富,也帶來「天然資源詛咒」,造成經濟單一。二零一零年油價下跌衰退,哈國西部油田暴動,二零一四年貨幣貶值,影響經濟。表面上雖然平靜,可是許多積累多年的怨氣沒有表達的渠道,水下湧動。在一個內部社會受現代化衝擊、外部地緣政治力量環伺的情況下,納札爾巴耶夫執政相對平靜的三十年或許無法複製。哈國何去何從?總統選舉塵埃落定後,托卡耶夫說的「不確定性」可能才剛開始。■